关键词:精神生态 精神污染 精神异化 精神净化
摘 要:莫里森的代表作《所罗门之歌》是一部寓意丰富的小说。作者讲述了美国黑人在废除奴隶制后的生存状况,黑人的内部分化以及白人主流社会对黑人价值观的影响。本文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出发,通过对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精神生态的分析,探讨造成黑人精神生态失衡的历史、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原因,深入理解作品的主题。
生态学是研究生物极其环境关系的学科。精神生态是生态学众多分支之一,它专门研究作为精神性存在主体的人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关注在个体思想和内在环境中实现人自我身心的生态和谐。二十世纪以来,现代化与工业化的进程在使人类逐步摆脱愚昧贫穷,走向文明富足的同时却不仅加剧了自然生态危机,也导致人类自身的精神世界的紊乱。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种族与性别的歧视等都是精神生态失衡的表现。精神危机已越来越成为制约社会发展的瓶颈。“现代人征服了空间、大地、疾病、愚昧,但是所有这些伟大的胜利,却只不过在精神的熔炉里化为一滴泪水。”①
莫里森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她的作品始终以表现和探索黑人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世界为主题,笔触深入到现代美国黑人的灵魂深处。其代表作《所罗门之歌》具有丰富的内涵,学者们已从不同的角度(小说的主题、原型、隐喻等)对它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但对该小说中黑人精神生态的讨论还不多见。本文将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出发,通过对该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精神生态的分析,探讨黑人精神生态失衡的历史、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原因,解读作者对黑人精神解放的探索。
一、贪婪的物欲与精神污染
《所罗门之歌》以20世纪30年代美国密歇根州某小镇上黑人戴德一家的生活为线索,讲述了美国黑人在文化冲突背景下的命运和遭遇,揭示了黑人的内部分化以及主流文化在心理上和政治上对黑人文化的侵蚀。该小说不仅对自然生态、社会生态有详细的描写,而且更关注黑人的精神生态。作者展示了奴隶制废除后美国黑人的精神世界,生动地刻画了在失衡的精神生态系统中苦苦挣扎的美国黑人形象,探索了黑人获得精神新生的途径。
环境污染、水土流失、物种锐减等日渐深入的生态危机充分表明,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掠夺正使人类失去可以栖居的物质家园。自然生态危机是人类的精神生态危机在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客观显现,自然生态危机的背后隐藏着深层的精神危机。戈尔曾断言,“环境危机就是精神危机”。当前空虚、孤独、没有归属感等精神危机正在人类的心灵世界迅速蔓延并使人类逐渐远离可以慰藉灵魂的精神家园。对21世纪有人做出这样的预言:新的世纪将是一个“精神障碍症大流行”的时代。
美国黑人不仅是种族歧视和压迫的受害者,也是白人文化的牺牲品。置身于白人文化传统背景下的黑人为了生存不得不适应环境,逐渐抛弃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接受白人的同化。小说中奶娃的父亲麦肯·戴德曾是个淳朴、勤劳的孩子。小时候就能照顾妹妹,帮助父亲经营农场。父亲被白人杀害后,麦肯离开了南方自然的生态环境,来到北方从事房地产生意。为了跻身于主流社会,他在行动上认同白人的社会价值观,试图以占有金钱和土地的手段找到自己在社会的立足点。他相信金钱就是自由,只要拥有金钱就可以拥有一切。为此他不择手段地积攒财富,残酷地剥削自己的同胞。对金钱的贪婪已使麦肯湮灭了人性,成了一个有着一颗白人心的黑人。拜金主义不仅使人为了金钱、财富丧失人格、良心,而且奴役人的心灵、肢解人的情感。麦肯因为妹妹阻止他拿走在山洞中发现的来历不明的金子就和自己唯一的亲人反目成仇。他和当地唯一的黑人医生的女儿结婚就是为了岳父的财产,而且为了早日得到财产,他还拿走了岳父病重时救命的药来加快他的死亡。麦肯的两个女儿也只不过是他的私人财产,他对她们的教育和婚姻都是出于金钱的考虑。麦肯赶走了贫穷的求婚者,结果使他的女儿们人到中年仍形单影只,整天靠做纸花打发寂寞的时光。强烈的物欲和精明的算计使麦肯成了镇上一名富有的商人。然而,物质上的富有并不表明精神上的充实,麦肯时常感到极度的空虚和寂寞。拜金主义污染了他的精神世界,使他丧失了亲情、爱情、人情,成了“精神奴隶制”的牺牲品。
二、存在的疏离与精神变异
蓄奴制结束后美国黑人在法律上享有与白人相同的权利,可是在白人的意识中黑人仍然是一些没有自我的“看不见的人”。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没有稳定的工作,缺乏良好的教育。社会生态的失衡必然导致人的精神层面的异化。奶娃的朋友吉他出身于贫穷的黑人家庭,幼年时父亲就惨死在白人资本家的工厂里,而吝啬的工厂主为此只支付了四十美元的安葬费。吉他的母亲因无力担负家庭的重担而离家出走。托尔斯泰曾指出:孩童时期的印象,保存在人的记忆里,在灵魂深处生了根,好像种子撒在肥沃的土地中一样,过了很多年以后,它们在上帝的世界里发出它的光辉的嫩芽。②父亲的惨死以及家庭的悲剧使吉他的性格变得固执、偏激。他参加了黑人社区的恐怖组织“七日集团”,决心通过暴力的手段与白人抗争。七日集团的目的是使黑人与白人在数量上维持同样的比例,为此不惜滥杀无辜的白人。在吉他的心目中没有无辜的白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谋杀黑人的罪犯,白人的基因决定了他们的行为是不正常的。他在向奶娃谈到自己的复仇动机时说:“我干的事不是恨白人,而是爱我们,包括爱你,我的全部生活就是爱。”③在充斥着种族歧视与迫害的畸形的社会生态中,吉他的行为无疑也是畸形的。强烈的爱与恨使他失去了理智,泯灭了人性。而且,吉他所声称的爱也只是狭隘的爱。他曾与奶娃合伙去偷彼拉多的金子,没有成功。后来由于怀疑奶娃可能独占金子,便开始跟踪、谋杀奶娃。吉他对奶娃的误解不仅是由于他们之间缺乏理解与沟通,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失衡的社会生态使吉他变得性情多疑,心理扭曲。
吉他是黑人反抗运动中极端民族主义的代表,极端民族主义的观点和做法是种族歧视和经济贫困造成的人物精神扭曲的产物。暴力除了激化民族矛盾,引发更多的流血冲突,深化社会生态危机外,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事实上,美国黑人早已成为美国人民和美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应该与反对种族歧视的白人团结起来,共同为建设和谐的社会生态环境而努力。
三、开花的树与精神荒原
从生态批评的观点来看,男性对妇女的压迫和征服与人类对自然界的控制和掠夺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关于“开花的树”海德格尔曾指出:“在工业时代,当实用主义,工具理性成为一个社会的主导思想之后,树的天然本性就被破坏了,遗忘了。或者说被障蔽了,被迫隐匿在世界的幽暗之处。女人更像植物,比如一棵树,她自己就是她的身体,就是那棵开花结果的树。”④
小说中奶娃的母亲露丝就是这样一棵被压抑本性、剥夺生长权的开花的树。她被父权和夫权“压成了小包裹”,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小妇人。她年幼时母亲去世,父亲对她十分溺爱,整天把她关在大房子里,不和外人接触,使她完全成了父亲的宠物。结婚后“她的头脑给压得没棱角了,她的双肩给家务劳动和操心子女压垮了,整个人都让一个男人的重压弄得没有理性了”⑤。麦肯娶露丝为妻是因为她可以成为麦肯通向财富之门的一把钥匙,但是露丝拒绝帮他谋取岳父的钱财。因此在麦肯的眼里,露丝已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从此麦肯开始冷落她,拒绝与她同床,剥夺她做妻子的权利。爱情的失落使露丝不得不靠延长给奶娃哺乳的时间来获得心里的安慰。在麦肯发现自己由于吃了彼拉多施了魔法的药而使露丝怀孕后,他残忍地想尽各种办法使她流产,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露丝每天都被丈夫的轻蔑吓得胆战心惊,甚至呆若木鸡。她脸上常带着一种绝望又无奈的表情,一丝被扭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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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丝的女儿们也没有逃脱母亲的悲剧,她们同样成了父亲的价值观和父权的牺牲品。她们小的时候被父亲用来显示自己的财富,炫耀身份。那时麦肯经常在周末开着名牌轿车载着打扮得整齐、漂亮的妻子、女儿缓缓地穿过贫民区以招引人们羡慕的眼光。在她们成年以后,她们的感情生活也受到了父亲的横加干涉。结果她们人到中年,仍孤身一人,每天靠做绒花打发寂寞的时光。
在美国社会中,白人妇女的外貌特征被认为是女性美的象征。黑人女性被迫用主流文化的观念来定义自己的外貌,奢望具有白人的容貌特征。彼拉多的孙女哈格尔是个爱慕虚荣,依赖性强,感情脆弱的姑娘,在遭到男友奶娃的遗弃后,她把原因归于自己没有丝一般的淡黄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和蓝灰色的眼睛。爱情上的失败竟使她精神崩溃,最终在思念的煎熬中死去。受白人审美观的影响,哈格尔丧失了价值的自我体认,成了精神荒原的牺牲品。黑人女性的天性就是这样受到来自种族歧视和本民族内部男性压迫的严重摧残。
四、自然的回归与精神净化
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倡导回归到自然荒野,回归到人类精神创造文化的源头。自然不仅为人类提供了丰富的物质资源,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生命母体,更是人类存在的精神家园。生态文学及生态批评认为人的精神的净化需要回归到自然中去,回归到人类精神创造文化的源头。奶娃的姑妈彼拉多是莫里森歌颂的黑人传统文化的代言人。彼拉多的名字(Pilate)看上去像是一排小树中高贵、挺拔、有压倒一切气势的一株大树。不仅彼拉多的名字使人联想到树林,她长得也像一株大黑树。她喜欢嚼松叶,用松叶填充褥子,而且她的房子紧靠四棵高大的松树。在麦肯的记忆中,她身上散发着森林的气息,他把她看做自然的一部分。彼拉多是位完全慷慨大方,自由自在的人。⑥她热爱简单、质朴的生活,崇尚家庭和传统。在奶娃的成长过程中,她以宽广的胸怀,无私的爱,引导奶娃走出狭隘的个人世界,找到戴德家族的历史甚至是整个黑人民族的传统文化。她是黑人文化的代言人,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庇护着自己的民族,守护着黑人的精神家园。
在白人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黑人享有比祖辈更多的社会权利和优越的物质生活,但仍然没有摆脱西方精神文明的奴役,失去了本民族的优秀传统。奶娃从小被母亲过度溺爱,依赖性强,没有责任感。父亲的影响和白人文化的侵蚀使他沾染了拜金主义、极端个人主义和大男子主义的恶习。他不了解家族的历史,对本民族的历史、文化更是一无所知。为了寻找遗失的金子他来到南方黑人聚居的地方。奶娃的南方寻金之旅实际上是回归自然之旅,是他精神成长和净化的过程。对黑人来说大自然既是生命的源泉,又是心灵的依托,只有大自然才能给予他们心灵上的慰藉与启迪。在黑人老妇瑟丝的指引下,奶娃趟过小溪,来到可能藏有金子的山洞。在非洲文化传统中河流象征着黑人的古老文明,山洞象征着女性的孕育和繁衍能力。奶娃的山洞寻金实际上是生命和灵魂返回原始母体和本源的象征。在山洞中奶娃虽然没有找到金子却接受了本民族古老文明的再洗礼,经历了文化的启蒙,获得了精神的新生。随后,奶娃在与当地黑人的狩猎活动中发现猎人们不仅可以和狗对话,还能对树木低语,和土地密谈。狩猎时,奶娃不得不脱下使他行动不便的三件套西装,换上破旧的猎装。这表明他放弃了原来崇尚的物质财富与虚荣心,开始了与白人文化的分离和对黑人文化的认同。换装后的奶娃感到自己身体不协调的各个部位协调起来,“无根感”慢慢消失了,腿也不瘸了。而且和其他猎人一样,他也能通过指尖与草地的接触倾听大地的述说。在非洲文化传统中,大自然被认为是人与神之间的媒介,人可以通过大自然获得神的启示和力量。南方之旅不仅使奶娃了解了自己祖先的奋斗历史,重新获得了家族和民族的归属感、自豪感,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失落了的先辈文化和精神归属,心灵得到了净化。
在小说的结尾,奶娃抱着被吉他误杀的彼拉多有了顿悟。他明白了彼拉多无须离地就能起飞的原因在于她的宽容和博爱赋予了她一种真正的精神上的自由。面对吉他的枪口,奶娃张开双臂从所罗门当年起飞的地方纵身跃向空中。奶娃的起飞表明他继承了彼拉多的观点,抛弃了物质世界而融入了精神世界。此时的奶娃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超越和真正的自由,在精神上和文化上回到了黑人民族的大家庭中,成功地找回了自我。
人不仅是生物性的存在,社会性的存在,同时也是精神性的存在。与其说生态危机是自然生态危机勿宁说是人类的人性危机、文化危机和精神危机。造成美国黑人的精神困境的根源不仅是边缘的社会身份和艰难的生活处境,更重要的是白人价值观和思想理念对黑人传统文化的侵蚀和影响。莫里森在向我们揭示黑人的精神困境和无奈的同时,也探索了走出困境的途径。黑人只有回归自然,融于自然,保持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才能抵抗白人社会的种种邪恶,治愈种族歧视和压迫给他们造成的心理伤害,实现精神上的自由与和谐。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刘玉娟(1964- ),硕士,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①②④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第211页,第12页。
③⑤ 托妮·莫里森:《所罗门之歌》,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7年版,第10页,第96页。
⑥ Taylor-Guthrie, Danille, ed. Conversatio with Toni Morrison. Jackson: University Pre of Mi i i i,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