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马原 毛姆 对话
摘 要:马原的创作深受毛姆的影响,尤其是在对话艺术方面。马原笔下的人物对话和毛姆的一样:简洁、朴实、幽默、口语化。不同之处在于毛姆作品里的对话清晰且符合人物身份,但是马原的意义含糊,语气腔调没有大的差别。
毛姆是马原特别钟爱的作家,是多年来他最经常翻阅的作家之一。在马原列出的影响其创作的名单上就有毛姆。那么毛姆具体在什么方面对他产生了影响呢?马原非常推崇毛姆的对话艺术。
有这样一个作家,他的人物的对话非常精彩。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是太高。他就是毛姆。我一直为他鸣不平……毛姆小说中的对白特别漂亮。学写作的人一定要向毛姆学习。你虽然还可以向其他作家学,但你一定要向毛姆学习。①
英美评论界总体来说喜欢揪着毛姆的短处不放,对他的长处却往往视而不见。难得有中国学者认识到他的闪光点,对话就是其中之一。毛姆被尊称为“技巧大师”,对话的作用功不可没。毛姆在伦敦剧院里度过了学徒期,从中学到了对话的艺术。他的戏剧经验在小说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在他后来创作的小说里,角色讲起话来好像要上舞台似的,对话是简洁的、清晰的、朴实的、幽默的、口语化的,且符合人物的身份,吸引着读者的兴趣,从中可以看出这些小说是出自一个剧作家的手笔。
毛姆非常严谨,不能容忍拖沓散漫。假如一个剧本失败了,毛姆首先就会断定原因之一是对话冗长累赘。他从不讲废话,对话简洁明了。人物的每一次开口都有特定的含义,说出为读者理解所需要的那些话,仅此而已,绝不会离开中心大谈无关紧要的事。他说:“我不能浪费一个词。我必须简洁。我惊奇地发现我可以删除多少副词和形容词,而不会伤害题材或风格。人们为了听起来悦耳,经常添加不需要的词。”②毛姆文笔的简练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口吃。他刚从法国回到英国上学时,因为对英语不熟悉,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再加上周围环境的陌生、老师的不耐烦和同学的敌意促成了他的口吃。毛姆始终无法忘记口吃带给他的耻辱和痛苦,但是他成功地把自己的短处转化成了写作中的积极因素。他对本涅特的评价实际上也是在说他自己:“几乎没有人知道口吃带给本涅特的耻辱……想起一句好的、有趣的、机智的话却担心口吃会破坏它而不敢说出来,这是有点让人恼怒的。口吃在与他人全面交往之间筑起了一道栅栏,几乎没有人明白那种痛苦。也许要不是口吃使得本涅特内省,他就不会成为一个作家。”③
幼年时落下的毛病迫使毛姆尽可能把话说得简明扼要。他的对话虽然写得简洁,但是意思并不含糊,表达得很清楚。他反感那些把文章写得含混不清的作家,不论他们是出于疏忽还是没有能力。在毛姆的笔下,读者不需要绞尽脑汁去猜想句子的含义,每一句话都浅显清晰。要做到平易自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作家的作品就云里雾里,晦涩难懂,也许作者本人的思想就是混乱的吧。
在语言的朴素和华丽这两种倾向之间,毛姆无疑偏重于前者。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语言大师,也就是说不是辞藻华丽、诗意焕发的作家。毛姆曾经模仿文体大师一段时间。在早期创作中,他犯的错误是以一种过分装饰的方式写,在没写清意思之前一味追求语言的华丽。后来他发现自己不适合写花哨的、做作的文章。毛姆逐渐摆脱了俗丽的风格,形成了平易自然的特色。他在评价自己短篇小说的时候说:“这些故事是用常见的、漫不经心的习语写出来的,缺少优雅,因为自然没有赋予我那种幸福的天赋——本能地使用一个完美的词来指出对象,用不寻常的但适当的词来描述它。”④他还说:“迄今为止我收到的最令人开心的表扬来自二战期间驻扎在新几内亚的一美国军人。他写信告诉我,他从我的一本书中获得极大的享受,因为他在阅读全书的过程中不用在词典中查一个词。”⑤讲故事不需要优美华丽的辞藻,它反而会妨碍故事的进展。风格平易、用词平常,这样可以使读者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内容上。读者陶醉在毛姆的故事,而不是矫饰的文采里。难道这不也是一种风格吗?
作家本人的性格对采用什么样的语言特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个笑话广为人知,只是恐怕知道它出自毛姆之手的人不多。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出版之后,因为销售量不佳,就在报纸刊登了这样一份征婚启事:“本人喜欢音乐和运动,是个年轻有教养的百万富翁,希望能和毛姆最新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女主角一样的女性结婚。”结果这本书一跃成为畅销书。毛姆无愧于讽刺大师这一称号。他在向以莫泊桑为代表的法国作家学习,写得简洁、清晰的同时,又在文体中加入个人的特征——辛辣的嘲讽。在他的作品里,人物的对话总是时时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听起来幽默风趣、趣味横生。
列夫·托尔斯泰曾经批评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讲话都是一个腔调,不论国王大臣、商人市民,还是马车夫都用一个口气说话,他们讲起话来就像贵族似的。毛姆作品中的对话有些显得粗俗、不够文雅,对当时的大多数读者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但是读者仔细阅读他的作品就会发现那些都是符合人物身份的话。牧师说得一本正经,总督讲话威严果断,贵族妇女措词文雅,地痞无赖则脏话连篇。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语言。可是仍然有不少批评家指责毛姆口语化的、不加修饰的对话。对此,他回击道:
我们作家当然想试着做绅士,但是我们经常失败,只好通过沉思重要作家都有粗俗的痕迹来安慰自己。生活就是俗气的。我很久就知道新闻记者,在私下自由说话时喜用粗俗言语,在印刷时却为了纯净反复斟酌。我毫不怀疑应该这样做。但是我担心如果他们太纯净的话,那么他们和那些把评价当做一件快活事的作家之间就没有什么联系,因为(恶意的)批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⑥
马原意识到了毛姆对话艺术的卓越,但是是否学到他的精髓呢?简洁、清晰、朴实、幽默、口语化及符合人物的身份这六大要素在马原的作品里是否一一得以贯彻了呢?基本上,马原笔下的人物对话达到了简练、朴素、幽默和口语化,但是意义含糊,语气腔调没有大的差别。
马原似乎天性就爱写得简短,喜欢视觉开阔的效果。一页纸上要是字挤得满满当当的,会让他有窒息的感觉。因此,洋洋洒洒地说一长通话,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在他的作品中,人物讲的话很少有超过一段的。下面是摘自《喜马拉雅古歌》中的一节对话。
我说:“这里有什么可打的?”
诺布说:“什么都有。有虎,豹子。”
我说:“雪豹吧?”
诺布说:“有雪豹,有金钱豹。还有熊。”
我说:“现在都没有了。”
诺布说:“都有。这道谷一直往前,走四天,翻过雪山就是印度。”
我说:“印度还远得很呢。”
我找出地图,向他指点:“看,这里才是印度。有几百里路呢。”
诺布说:“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
我说:“养鸡是为了吃鸡蛋。”⑦
这样简练的对话在马原作品里比比皆是。在角色的对话中,作者不时省略句子的各种成分,主语、谓语和宾语等等。完整的句子应当是像下面这样的:
我说:“你们这里有什么猎物可以打的?”
诺布说:“我们这里什么猎物都有。可以打到的猎物中有虎和豹子。”
我说:“你说的豹子是雪豹吧?”
诺布说:“我们打到的猎物中的豹子有雪豹,有金钱豹,还有熊。”
我说:“现在你们什么猎物都没有了。”
诺布说:“不对,我们现在什么猎物都有。我们从这道谷一直往前走,走四天之后,翻过雪山就是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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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印度离这里还远得很呢,四天你们肯定到不了印度。”
我找出地图,向他指点:“你看地图这个位置,这里才是印度。印度离这里有几百里路远呢。”
诺布说:“我们从这里到印度只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他从这里动身,走四天之后就到了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我阿爸真的去过印度,他还看到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那么平常。”
我说:“养鸡是为了吃鸡蛋。养孔雀有什么用?孔雀又不会下蛋给人吃。”
把句子补充完整之后,对话就变得冗长??隆⒊林乩圩福?苹盗嗽?鹊募蛄泛颓崴伞6?遥??炔腥辈蝗?木渥硬⒚挥懈?宋锏慕涣鞔?蠢?眩??圆钩涫敲挥斜匾?摹W莨勐碓?∷抵械亩曰埃?梢钥闯鏊?堑慕?顾俣群芸欤?蛄访艚荩?煌夏啻??
幽默也是毛姆和马原的一大共性。例如,“我”不直接反驳对方养孔雀没有价值,只是巧妙地接着他的话头说养鸡有何用处,言下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要区分他们的幽默艺术,那么可以说马原的幽默是轻松俏皮的,而毛姆的显得尖锐犀利。例如在《刀锋》中,伊莎贝儿假惺惺地说她解除婚约是因为不想妨碍对方的前程,这时叙述者刻薄地回击道:“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⑧
再从文体方面来看,马原和毛姆都是朴素的小说家,他们和优雅精致、绚丽色彩似乎是绝缘的。在他们笔下的人物交谈中,读者很少有机会看到词语的焕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对话不可能像书面语那样进行。如果人物在讲话时带上修饰性的词语、矫揉造作的腔调,那么只会让人觉得虚假可笑。
一旦做到了平实,和口语化就相差不远了。马原说他写作的时候都要读出来。一边读,一边写,这种方法可以及时更正拗口的、不顺畅的话语,有效地保证了对话的随意自然。读者在阅读马原作品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其中的对话就像人物真的在身边说话那样。他们的口语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使得叙事真实可信、轻松从容。
可是这种方法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每个人物说话时带上了作者的腔调。不论是教授、经理、工人,还是农民,他们讲起话来都刻有马原本人的印记:俏皮、调侃、短促和朴素。去掉上下文,读者很难区分什么话出自什么人之口。
她说:“以后不知道啥年啥月才能再见到你们了?”
我说:“你有时间可以到拉萨来玩嘛,只要你想来。路费没问题,是不是伙计?”
他说:“到拉萨吃住也没问题,我们两个给你包了。”
我说:“干吗非拽上我呀?格尔木到拉萨来回车票也不过一百多一点,你掏不起呀?”
她说:“那你们,你们还到西宁来吗?”
我说:“你不是在格尔木吗?”
她说:“我嘘你们呐。我原来想跟你们一路玩到格尔木再回来,我就在西宁,我和我姐姐都在西宁工作。”
他说:“那就跟我们到格尔木吧,明天先到青海湖,看看鸟岛,住一天,我们的车,自己说了算还有座位。”
她说:“我非常想去,可是不行,我在这里还有工作呢。”⑨
这三个人的年龄、身份和教育各方面显著不同,但是读者无法根据对话推断出他们的具体情况。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他和“我”是司机、出差在外的销售员等等。实际上,其中的她是一个无赖,他是一名军人,而“我”是一位作家。马原创作时,边写边自言自语,角色的对话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他的痕迹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问题在毛姆的笔下是不会出现的。下面一段对话摘自毛姆的一个短篇,但是被抽掉了人物的称谓和相关的说明等,只保留了对话内容。
琼斯:“我妹妹曾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你放过了她。我过去以为你无比的邪恶,现在我惭愧至极。她完全没有自卫能力,你可以随便摆布她,然而你怜悯了她。我从心底里感激你。我和我妹妹谁也不会忘记你的。上帝永远赐福给你,保佑你。”
金格:“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再不停止这种傻笑,我就砸开你的狗头。”
格鲁伊特:“他感谢你珍重了琼斯小姐的贞操呢。”
金格:“我?这条老母牛,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格鲁伊特:“你有一见姑娘就走不动道儿的名气嘛,金格。”
金格:“我一根毫毛也不会碰她的,连想都没想过。真是神经质。我非拧掉他那王八蛋脑袋不可。听着,把我的钱给我,我得去喝个痛快。”
格鲁伊特:“我不责怪你。”
金格:“这条老母牛,这条老母牛。”
格鲁伊特:“喝酒去吧,金格·台德,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惹祸,下一次是十二个月的监禁。”
这里同样是三个人在交流,但是读者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到每个人物的身份,琼斯是牧师,金格是个酒鬼,而格鲁伊特是政府官员。话如其人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但作家能否如实地做到还取决于他的写作能力。连大文豪莎士比亚都会犯的错误,毛姆却能够避免,把对话写得恰如其分、贴切传神。
是否精确表达出各类人物说的话,又牵扯出一个的关键的对话特性:清晰。毛姆的小说立足于讲故事,在叙述过程中清楚记录每一句话,交代事件的来龙去脉。然而,马原是一位先锋作家。他打破了人们以往熟悉的叙述方式,对话就是帮助他达到这种目的的策略之一。语义含混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在传统的小说里,对话起着很大的作用,既可以表现人物,又可以推动情节,还能紧凑结构。但是在马原的作品里,对话反而造成了阅读的障碍。人物的对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条理。读者乍看之下一头雾水,既不了解人物,又不明白故事内容,还为松散的章节感到不耐烦。然而,这就是马原要达到的目的。阅读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读者进行思考,而且读者可能苦思冥想之后仍然整理不出头绪,因为作者本来就不希望读者能够很清楚地理解他所讲述的一切。
两位作家的对话风格虽然存在着差异,但是并无高低之分。不同的写作目的导致他们使用不同的对话方式。马原并没有全盘吸收毛姆的特点,而是结合自身的需要,部分采纳了毛姆的对话艺术。这种灵活借鉴的方式有效保证了作家试图获得的效果,同时又赋予他的作品以鲜明的个人特色。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秦 宏,南京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① 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② Anthony Curtis and John Whitehead eds., Maugham, 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 1987, .302-303.
③ Robin Maugham, Somerset and All the Maughams. London: Heinema Ltd., 1966, p.122.
④ Thomas Votteler ed., Short Story Criticism. Vol. 8, Detroit: Gale Research Inc., 1991, p.359.
⑤ Klaus W. Jonas ed., The World of Somerset Maugham. London: Peter Owen Ltd., 1959, p.10.
⑥ Thomas Votteler ed., Short Story Criticism. Vol. 8, Detroit:,Gale Research Inc., 1991, p.356.
⑦ 马原:《马原文集·卷三》,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87页-第88页。
⑧ 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176页。
⑨ 马原:《马原文集·卷一》,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