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普里什文的《林中小溪》,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情。不要说内涵的理解、个中的诗意和哲理,就是作者信笔所之、挥洒自如的写法,学生读来也是如堕烟海,感觉很是零散,找不到一条走出“小溪”的道路。
笔者认为,从结尾处开始,可“渐至佳境”(顾长康语)。
其实文章结尾处就一句话:“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短则短矣,但不好理解。小溪历尽无数“障碍”到达此行的终点站——大洋,怎么竟如此宁静安详而淡定,毫无成功后的狂喜?按常理,至少也应该是“我的小溪终于到达了大洋”吧。就像童话结尾“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样。是的,这只是我们费解而已,作者内心可清楚着呢。对小溪而言,它的存在意义在哪里?是为了到达终点。还是流动的过程?显然是后者。若有“终于”,此行就有了明确的功利目的,是为了到达而到达,过程无疑成了一种煎熬和负担;不写“终于”,它的流动过程就有了许多意义,过程成就了生命精彩。可见这句耐人回味的结尾正是作者关于生命意识和生活态度的最好注脚。《林中小溪》选自《林中水滴》,1943年出版,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惊奇地发现普里什文仍然走在我们前面,可见我们与智者境界的距离有多大。
在普里什文的另一篇题为《树》的文中,他说:“森林这部书只为那些愿意读它而并不为自己谋任何明显利益或私利的人提供知识。甚至你想得到蘑菇或胡桃,那也会妨碍你,使你无暇去注意观察林中生活的过程。”(《俄苏名家散文选》第61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与普里什文比,世俗的功利的灰尘蒙住了我们的双眼,我们总是将最美好的愿望寄予终极,习惯于匆忙赶路,总认为最美好的风景只在彼岸,而此岸只是一种过渡,是抵达某处的一段旅途,为此我们错过了许多沿途的风景。殊不知,生命是为了经历而不是为了抵达。生命中绝大部分的风景总是在途中,尽管具体的经历总是那样琐碎、平凡、漫长,但恰恰是它们构成了一个个真实的精彩的人生,是过程成就生命的美丽。这样一想。再来读“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句,真的是文浅意深,实不可言。
有了这样的铺垫,我们可以看看小溪流淌中五彩斑斓的过程了。
一、急切和舒缓
对小溪的描写,从语言节奏上看,全文前半部急迫,后半部舒缓,张弛交错。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这是文章第二段文字,是小溪的出场。从“冲着”“一……就”“迅速”“挤”等词的运用可以明显感觉到小溪有一种急迫感。普里什文说:“我笔下写的是大自然,自己心中想的却是人。”那我们可这样理解,这小溪就如同一个新生的孩童,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急切地想奔出森林去看这个新鲜的世界。文章之后的描写都是这种快的节奏。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而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的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这里用“急急注入”“紧张的影子”等词表现小溪急切的流动状态。
还有这一段: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夹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
但慢慢地,小溪发现,其实流动“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史铁生语),于是小溪放慢节奏,开始变得舒缓平和,作者由小溪更多地转为对森林其他景致进行描写,这预示着小溪的成熟。
于是有了这一段: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而互相打招呼。
小溪一路奔走。现在放缓了脚步,“不急不忙”,当然这不是体力不支,恰恰是小溪感悟并领悟人生的开始。小溪知道,“我们早晚会流人大洋”,既然流人大洋是生命的必然,那就大可不必匆匆奔走,它开始尽情欣赏不同的景致。作者受到小溪的感染,沿着小溪的脚步,慢慢走,欣赏啊,“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这是作者对生活对人生的由衷感受。
急切的奔走是人生,舒缓的散步也是一种人生。“不急不忙”的悠然享受需要肯定,“一飞一落”的瞬间精彩也同样值得尊敬。
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生命。就好像这样一飞一落。
这些浅蓝色的苍蝇,不知从何处来,如跳蚤那样小,“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生命就这样结束,如此短暂,心生感慨,觉得苍蝇可怜。人总是以自己的思维去揣度其他的生命,其实苍蝇所享受的正是这一飞一落的快乐。而且让人敬佩的是,即便生命如此短暂,苍蝇也在努力地一飞一落,全力飞舞,寻找梦想,没有遗憾。在作者眼中,任何弱小的生命都具有不低微的生命价值。
安徒生有一篇童话,说的是大树和蜉蝣的一番对话。大树说自己可以活千百岁,你蜉蝣活一辈子简直就是一瞬间了。蜉蝣却说,自己的一天就等于快快活活的千万个一瞬间,只要活得快意,有什么长短之分?苍蝇也一样,生命是短暂了,点,但却兴隆鼎盛、充足欢乐,也是一种活法。所以作者描写苍蝇的飞和落,让我们知道只有过程才能成就生命的精彩。
二、美丽和荒凉(或丑陋)
小溪无法选择自己的路径,小溪也不能选择自己想见的风景。水不择地而流,风景也就不择人而现,是什么就是什么,自然而然,本真可爱。
跟随作者的生花妙笔,我们看到许多美景,听到许多美声。我们来看看作者称之为“花园”的地方吧。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说来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两个“采伐迹地”,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片作者“早早地”来“寻胜”的地方是一块被人采伐后还没有重新种树的土地,他自己也说是一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于这样一个常人看来毫无美景可言的地方作者竟然已经是第十二年来“寻胜”了(梭罗在瓦尔登湖边待了两年零两个月)。普里什文真正是“大自然的歌手”。他做到爱一切自然。爱自然的一切,包括“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尤其让人生出敬意的是“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注意,是“抚爱”,而不是“抚摸”或其他什么动作。对照一下。在普里什文面前,我们说爱自然往往并不纯粹,因为我们大多是有选择的,功利的,有目的的。
这样我们也能理解在描写空地上的美景时,
作者为什么写到“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在作者眼中,“浅蓝色的苍蝇”同“水生小甲虫”“黑星黄粉蝶”一样可爱动人,它们同是大自然的一员,在森林中共同演绎着多姿多彩的生活。而在我们眼中,苍蝇无论它的色彩多么艳丽,它仍然是苍蝇,是不值得去描写的,更不用说歌唱了。
我想到日本著名诗人小林一茶的一首咏蝇诗:“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他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体现他对自然的生命之爱。还有刘亮程的《老鼠也应该有个好收成》,写出他对老鼠的悲悯情怀。他们都怀着一颗“爱”心审视自然、亲近自然,不世俗,无功利,把小生灵写得灵动活泼。赏心悦目,惹人爱怜。在他们看来。苍蝇、老鼠与人一样,也是一条生命,是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都有生存的权利。
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中有这样的话,他说:“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世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我们常常所谓的美丑判定是看对人有益还是有害,没有将世间万物放在自然天地的背景下来评说。人类有什么理由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自然界万事万物的美丑呢?所以美丽不是对人有利的单纯美好,而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和谐境界,有时所谓的“丑”也是值得欣赏的。
看苏教版教参指导,不无遗憾地发现,我们还是这样做了。一方面编者认识到“作者着重写了复苏了生命的种种小生物——蝌蚪、苍蝇、小甲虫、姬蜂、粉蝶,它们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在水环境中嬉戏。有些并不能引起人们美感的东西,甚至使人觉得讨厌的,如苍蝇、甲虫之类,也显得可爱了,这是因为作者是从观赏的角度去看待这些的,拉开了物我的距离,从而间接地表现自己的心情”,虽然解说有点隔靴搔痒,不知所云,但能看到作者众生平等的思想已实属不易;另一方面,不少语段的分析表明,编者似乎还是倾向于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角度去审视自然。
在进行第14-25段的分析时,教参编者认为:“作者以森林中的一些物象作为象征物揭示出两种对立的生活:一种凝滞的、安于平淡的、丧失激情的生活,如化为水塘的洼地、被冬雪压弯了的大灌木的枝条、漂在水中的树种、困在水湾中的小狗鱼、被瀑流冲歪的小白杨;另一种则是激荡奔腾的,如小溪……这两种物象构成美与丑的对比,从描述中表现了自己的感情评价。”我认为这不是作者的感情评价。而是编者的感情评价。
我们还是看原文的几处描写。
“流净了冰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如果不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你能说这里没有一种发现自然的情趣,一种欣赏的陶醉?读着读着,我们似乎还可以想象到作者嘴角边上扬的微笑。为什么非要说这是“凝滞的、安于平淡的、丧失激情的”“表现了另一种苟且求安的生活”?为什么小狗鱼的生活就不是一种生活?在编者看来,只有小溪的生活是生活了,其他都不是。充满战斗的生活是生活,而平淡的生活也是生活啊,各自的不同选择而已。不要去责怪,只是去欣赏,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对于“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这句话的理解,教参说,“溪水‘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透露出作者是蔑视这种平庸生活的。被冬雪压弯的大树,显得老态龙钟,枝条又是像蜘蛛一样细长的腿,爬在水面上,显得很丑陋。不难看出,这些是象征着平庸的生活。”“不难看出”,我觉得是“很难看出”,为什么一定要说丑陋?其实“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写得多形象多生动啊。
同样,“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一些人从“漂浮”中读到的是平庸,而我想这分明是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旅行。一朵花,一个人,任何一个生物的美丽不在于她有多么鲜艳的外表,多么丰富的内涵,多么骄人的成就,而在于她有多么相信自己的存在,多么肯定自己的价值。这恰恰是我们许多人要补上的一课。
我们都知道渔父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故事,富人有追求,有目标。而渔父平平淡淡即是真。富人有富人的生活方式,渔父有渔父的生活方式,人生轨迹各不相同,二者并不矛盾,关键是自己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静心想想,只要实现了自我价值,觉得有希望,有意义,就应该是明智者或者是成功者。
所以编者的理解只能是理解的一种,不是唯一。
青原惟信禅师有一个关于人生三境界的说法:“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用这个标准来考量,普里什文他们应该早就进入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百花争艳”的人生之境,而我们还停留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第二层次,更可怕的是我们在第一层次上还没有读清楚。
这是有事实为证的。
集体备课时,有老师说,他看《林中小溪》,不自觉地就想到茅盾的《白杨礼赞》,心底涌起这样的句子:难道你就只觉得它只是小溪?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然后就笑了,这样贴标签读文章,功利幼稚,同时对大师的作品又未尝不是一种亵渎。普里什文要生气的。所以对课文练习第一道题的设置,我一直持保留意见。这道题是:“小溪在林中冲破重重障碍奋然前行,这和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作者从自然景观中感悟到怎样的人生哲理?”英国思想家卡莱尔早就说过:“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道人生。”我以为中学生花样年华,经过多少风雨,历过多少坎坷,能言人生?坐而论道,效果可知。可教学实际告诉我,学生似乎不需要这个人生经历,甚至不需要细读原文,就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们,他们说,这个题干不都明显暗示出来了,还要看课文?“人生哲理归纳总归是这样的呗”。全是理直气壮,令我一时无语。这个结果普里什文始料未及,编者也不想看到。编者对学生人生价值观的正确引导无可非议,但把它置于第一题,忽略了学生阅读原文之后会形成多样性感受,不免欠妥。
我们还是引导学生从第一层次开始平静地读读文章吧。
三、第一和最后
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
每次读到这两处,我都要求学生停一停。这两段话中有两个词语,一个是“最后”,一个是“第一”,作者描写的是“最后一滴水”和“第一朵小黄花”,是两个很不为人关注的细节,在我看来却极具神韵,动人心弦。
“第一朵小黄花”。注意是“第一朵”而不是“一朵”或“朵朵”。“这儿水中蹿出了一朵小黄花”。只能表达一个存在;“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则是一个奇迹,一个精彩的瞬间,它稍纵即逝,包含很多丰富的内涵。透过这句描写,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全神贯注的眼神,这眼神里有热爱,更多的却是长久期待的盼望、惊喜和激动,只有真正爱着自然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才能欣赏到这份自然的馈赠,让作家领略第一朵花开放的美妙。从另一角度说,“第一朵小黄花”的开放。说明冰封的寒冬已然过去,自然的春天终于到来,同样的,这也正预示着普里什文内心春天的来临!此时此刻。普里什文的心灵之花也一定相继开放,在小溪的灌溉下争奇斗艳。
而“最后一滴水”一方面可以读到小溪的顽强和坚毅,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是作者在森林里流连忘返生活的写照,从春天溪水流淌开始,到秋冬流淌结束,作者的眼睛、脚步始终在溪水那里。文中说“……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了”,十二年的生活。对大自然的观察从“第一”到“最后”,渗透了作者亲近自然、理解自然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浓重情感,而“第一”和“最后”。正体现出一个完整的过程。作者是时时刻刻都与自然在一起的,所以能发现自然的任何细微变化。粗略对待自然的人不可能发现生活的美,更妄谈精彩而传神的瞬间了。
梭罗在瓦尔登湖边说:“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广阔的地平线的人更快活的人了。”福楼拜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与他们相比,我们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日出?没有亲近过自然了?徐志摩也曾说:“人世深似一天,离自然就远似一天。”我们离自然真的是太远太久了。
尽情去领略急切的、舒缓的流动,欣赏美丽的、荒凉的风景,关注第一和最后的精彩,在简朴的生活中,去倾听鸟兽之语、草虫之音。如此,有一天你也会平静地说: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