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是苏教版《语文》九年级(下)第三单元的一篇讲读课文,作者是英国漫画家、作家比尔博姆。第一次读这篇作品,老师和学生都会问:作者到底想说什么?作品对勒罗送行这种行为到底是褒还是贬?而且正因为对作品真意的理解不一致,其中的许多描写大家看法竟截然相反。
其实要读懂这篇文章,采用对比方法就比较容易把握。我们甚至觉得作者就是要用各种对比来不露声色地讽刺虚荣的人心以及虚伪的世相,从而表达对真情的渴求。
一、关于送行的对比
我们首先看作者心目中理想的送行标准。
在文章第三段,作者这样说:
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脸上会流露出心中所感到的真诚的忧伤,话语也很得体,双方都没有拘谨,不觉得尴尬,我们中间的友情之线并未折断。这样的告别倒是理想的,那么,何不到此为止呢?
显然,“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能表露出真诚的忧伤、得体的语言,这是作者认可的送行。
作者接着又描写刚刚送行过的一个“老朋友”的前后感受。
头天晚上,我们为他饯行。席间,欢宴的气氛里掺杂着惜别的凄怆,他可能一去数栽才归,我们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既有对未来的悬想,又有对昔日欢乐的倾诉。我们感谢他光临做客。惋惜他即将离去,两种情感都溢于言表。这实在是一次完美的送别了。
这里作者再次强调这种充满真情的送行“实在是一次完美的送别”,清楚地表白自己对真情的赞美。
把握了这一阅读基点,我们就可以看出文章在送行态度上两组对比性描写的用意。
第一组是理想的家庭送行与尴尬的车站送行的对比。
在家庭,“在房间里,甚至在家门前,我们能亲切、自然地送别友人”,而在车站,我们“简直无话可说”,于是只好“制造谈话”,我们“局促不安”“强作笑颜”“故意做作”,盼望这出“滑稽戏”早日收场。大家明知道这种送行虚伪,为什么还要这样“演戏”?因为,如果不去车站,“离去的朋友就会认为我们太不谙世故了”;更重要的是为了满足送行人的虚荣,后面送行员勒罗的话说得一清二楚:“这样可以免得他们感到孤独,既让他们博得车警的尊敬,也不致被他们的旅伴——那些将要同车的人瞧不起,在整个旅途中都有了身价地位。”所以,人们在充满真情的家庭送行之后,仍然要尴尬的车站送行,其中固然有怕“孤独”的成分,但更多的实在是“虚荣心”作怪。应该说,这里已流露出嘲讽意味。
梁实秋也有一篇《送行》,文中有这么一段:
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寿送殡等等一样的成为应酬的礼节之一。“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迷迷糊糊的赶到车站码头,挤在乱哄哄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对象,扯几句淡话,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吐一口轻松气,噘着大嘴回家。这叫做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面,觉得热闹。人缘好,没白混,而且体面,有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着旁边的没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种优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擞,恨不得对每一个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谢,
“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不就是解脱?“体面”不就是有身价地位?送行者和被送行者双方难受,但都得受,否则便是不周到,不谙世故。中外在送行的礼节或“规则”上惊人地一致。
第二组是我们送别“老朋友”的无奈痛苦与勒罗送别“陌生小姐”的动人场景的对比。
“老朋友”之“老”,说明相处时日已久,但就是在车站送这样的人也尴尬痛苦。作者希望的是自然真挚的情感表达,而不是虚伪敷衍,这里其实已清楚地表达了文章思想。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勒罗送别“陌生小姐”的“真情”表演。看这段文字:
火车就要开了……勒罗没朝后站。双手仍肾抓着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先生,请往后站!”他听从了,但马上又冲上前去,小声地最后再叮咛几句……他注视着列车驶去,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确实泪水盈眶。
这样的送行场景着实让人心生向往。但你一旦得知这只是一场送别表演秀,一场价值二十五美元的滑稽剧,表演者勒罗送的是“不到半小时之前”认识的“陌生小姐”,感受恐怕就只有两个字了:虚伪。即使刚才还对他“热切”的语言、“深挚”的眼神充满感动,至此也荡然无存,因为这里不会有多少含金量(即真情),哪怕他“确实泪水盈眶”。所以在了解个中真情之后。“我”吐出一句真话:“‘但是那值得吗?’我喊道。”至于最后写“‘教教我吧!’我叫了起来”,表面看好似“我”迫不及待求教,实则饱含浓浓的讽刺。勒罗表演得越逼真,读着就越觉得滑稽可笑。而作品的讽刺味道就越强。如果教者不明就里,以为“我”真想学会在月台上演戏以摆脱送行的痛苦。那就南辕北辙了。
教参分析,“这篇散文蕴含着对生活的深刻思考。在生活中,人们往往有感情而不懂得如何表达,所以常常是事与愿违,会在一些场合出现尴尬……传达了人与人渴望真实情感的愿望。”意思是说,“我”之所以车站送行感到尴尬痛苦,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表达,进而得出“我”愿意花大价钱学习送行技巧的结论,这显然误读了作品的本意。
为了充分摸清作者的写作意图,下面我们再看有关人物变化的对比。
二、关于勒罗的对比
作者是从衣着、气度、语言、钱数等角度来写勒罗的变化的。
忽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休伯特·勒罗。自从我上次见到他以来,他变多了!那还是七八年前,在斯特兰剧院,他刚被解聘,问我借了半克朗钱。他总是那么诱人,能借什么东西给他,似乎是件很荣幸的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魅力没使他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平素稳重,但像许多与他同类的人一样,休伯特·勒罗(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很快就漂泊他乡,从我,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教参分析说,这里“妙用插叙,省却许多文字”,“优秀的演员会被解聘,发人深省。‘优秀,的人,在充满竞争的社会里,也没有‘铁饭碗’。”这一“奇妙”见解真让人匪夷所思。其实这里描写勒罗当年的落泊应该只是为了与他今天的成功形成对比,用以讽刺虚荣的社会和虚伪的人情。“他刚被解聘,问我借了半克朗钱”,克朗是捷克、斯洛伐克、冰岛、丹麦、挪威、瑞典等国家的法定货币,查阅现今的外汇牌价,得知1克朗是很小的货币单位,折算成人民币大概几毛钱,“半克朗”就更少了,这意味着曾经的勒罗不名一文,穷得丁当响。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身价怎样?我们从勒罗的送行价目中可以读到。勒罗说:“送单身旅客的费用仅仅五英镑或二十五美元,送两位或更多人就收八英镑或四十美元。”勒罗半小时不到送别一个小姐,就可以按规定获得送行费的一半即二点五英镑或十二点五美元,可他却觉得这并不多,“仅仅”而已。这明白告诉读者一个信
息:勒罗有钱了,他对钱的感觉变了!半个小时不到,获得这个价钱如果还嫌不够多的话,没有关系,送行生意好得很:“每年有成千上万美国人路经英国,其中许多人在英国没有亲友。以往他们一般都带介绍信,但英国人是那么不好客,以致这些信的价值比它们所用的纸都不如了。”有钱好办事,人情比纸薄,这就是其时的英国社会世相。曾经连“半克郎”都要借的人今非昔比了,真得“感谢”这样的世风。勒罗也实话实说:“我嘛,唉,不是处长,否则一定成个真正的富翁!我不过是个雇员,但即使那样,我也混得不错。”总之,特定的社会造就了这样一类以车站送行为业的人,勒罗由舞台表演走上了月台表演,而且比先前阔多了。对此作者表示:“我坦白说我给搞糊涂了。”其实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得快。
下面这一段是从勒罗的衣着、外貌等方面对比,写他的变化。
……他显得那样壮实,那样神采奕奕,真不可思议!除了身体发福,一身衣着也使人难以认出他来了。从前。他老是穿件仿毛皮的外衣。这件外衣,像他那胡子拉碴的瘦长下巴一样,也是他的组成部分。现在,他的服装堪称华贵高雅,岂止招人起眼,简直引人注目。他看上去像个银行家,任何人有他来送行。都会感到荣幸的。
“发福”的身体,“华贵高雅”的服装,“看上去像个银行家”,都意味着勒罗这些年来发迹了。一个当年被解聘的倒霉蛋,在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社会里活得如鱼得水,现在你得刮目相看了,作者的感慨尽在其中。
现在我们再来看这一段描写。
……他注视着列车驶去,直到看不见时才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确实泪水盈眶。不过他看到我,还是挺高兴。他问我这些年来躲到哪儿去了,同时把半克朗钱还给我,好像它是昨天借去的似的。他挽住我的胳臂,顺月台慢慢走着,一面告诉我,每星期六他是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
课本编写者要求阅读上面这段文字,体会勒罗的为人和他受雇送行所表达的真情实感。可见编者是倾向于认可勒罗行为的,所以相应的教参分析说,“从勒罗送别客人时的表现可以看出他的真诚,从他看到‘我’后的反应可以看出他的热情友爱,从他不忘还别人的钱可以看出他的诚信,他告诉朋友自己喜欢看他写的戏剧评论,表现出他的善解人意。”
孤立地看,如此理解似乎不错,一个人借了别人钱,虽然过去很多年,还能主动归还,是很诚信的。但作品用意显然并不在此,综合勒罗的送行酬金与昂贵学费的谈论看,作者就是要用“钱”串起这个人物,以勒罗“不差钱”调侃这个社会,委婉表明他的还钱与诚信无关。
紧接上一段文字,作者写道:
作为回敬。我也告诉他,舞台上失去他是多么遗憾。
这一句极有讽刺色彩。多好的一个“作为回敬”啊。仔细揣摩这四个字,我们脑海里简直可以浮现出人物眉头那狡黠的微笑了,因为“我”知道,勒罗说“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只是一句恭维话,当不得真,遂也奉承他几句。这就是人情世故啊。
作者对勒罗的讽刺在最后的描写中看得更清楚。
“教教我吧!”我叫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嗯,”他终于说,“送行的季节差不多过了,好,我将给你上课。我现在已经有不少学生,”他翻了翻一本精美的记事本又说道,“不过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我可以挤出一小时时间。”
勒罗刚才还在说“每星期六”“何等欣喜地读”我“写的戏剧评论”,十足的高雅,现在呢,忙着开班,教授车站送行表演艺术,以致一个星期中只有周二和周五两天中“挤出一小时”,前后矛盾,勒罗的表演终于露出破绽。作者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对比着写人,针砭社会。“送行的季节”,“有不少学生”,这都在暗示作者的情感趋向。至于勒罗送行中是否含有真情,你想,他以赚钱为目的的送行,会有真实情感吗?他流下的只是表演的泪水,他不过是一个“优秀”的站台演员而已。
综上所述,作者对自然真情的向往和对虚假情意的嘲讽都是含蓄的。当“我”知道勒罗的所谓“真情”不过是价值二十五美元的“表演”时,心中的厌恶可想而知;但作者的高明在于,他就是不直言这种情感而让读者去揣摩,去感受。梁实秋先生则不同,他在他的《送行》结尾中坦陈:“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相信比尔博姆看到这些话也会赞同的。
同济大学孙宜学教授在所著的《西方文化的异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第二十七章中介绍了马克斯·比尔博姆,小标题叫做“绽放幽默光彩的银色匕首”,我觉得以此来概括《送行》的风格,非常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