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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建筑学家营建的诗歌

◇ 孙立春 王建浩


   关键词:林徽因 建筑学家 诗歌 建筑美
   摘 要:林徽因是一位建筑学家,这一身份给她的诗歌创作带来了新颖的特色。林徽因的诗歌既有符合闻一多建筑美主张的一面,也有不同于闻一多主张的创新之处。林徽因把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有机地融为一体,所以她的诗歌的建筑美体现在音乐美、色彩美、形式美、灵魂美的完美统一上。
  
   有“一代才女”之称的林徽因,集多种才艺于一身。她是艺术家,是中国第一个在外国学习舞台美术的女性,是建筑学家、诗人,融“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术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的和现代的”于一身。 虽然20世纪30年代李健吾就对她的小说《九十九度中》给与了高度评价:“《九十九度中》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创作中……最富有现代性”,可是从新中国成立后直到80年代初却很少有人对林徽因的文学创作进行评价,从80年代后期人们逐渐对林徽因的文学创作予以关注,发表了不少论文,然而多数研究者在对林徽因的文学创作进行研究的时候,往往忽略她最重要的身份——建筑学家。梁从诫在《倏忽人间四月天》中写道:“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做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与其说林徽因是一个文学家,不如说她是一个建筑学家,只有给她“建筑师”的称号,才是恰如其分的。当我们弄清了这样的关系,再去考察林徽因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她的诗歌创作,就会有新的发现。
  
  一
  
   林徽因的诗歌创作受新月派的影响是无庸讳言的,就连梁从诫也是明确地指了出来:“直接把她领入现代文学之门的,却是她前半生一位最亲密的朋友——徐志摩。……毫无疑问,林徽因后来的文学审美观,她作品的风格,乃至诗的格律,都受过徐志摩的深刻影响。”而徐志摩被公认是新月派的主将。
   新月派诗歌理论的提倡者是闻一多,他在《诗的格律》中写道:“在我们中国文学里,尤其不应当忽视视觉一层,因为我们的文字是象形的,我们中国人鉴赏文艺的时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来传达的。……这一来,我们才觉悟了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增加了建筑美的可能性是新诗的特点之一。”而闻一多的《死水》是他诗歌理论的实践之作,是成功的实验,成为新诗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从而彪炳文学史册。从闻一多的诗歌理论中,我们不难发现“三美”理论都指向了建筑美。这是因为“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奥菲利斯美妙歌声的旋律凝固,就形成了城市的建筑,人们就徜徉在音乐的城市里。建筑美本身包含了音乐美的内在要求。建筑讲究色彩的和谐,特别是中国古代建筑的雕梁画栋,更是对绘画美的追求,更不用说对建筑内部的装饰了。建筑美按照闻一多的说法是“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那就体现在建筑外在的形式之美上。
   而在新月派诗人中能完全符合这一要求的只有林徽因一人,徐志摩在外国学的是经济学和政治学,闻一多在外国学的是美术,他们都对建筑不甚了解,而林徽因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的是美术(因该校建筑系不招女生),选修的是建筑,并且立志要成为建筑学家。而她又具备深厚的国学与西学功底,再加上她先天的颖悟,使得她更适合新月派的诗歌理想,也比其他人更能建构诗歌的建筑美。闻一多的建筑美强调的是“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但过分地拘泥于这一原则,则会产生豆腐干诗体的弊端。林徽因诗歌的诗形都有一定格式,外在形式是整饬的,但她的句式不是僵化刻板的,而是随着感情的发展而灵活地发生变化。她把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有机地融为一体,这是她建筑学家、艺术家的身份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也是她的建筑美不同于闻一多主张的独特之处。
  
  二
  
   1.优美的形式 闻一多说过,中国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它来写诗,就成为一种既占空间又占时间的艺术,所以诗人在写作时能做到建筑美。而作为建筑学家的林徽因在创作的时候,就把那些方块字当成了砖头,用它来盖自己的“希腊小庙”。 下面让我们欣赏一下《深笑》的其中一节: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云天?
  
   把笑比喻为百层高塔的,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能创造出这样比喻的,也只有建筑学家林徽因了。宝塔是随着佛教而传入中国的,然而,中国的宝塔又有自己的特色,它不是垂直一线上下同大的,而是下面大,上面小,逐层递减,给人以高耸入云的感受,如岑参写大雁塔的诗云:“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在这里,林徽因把听觉的笑转化成视觉高耸入云的塔,足见笑之酣畅、深远了。中国宝塔的琉璃檐角上总是挂着风铃,风吹动之时,就叮当作响。这笑成了万千个风铃的转动,就可以想象笑声的优美、动听了。而最后两句更妙,“摇上”与全诗的首字缩进一个字,而“云天”接下来又与全诗持平。这样就产生一种效果,使诗歌灵动起来,就像古塔的飞檐,使厚重的建筑产生展翅欲飞的效果。这种笑声就好像要从地面一直飞到空中一样,使人获得听觉和视觉上的双重享受。
   林徽因的《中夜钟声》更是建筑美的杰作: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剩余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人。
  
   这首诗重在传达午夜的钟声给诗人带来的心灵感受。钟声无限的苍凉给弱小的人类带来了强烈的震撼。“轻——重,……/——重——轻……”充分利用分行、破折号、省略号,从形式上就传达出声音由重到轻,由轻到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感觉。诗末四行,每一行都比上一行缩进一个字,通过这种形式,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钟声由风到人层层传递的过程。而最后一句,把“人”单列出来,我们从这里就能看出“人”的孤独无助。在这首诗中,林徽因充分利用了建筑形式之美,形象地表达感情,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由此可见,林徽因所创造的诗歌的建筑美,不但没有变成人们所诟病的“豆腐干”,相反,她作为一个建筑学家为诗歌的建筑美作出了积极的探索。如果仅仅把诗歌的建筑美理解为句子的整齐,就显得褊狭,难免会犯“豆腐干”的弊病。
   2.音乐美与色彩美 对于建筑学家林徽因来说,建筑美不仅仅是形式美,建筑美内在包含了音乐美和色彩美,她把三者有机结合起来了。新月派诗歌是对自由体新诗的反动,自由诗由于完全抛弃了对韵律的要求,变得散漫,丧失了诗歌的本质特点,所以新诗兴盛了不多久就陷入了低谷。而新诗走向格律化,是新诗发展的必然要求。由此,闻一多提出了“音尺”的概念,提出了著名的“戴着脚镣跳舞”的说法。下面引用林徽因《深夜里听到乐声》,看看她是如何运用音律的: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这首诗共五节,每节三句,一、三句长,九个或十个字,多为四个音节;第二句短,三个字;一、三句押韵,并且每一节换韵,好像一个起伏有规律的乐谱。这首诗就像一个弹着古筝的女子在静静的深夜拨动着琴弦,而那琴声像一股涓涓的清泉,在指尖轻轻地流淌着。据梁从诫回忆,他母亲带着福建口音朗诵她诗歌的时候,“常常像是一首首隐去了曲谱的动听的歌”。林徽因的诗歌不是为了押韵而凑韵,而是自由灵活的,比一些新月派诗人严格的韵律要自然顺达得多。“一首诗的秘密是它内含的音节匀整与流动。”林徽因可以说是抓住了诗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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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徽因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的是美术,获得学士学位。她的儿子是这样评价她的美术才能:“她对于形体、线条、光影、色彩和构图却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一种深刻而细腻的理解和把握能力。……几乎她的每一首诗中,都有对于形体、色彩等等的细致描述;读她的诗,其中描绘景色就会像一幅幅清丽的水彩画,生动地呈现在你的内在视野中。”在她的诗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这种绘画美,可以看到她对色彩的敏感和对色彩的精心调和。以《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两节为例: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这首诗据说是林徽因写给她初生的儿子,以表达她心中的喜悦。这首诗用雪化后的鹅黄,用初放芽的嫩绿来形容她初生的儿子,而这又是她梦中期待的白莲。这一切都美轮美奂,所以比喻成整树的花开,比喻成美丽的小燕子在梁间呢喃,比喻成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林徽因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春天四月的水彩画,暖色调的鹅黄、嫩绿、莲白等交相辉映,搭配和谐、自然,色彩鲜艳、明快,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林徽因喜得贵子的愉悦心情也跃然纸上。
   3.建筑的灵魂美建筑并不是冷冰冰的石头,它经过建筑师、工匠之手,里面注入了建筑师的热情、心血、理想、信念,石头就会“蕴含生气”。而且建筑还承载着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在时间的纬度上延续着生命,建筑有内在的灵魂美。在这四美中,林徽因最为关注的是灵魂美,即她所命名的“建筑意”。
   笔者以最近发现的林徽因的佚诗《桥》为例:
  
  他的使命:
   南北两岸莽莽两条路的携手;
  他的完成,
   不挡江月东西,船只上下的交流;
   ……
  他的存在,
   却不为嬉戏的闲情——而为责任;
  他的理想,
   该寄给人生的旅行者一种虔诚。
  
   这首诗的形式也特别新颖,单数句四个字,偶数句一般超过十个字,偶数句比单数句缩进两个字。这种形式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单数句刚开头就断了,直到偶数句才补充完整。而偶数句又不是马上连接,而是缩进两个字,又一次“断”。单数句的后两个字,与偶数句的前两个字上下处于同一个位置,又相“连”。这种句式很像本诗所赞美的桥,断裂的两点通过它而连接,所以本诗的形式与表达的内容一致。但作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里,她着重赞美的是桥美丽的灵魂。建筑师和工匠把石头变成桥梁,将造化弄成的隔绝重新相连。它方便行人,造型优美,给追求理想的人以希望。这正是桥美丽的灵魂之所在。“一处半圮的古刹,常会给她以深邃的哲理和美感的启示,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建筑意’这么个‘狂妄的’名词和‘诗情’、‘画意’并列。”面对这种蕴含灵魂和生命的美,林徽因无意命之,所以不得不创造出这么个“狂妄”的名词,来表达建筑的内在美。并且有论者指出“林徽因提出的‘建筑意’概念,是她对建筑学一个创造性的贡献”(陈学勇:《林徽因文存·前言》)。
   另外,像城楼、城墙、古城、深院、石桥、栏杆、高塔等建筑物意象,在林徽因诗作中经常出现,或作比喻,或为背景,或起象征暗示作用。它们扩充了诗歌的词汇,加大了诗歌的表现力度。这一切都是建筑学家林徽因对现代诗歌建筑美的独特贡献。
   在林徽因那里,文学与建筑是水乳交融的。她在谈建筑的时候,好像是在谈论文学;而她谈文学的时候,又往往把建筑美学带进文学领域。对此,梁从诫写道:“作为一个古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她把科学家的缜密、史学家的哲思、文艺家的激情融于一身。”林徽因的建筑学研究并没有影响她艺术才能的发挥,而她的文学创作又受到她建筑学知识的启迪,二者相辅相成,使她在建筑领域和文学领域获得了双丰收。她藉着建筑学家的身份,对现代诗歌的建筑美作出了独特贡献。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孙立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王建浩,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参考文献:
  [1] 林徽因.林徽因文集·文学卷·附文[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2] 李健吾.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3卷[M].北京:三联书店,1982.
  [4]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5]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4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一个建筑学家营建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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