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王》,要跟着杨绛先生读老王。
杨绛为什么写《老王》?是因为“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这份“不安”,不是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或者“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杨绛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都不是。”——所以我们不要去计算“杨绛和老王谁亏欠谁”这类问题。这份“不安”是那样沉重,难以释怀,以至于“几年过去了”,“我”才“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只要想想那几年发生在我们国家的事。只要想想那几年杨绛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事和人,只要想想那几年里的“侮辱与被侮辱者”“损害与被损害者”。以及他们对待那段写满侮辱与损害的历史的态度。我们就不能把“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简单地读成“那是我对老王的惭愧”。
杨绛为什么写《老王》?让我们跟着先生读老王。
一
首先,先生要我们读出“不幸的老王”。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杨绛劈面就给我们转述一段老王的自述。四句话,依次展开,不动声色,却惊心动魄。首先我们看到,老王只因为“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被一个叫“组织”的势力抛弃了,“就进不去了”。然后我们听到老王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这一声声感叹里透出的是被拒绝后的无奈。被抛弃后的迷茫。我们看到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为什么?因为他是单干户,在那个年代,“单干户”意味着被孤立,被排挤,被消灭。于是我们看到,老王被一个社会轻而易举地无可抗拒地排挤到生存与死亡的边缘,苟且活着,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老王还有可依靠的亲人吗?没有。无依无靠的老王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然而,就是这辆老王靠着活命的三轮车,“组织”也不放过。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速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
“组织”一声“取缔”。老王就只能“凑合”了。“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然后,老王死了。
似乎轻描淡写的叙述,老王的悲剧却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人无法漠视;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叙述,老王的悲剧却直逼我们的灵魂,让人无法不心惊肉跳。
一个人,竟如同蝼蚁草芥一般被“秋风”生杀予夺。这就是“人命关天”的“人命”?
于是。杨绛“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
二
与此同时,杨绛先生要我们读出“善良的老王”。
杨绛专门用两个段落来回忆老王为自己做过的事。一是送冰:“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二是送人:“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面对老王的善良,杨绛的笔触饱蘸感情,让人感动。同样的笔触还有:“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
再让我们来读文章的重点章节。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杨绛为何如此残忍?要将一个濒死的人如此令人恐怖的面目用这般细腻的笔墨刻画出来?不,不要责怪杨绛,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甚至比笔墨所及更加残酷。老王没来杨绛家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时时刻刻陪伴老王、寸步不离、无处不在的,只有饥饿和疾病。请想象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连“凑合”地活着都无能为力了,在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几个月后,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老王本该就这样在病床上无声无息地死去。变成一具僵尸,化为一堆白骨。
可是,他“直僵僵”地站起来了,他“直僵僵”地穿过街巷,他“直僵僵”地“镶嵌”到杨绛家的门框里。直僵僵的老王让无知者恐惧,却让同情者惊心:老王啊!回光返照的一刻。你心里还有一种牵挂:报恩!赶快报恩!千万别耽误了报恩!托同院的老李去吧?不行,报恩得亲自,得心诚!于是,你“直僵僵”地站起来,你“直僵僵”地穿过街巷,你“直僵僵”地“镶嵌”在杨绛家的门框里,手里提着在你看来你的“贱命”不配享用的好香油和大鸡蛋。
杨绛的惊恐,反衬老王的悲惨;老王的悲惨,凸现老王的善良。但是,这里没有文学的技巧,这里只有真实:令人恐惧的悲惨,令人惊心的善良!
令人无法心安的老王!
三
杨绛先生要我们直面老王的不幸和善良。
不幸毁灭了老王的生命,却毁灭不了老王的善良!
善良陪伴了老王的一生,却挡不住他一生里的不幸!
杨绛证实:老王死了,他至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善良,他至死都信任并感激他人的善良。他是亲自完成了报恩的心愿才死去的。老王死了。他死于饥饿和疾病。他本来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诚实和吃苦耐劳生存,可是,社会一次又一次地剥夺了他劳动的权利,他无法依靠自己的劳动谋得生存,他善良的天性决定他不会为了生存而铤而走险,他只剩下一条死路。老王的死因并非全因疾病。
老王死了,他的善良留下来了吗?
老王的善良荫庇不了所有世人。老王的善良之光只能慰藉老王的心灵,温暖善良的人们,以及照亮那些愿意向善的人的眼睛。
但是,当老王在不幸中死去,当活着的老王们只能忍受不幸的一次次打击,在不依不饶的不幸里贫穷潦倒,走投无路,善良还能照亮那些向善的眼睛吗?还有人愿意将眼光专注在这风中残烛的渺渺光芒上吗?杨绛先生要我们在老王的命运里了解什么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不是天灾,不是贫穷,不是疾病;是人祸。是让善良受尽嘲弄、丧尽尊严的人祸。当善良饱受欺凌,谁还会相信善良能使人世间更温暖更美好?当善良成为不幸的代名词,人间传唱不绝的便不会是《欢乐颂》,而是《窦娥冤》。
老王的善良荫庇不了所有世人,老王的死因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只要善良还不是一个社会的基石,人的生命尊严和权利还得不到绝对的尊重和完全的保障,老王的不幸死去,就不会意味着幸运从此降临。
何况。如果一个社会没有善的基石,人的生命尊严和权利得不到绝对尊重和完全保障。那么,所有的人都是或者将是不幸者,哪有可以逍遥在外的幸运者?
自以为是的幸运者,如果这样的不幸仍旧在人间发生,你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你又如何能心安?
四
然而,任何一场人祸之下,还是有“幸运者”,在他们的眼下、身下、脚下,便满是不幸者的血与泪。
一场人祸总会过去。而当人祸过后,人们舔舐伤痛之时,有两个问题无法回避:不幸为什么会发生?“幸运者”该如何面对不幸者?
钱钟书在杨绛的《干校六记·序言》中写道:
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隶”,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账,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
老王是在那些年一次次运动里被折腾死的。他不糊涂,知道谁是好人;他不怯懦,即使是“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他也敢于亲近,愿意帮忙。围绕老王,按钱钟书的说法,有三类人:有一类是糊涂虫。他们嘲笑老王的青光眼,不知道老王的不幸其实也照样发生在自己身上,当他们倒下时,他们感到幸运,因为下面还有老王;有一类人,眼见着老王不幸,深切地感受和同情老王的不幸,他们为自己的“幸运”深感不安,但最多只能尽力从生活上帮助老王,却不能对老王的处境发出有胆气的抗议,譬如杨绛先生;还有一类人,明知道“组织”之外会有被抛弃者,明知道“取缔”意味着一部分人无法生存,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他们是耳聪目明的“幸运者”,踩着无数的老王,独占时势的鳌头。
现在,面对老王的亡灵,历经许多年不安的折磨,杨绛终于坦承了她无法释怀的愧怍。其他两类人呢,他们在如何面对老王的亡灵?
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同上)
在一个专注本能、缺乏敬畏、丧失廉耻的人群里,惭愧是一种多么陌生多么可笑多么可怕的情感。然而,不知惭愧,人何以能成其为人啊!
人,受天荫庇,又立于天地之间。人趴下,天便破;天破了,人将焉附?善良是补天石,补天的五色石需要三万六千五百块!愧怍是炼石炉。一副胸襟一只炉!
杨绛先生为自己铸就了一只愧怍炉,为历史的天空补上了一块善良石。
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