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人教版全日制普通高中《语文》教材(必修)第五册前句“施从良人之所之”注释为:“[施]通迤,逶迤斜行。这里指暗中跟踪。”后句“施施从外来”注释为:“[施施]yí,喜悦自得的样子。”
对句中“施从”的“施”和“施施”的解释,最早见于东汉赵歧的《孟子章句》:“施者,邪施而行,不欲使良人觉也。……施施,犹扁扁。喜悦之貌。”此后文献注释基本沿袭此观点,如宋代孙寅《孟子疏》:“早起,乃邪施其身,微从良人之所往……又施施然喜悦从外来,归复骄泰其妻妾。”朱熹《孟子章句集注》:“施,邪施而行,不使良人知也。……施施,喜悦自得之貌。”《汉语大词典》:“施3[yí]逶迤斜行。”“施施,喜悦自得貌。”并引《孟子》本句和赵岐注为书证。刘盼遂、郭预衡主编《中国历代散文选》注:“施(音yí)——赵岐注:‘施者邪施而行不欲使良人觉也。’钱大昕《潜研堂答问》:‘施,古斜字。’即从旁边跟着,避免良人看见。”“施施从外来——即洋洋得意地从外面走来。施施:朱熹注:‘施施,喜悦自得之貌。”’
仔细考察前人的注释,“施从良人之所之”的“施”,古今注家都解释为“邪施而行”,迄无异议,不必赘论。而“施施从外来”的“施施”则从朱熹开始。大都解释为“喜悦自得之貌”。我们觉得,无论是从“施”的字形、字音还是字义来看,“施施”都不能和“喜悦自得”“洋洋得意”画等号,有必要辨清它们之间的差别,通行的说法值得商榷。
先看字形。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方人)部》:“施,旗皃。从(方人),也声。”可知“施”是形声字,形符“从”和“施”字的本义有密切关系。《说文·从部》:“(方人),旌旗之游,蹇之完。”饶炯《说文部首订》:“(方人),形容旌旗之游,其形飘扬翩翻无定完也。”《汉语大词典》:“从,旌旗摇曳貌。”根据形声字形符表示词的意义范畴的特点,则“施”的本义是旗子在风中左右飘动的样子。清人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旗鬼者,旗旖施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旖施,柔顺摇曳之皃。”《汉语大字典》:“施,旗飘动貌。”如将这一特征用在文句中,我们殆可断定,“施从”和“施施”描摹的都是行为状态,“施从”描摹出了齐人之妻跟踪丈夫时左躲右闪,忽左忽右,曲折前行的情状,而“施施”则形容齐人归来时身体歪斜摇晃的醉态,且极富神韵。
再看声音。
上文所说表“旗动貌”的“施”,读shi。式支切,审母;而“施从”的“施”表“逶迤斜行”,读为迤,音yí,余支切,喻母。二者为叠韵关系,同属平声支韵,发音部位相同,均为舌音,应为分别字。王力《同源字典》认为:“大多数分别字都是同源字。”可知二者是同源关系,音近义通。
《诗·周南·葛覃》“施于中谷”,《毛传》:“施,移。”清代学者陈澧在《东塾读书记》中根据《说文》:“施,旗貌”,“旖,旗旖施也”,“移,禾相倚移也”,认为“此经‘施’字乃‘旖施’之‘施’,《传》‘移’字乃‘倚移’之‘移’,皆柔曲旖旎之貌”。王力在《同源字典》中认为同属喻母的“延”“施”“移”元歌对转,是一组同源词。而“施”和“迤”都以“也”为声符,属同根词,古音都属喻母歌部。故“施”“迤”“移”“延”同源。其本字或由它们构成的联绵词都有“延移”“邪迤而行”等义。而“旖”“倚”古音为影母歌部。与以上各字叠韵而声同为喉音,则“施施”“旖施”“倚移”声相转而义通。又,古音喻母歌部的“暆”,《说文》曰:“日行暆暆也。”其义也是一种行走的样子。据此我们认为。上述词因为同源,所以都有一个共同的意义特征,即“曲折貌”。这个特点用在跟踪的妻子身上,是左躲右闪、曲折前行的行走状态;用在醉酒的齐人身上是身体歪斜摇晃的醉汉情貌。可知孟子此处以传神之笔,写出了人物行走时的状貌,如不能心领神会,实为憾事。
下面再从古书用例、古训、语境的角度考察一下“施施”的词义。
从古书用例看,在《孟子》之前,古书已有“施施”一词,即《诗·王风·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毛传:“施施,难进之意。”郑笺:“施施,舒行伺间。独来见己之貌。”无论是毛亨的《传》还是郑玄的《笺》,都解“施施”为舒缓行进之义,即其证。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卷十八下:“施,《说文》云:‘旗皃。’徐锴云:‘旗之逶迤也。’象其来时行动逶迤之状日施施也,言安得彼逶迤而来,以慰我之望乎!”。清徐燕《读书杂识》三:“《孟子》:‘施施从外来。“施施’连文,似本此诗。”
从古训看,《广雅·释训》:“施施,行也。”《广雅》的作者是三国魏的张揖,他正是用“行也”解释了“施施”这个叠音词。此外,清代学者黄生《义府》对“施施从外来”的“施施”的解释提出了异议,认为“施施”与“喜悦自得貌”义不相近,应为“形容齐人醉归,欹斜偃蹇之状可掬矣”。他在《义府》卷上中说:“施施从外来,《诗·王风》:‘将其来施施。’毛《传》:‘难进之意。’郑《笺》:‘纡行之貌。’以《诗注》观之,则《孟子》‘施施从外来’,形容齐人醉归,欹斜偃蹇之状可掬矣。赵《注》:‘喜悦之貌。’朱因之,云:‘喜悦自得之貌。’详施字于义不近。及观《韵会》诎字释云:‘自得之意’,乃知赵读施为诎,故有此切训。‘施施’用《诗》训自佳,不必借訑义也。”
从上下文看,《孟子》“施从良人之所之”的“施”和“施施从外来”的“施施”,描摹的都是行为状态,“施施”应为“施”之叠音连言。词义应该相同,都是“逶迤邪行貌”。前句中的“施从”是描写齐人之妻既要跟踪丈夫,又怕被发觉,因此左躲右闪,忽左忽右,尾随其后,曲折前行的样子;而后句中的“施施”,则生动地描画出了齐人酒足饭饱之后,怡然自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从外面回来,在妻妾面前摆威风的醉态。赵岐释“施”字为“邪施而行”,即形容齐人之妻逶迤前行貌。是为正诂。而释“施施”为“犹扁扁,喜悦之貌”,则是用训诂术语“犹”来解释“施施”这种“曲折前行”的行走状态和“扁扁”一样。都体现了齐人喜悦自得的心情,赵《注》所言“喜悦之貌”其实并不着眼于“施施”本身的语义。可以说赵《注》并未注明“施施”的词义,而是说明了“施施”这种行为状态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孙寅《疏》云“又施施然喜悦从外来”就很得赵《注》的真谛。但从朱熹开始,人们忽略了赵《注》的原意,误解为“施施”就是“喜悦自得”或“洋洋得意”的样子,究其原因,当在未能领悟赵《注》释义中“犹”字所包含的意味。“犹”作为一个训诂术语,用其释义时既可以指明被释对象实际所蕴含的意义(解释语属于被释对象本身的语义范畴),也可以表明解释语和被释对象之间只是具有某种相同的表义效果(解释语并不属于被释对象本身的语义范畴)。“施施”与“扁扁”都是一种行为状态,而“喜悦自得”是隐含在这一行为状态背后的心情,不可简单地将二者等同,我们今天在利用前人训诂成果时,对于释义术语应用心体会方能不“隔”。
综上所述,无论从形训、声训、还是义训考察,“施施从外来”句中的“施施”,都指“欹斜偃蹇之状”,形容齐人醉酒时走路身体歪斜摇晃的状态,《孟子章句》赵岐《注》和孙贲《疏》不误,但从朱熹开始,由于没能深人体会训诂术语“犹”的用法。后代专书或文献资料大都释“施施”为“喜悦自得之貌”,纯属误解,应予纠正。课文中的“施施”应注释为“形容走路时身体歪斜摇晃的样子,表现出齐人喜悦自得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