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希姆博尔斯卡 诗歌 隐喻 讽喻 生态
摘 要: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是西方现代诗中大量运用讽喻并取得非凡艺术成就的典范。其诗歌讽喻类型可分为:动物型讽喻、植物型讽喻、事物型讽喻、人物型讽喻。她在诗歌中不仅大量运用隐喻,而且将隐喻创造性地扩大成为讽喻,继而把讽喻发展成为一种非常有效的创作方法,极大地丰富了世界诗歌的艺术宝库。
一
“讽喻”(Allegory)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古已有之,中西通用。《牛津英国文学辞典》(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将Allegory定义为:“a figurative narrative or description, conveying a veiledmoral meaning; an extended metaphor.”意即:“一种表达隐含的道德意义的譬喻性叙述或描写;一种引申的隐喻。”《现代汉语辞海》把“讽喻”解释为:“比喻的一种。用故事来打比方,含蓄而有启发地把道理讲明白。”这两种表述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有几点是共通的:第一,讽喻是一种比喻(譬喻、隐喻、打比方);第二,都带有委婉含蓄的意味(隐含、含蓄);第三,都具有叙事性(叙述、描写、故事);第四,都有启发教育作用(道德意义、把道理讲明白)。
讽喻通常以寓言(Fable)的形式出现,如《伊索寓言》《中山狼》等。讽喻也被小说所运用,如英国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中国李汝珍的《镜花缘》。讽喻也经常被运用到诗歌中去,如白居易和苏轼都写过不少讽喻诗;波兰的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Wislawa Szymborska)则可以说是西方现代诗中大量运用讽喻并取得非凡艺术成就的典范。
希姆博尔斯卡1923年出生于波兰的波兹南省,1945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现已出版诗集《我们为什么活着》《询问自己》《呼唤雪人》《盐》《一百种乐趣》《各种情况》《大数字》《桥上的人们》《结束和开始》《诗人与世界: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诗文选》等十余种,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文学院在授奖词中指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以精确的讽喻揭示了人类现实中若干方面的历史背景和生态规律。”毫无疑问,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正是以“精确的讽喻”奠定了她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二
讽喻的构成在于“譬喻性叙述或描写”,或者讲“故事”。诗歌是侧重抒情性的文体,纯粹用来讲故事是不适合的,因此,诗歌一般通过“譬喻性叙述或描写”形成讽喻。纵观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讽喻的类型大约有以下几种。
1.动物型讽喻,即通过对动物的叙述或描写构成讽喻。
动物型讽喻直接继承了古代寓言的伟大传统,《伊索寓言》中的很多故事如《狮子和老鼠》《狼和羔羊》《兔子和乌龟》《蚂蚁和蚱蜢》,中国寓言中的《井底之蛙》《狐假虎威》《鹬蚌相争》等都是通过对动物的描写达到某种讽喻。希姆博尔斯卡或许是受到《伊索寓言》的影响,她的诗歌里面有很多动物型的讽喻,如《马戏团的动物》:“狗熊踩着拍节跳起了舞,/狮子一跃穿过了火圈,/身着黄衫的猴子骑在自行车上。/鞭子在唿哨,打击乐发出了嘈杂声,/鞭子在唿哨,动物都转动着眼珠,/大象将一只玻璃杯卷到了自己的头上,/跳舞的小狗细心地数着自己的舞步。//我是人,却感到十分羞愧。//这一天,大家都玩得很不好,/他们都在大声地鼓掌,/虽然手比鞭子更长,/但有一道可怕的阴影投在沙土上。”诗中描写了马戏团的动物表演都很精彩,但这些动物都是被人类的“鞭子”驯化出来的,动物失去了自然本性,是按照人类的意志而活着,供人类玩乐和取笑,实际上讽喻了人类对动物的奴役和异化。《空房里的一只猫》非常细腻地描写了一只猫被主人抛弃在空房子里,孤独、空虚、惶恐、失落,热切地盼望主人能够回来,“他一定会知道,/不应该这样对待猫。/它会迎着他走去,/仿佛情不自禁,/慢慢地/用它那受了委屈的四肢,/开始时,没有丝毫的响声。”这首诗通过动物对人类的有情有义讽喻了人类的无情无义,表现出诗人对弱小动物的同情与关怀。另外,《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猴》《眼睛猴》《活的》《自断》等都是动物型讽喻的优秀诗篇。
2.植物型讽喻,即通过对植物的叙述或描写构成讽喻。
希姆博尔斯卡善于从植物的特点中发现某种与人类品质对应或者相反的东西,从而构成奇妙的讽喻。她写《洋葱》“是另一种东西,/它没有内脏。/它自己就能把自己穿透,/一直穿到葱头上”,“洋葱就在洋葱里面,/这不是弯弯曲曲的大肠。/它多次裸露在外,/它的外表和内部一样”。诗人就这样通过对洋葱的“完美”的描写,讽喻了人类的表里不一和野蛮。诗人笔下的《苹果树》也具有独立于人类意志之外的价值和优势,“它不懂得什么是善恶,/只知道抖动着树枝”,对自己“属于谁”、“生长在哪一年,/哪个国家,哪个行星上,/将来会怎么样都不感兴趣”。因为苹果树不懂人类的事情,不参与人类的纷争,处境反而比人类好,“大家都想在苹果树下/多呆一会儿,而不想回家,/因为回到家里,/就等于进了牢笼”。诗歌讽喻了人类自以为是的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不一定比苹果树活得更轻松自在。
3.事物型讽喻,即通过对事物的叙述或描写构成讽喻。
在希姆博尔斯卡的眼里,不仅动物和植物具有生命,一些其他的事物也具有独立的价值和生命。如《一粒沙的外貌》:“我们叫它一粒沙,/但它却不把自己叫做粒或沙。/它的存在没有一个普通或特别、/临时或永久、确切或不确切的名字。/它不要我们观看和触摸,/也不感到被人观看和触摸。/它掉在一个窗台上,/但这是我们的事,而不是它的遭遇。/它不论掉在什么上面都一样,/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掉下/还是仍在掉落。”作为事物的“沙”有它自己的物性和存在方式,沙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很多观念都是人类强加给事物的。诗人通过对“一粒沙”的审美观察和描写,告诉我们很多事物是不可知的,事物有事物存在的价值和规律,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在《赞美诗》中,诗人写道:“啊!人类的国界并不是那么严密,/有多少云雾不受惩罚地从它们的上空飞过,/有多少沙漠上的黄沙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有多少山上的石头蛮不讲理地滚到别人的领地里。”地球作为宇宙中的一个星球是一个完整的生物体,是和睦的不分国界的,只有人类才喜欢画地为牢,互相争战,这是对人类有史以来的制度和秩序进行了深刻的讽喻。另外,《凌晨四点钟》写时间,《天空》写空间,《云》写大自然中的景物,都属于事物型讽喻。
4.人物型讽喻,即通过对人物的叙述或描写构成讽喻。
希姆博尔斯卡诗中的人物型讽喻,比前面的几种讽喻类型表现得要复杂一些,有纯粹叙述描写人物行为构成的讽喻,有叙述描写人与事物关系构成的讽喻,以及叙述描写人与动物或植物关系构成的讽喻。在《杂技演员》一诗中,诗人没有一般性地赞美空中飞行表演的精彩,而是从另一种角度指出:杂技演员“没有翅膀,这是很大的残缺,/迫使他身无双翼蒙受耻辱地飞翔,/只得赤身露体地集中全部精力。//沉重的轻巧,/耐心灵活的表演,/自私的灵感。/你没有看见他正准备做一个飞行动作,/你可知道他从头顶到脚板/都在反对现存的一切”。通过这种叙述,诗人委婉地告诉我们:人类并不是万能的,不一定比鸟类更高明,杂技演员的表演是违反常规的。《填履历表》是人类司空见惯的行为,几乎每个人都填写过履历表,然而诗人却指出:“不管你一辈子活了多久,/你的履历也不能写得太长。//要简明扼要,对事实有选择。/以地址代替风景画,/以确切的年月日代替模糊的记忆。/爱情一项只需填上婚姻,/孩子只写实际出生的……”一个人丰富的生活内容,被抽象为一张简单枯燥的表格,而这张表格,最后仍不免被投进“机器磨纸浆的轰隆声响”之中。诗人深刻地讽喻了现实生活中“名”与“实”、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差异、错位,以及生存的虚无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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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人是不可能孤立存在的,必然与动物、植物、其他事物,以及周围环境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因此,人物型讽喻也有些是叙述描写人与动物或植物、人与其他事物的关系的。前者如《为你自己有难过的感觉而赞颂》,通过人与动物在良知差异上的比较构成讽喻;后者如《和石头交谈》,通过寓言式的人和石头的对话,揭示了有限与无限、征服大自然与大自然的不可征服之间的矛盾,讽喻了人类的主观狂妄和认知能力的局限性。
三
诗歌是一种高级的语言艺术,特别讲究语言的精致优美、委婉含蓄和生动形象。在千百年来的艺术实践中,诗歌积累了一整套独特的表达方式。中国古代的《诗经》,就有“赋、比、兴”的伟大传统,朱熹解释为:“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其中的“赋”就是铺陈直叙,“比”就是比喻(包括明喻、隐喻等),“兴”是先说其他的事物然后引起想说的事情。三者之中,比和兴都是为了把话说得委婉、含蓄和形象一点。尤其是比喻,可以说是诗歌最常用的表达方式。
西方诗歌也同样重视比喻。布鲁克斯甚至有点夸张地说:“我们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现代诗歌的技巧:重新发现隐喻并充分运用隐喻。”M·伊斯曼则理性地指出:“诗歌中起组织作用的两个原则是格律和隐喻,它们属于一体,只有包含这两个因素并解释它们的紧密关系,我们给诗歌下的定义才能获得足够的普遍性。”格律,主要指节奏和音韵,说的是诗歌的形式;隐喻,是一种比喻;而讽喻,是“一种引申的隐喻”。诗歌不同于散文,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而要绕一个弯子说话,把话说得尽量委婉含蓄一些,给读者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间。
请看希姆博尔斯卡的《为你自己有难过的感觉而赞颂》:“秃鹰从来不说它该受到责备/美洲狮不会知道于心不安的含义/当比拉鱼袭击时,它不会感到羞耻/假如蛇有手,它们也会声明/它们的手是干净的//一只狐狼不会懂得悔恨/狮子和虱子不会在它们既定的方位上动摇/它们怎能知道什么时候是正确呢?//虽然杀手鲸鱼的心脏有一吨重/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是轻若鸿毛//在太阳系的第三个行星上/在各种野蛮的标记之间/一个清醒的良知高于一切。”诗人用一种比较平淡的语调,叙述秃鹰、美洲狮、比拉鱼、蛇、狼、狮子等凶猛的动物在猎食时不会感到悔恨自责,也不会于心不安,因为它们出于动物的本性弱肉强食,它们是野蛮的,没有良知。鲸鱼号称“海上霸王”,“心脏有一吨重”,但在良知的天平上却“轻若鸿毛”。而人类不同于一般的动物,是有良知的,所以诗人说在地球上“在各种野蛮的标记之间/一个清醒的良知高于一切”。这里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在表扬和赞颂人类的良知,其实是在谴责人类大量宰杀野生动物,破坏生态环境,致使很多生物已经灭种。同时,诗人又希望人类能够始终保持良知,不再猎杀野生动物,所以说“为你自己有难过的感觉而赞颂”,并且作为诗的标题,意在提醒人们。如果诗人直接批评人类丧失良知像野兽一样弱肉强食,就显得太直白太简单,而且缺乏诗味。诚如保罗·利科在《活的隐喻》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讽喻也是用另一种思想的形象化比喻来表示某种思想,这种形象化比喻比直接地不加任何掩饰地表达思想更适合于使思想为人了解,或使它更加明显。”
希姆博尔斯卡极为关注人类的生态环境,尊重所有的生命。她认为地球上所有活着的生灵都具有“亲属关系”,是相互依存的,甚至“在云彩旁边,/就是石头看起来也像是我们的亲兄弟”。她笔下的《猴》:“从天国里比人类更早地被赶出来,/它的眼睛是那么诱人,/只要它在小花园里环顾一下,/连天使也不由得陷入悲哀。/……它以被烧烤或者被烹煮的样式,/出现在菜碟上,/带讽刺意味地好像/钻石给包装错了。/它的脑子虽不那么聪明,/但据说是一道美味佳肴。”诗人首先描述了猴子的活泼可爱,作为人类的近亲,最后竟被人类杀害,被烧考成菜肴,连猴脑也成了人类的美味。通过这种叙事,诗人讽喻了人类宰杀弱小动物的残忍。在《简讯》一诗中,诗人问道:“我们减少了动物,/谁来减少我们?/通过这种类似,/将什么和什么作比较?”这种具有生态主义悲悯情怀的讽喻,具有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
从以上诗例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不是简单地运用隐喻,而是把隐喻扩大成讽喻。隐喻只是简单地把某事物比拟成和它有相似关系的另一事物,跟明喻(Simile)不同的是在句中不出现“如”“好像”“像……一样”等比喻词。而讽喻不再是一两个句子的比喻,而是把隐喻扩大成为“一种表达隐含的道德意义的譬喻性叙述或描写”,即“引申的隐喻”。它比隐喻更丰富更复杂,包含的容量更大,具有更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可以说,希姆博尔斯卡在诗歌中不仅大量运用隐喻,而且将隐喻创造性地扩大成为讽喻,继而把讽喻发展成为一种非常有效的创作方法,并取得了非凡的艺术成就,极大地丰富了世界诗歌的艺术宝库。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朱卡德(1952- ),湖南常德人,韶关学院英语系讲师,主要从事英语教学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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