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里,孩子觉得身体里有许多水要喷薄而出,就像雨季时村庄南边的河流,每个枕头都能听到洪水飞泻的声音。孩子四处奔跑,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去释放这些洪流,然而全世界似乎都站在孩子的对立面:到处都是人,而且都是一些最最紧要的人;地面是如此的干净,以至于让孩子觉得把尿撒在上面是一种亵渎。可是那涛声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孩子便忽然发现一处绝佳的地方,多数都是一堵坍塌剩余的矮墙。孩子如释重负地发泄身体里的水,溅起许多尘埃来。
第二日,孩子便被母亲揪着耳朵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张似曾相识的图案,母亲会骂孩子几句话,孩子辩解说:那里明明是一堵矮墙!父亲的大掌就会风一样拍在脸上,落下许多米粒一样的眼屎来:
“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撒谎?明明是自己懒,反要说有一堵墙,该打。”
孩子觉得受了委屈,然而很快便忘却了,其他果然都是洪水,转眼即逝的,只有说谎的责难留在心底难以言说。孩子偶尔会想,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懒,才会把尿撒在床上。
孩子和伙伴们游戏时,常常会玩捉迷藏,他躲在大树后、草垛中。有时候,孩子被找到了,寻找的人便问孩子其他人藏身何处。一瞬间孩子觉得自己懂得了畏难,他明明看到那些人藏在了哪里。然而真的要说出来吗?还是用千篇一律的谎言来搪塞?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它能弥漫一切事物,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孩子。
孩子欢天喜地地跟着大人去森林中,他们在路上和谐无比,但是到了森林的边缘,大人会说,小心啊孩子,森林中有狼。孩子瞪着眼睛问道:果真有狼吗?你见过狼?那大人便回答道,自然有狼,我见过的一个这么高,棕色的毛,牙齿白白的。于是,孩子只能蹲在路上看着大人钻进森林,看见一男一女说笑着消失在绿色深处。头上很大一个太阳,孩子警惕地望着四周,也许有一只狼正盯着他看。
那一年孩子在班级中听课,许多领导坐在教室后面,孩子兴奋地配合老师大声朗读课文回答问题。老师问说:这些东西你们都会了吗?孩子说不会,然而他听见其余的声音都是会了。老师又问都会了吗?孩子又回答不会,但是声音小得只有自己的牙齿听见;第三次,孩子就能跟上同伴们的节奏和音量,大声地带着自豪和骄傲的口气喊:会了!他获得了兴奋,这兴奋是不同往常的,此一刻,孩子终于明白自己对父亲撒了谎。
从此以后,孩子玩任何游戏都很少输掉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他甚至看见那些词语是怎样从别人的耳朵流进他们的脑海,又怎么变成了现实。孩子有一种冲动要把一切记录下来,他想,在死去之前再看一看,一定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谎言了。但是这想法始终隐藏在胜利的快乐之后,以至后来昏睡在路途中了。
太阳在天上,孩子步行几十里地回到家中,老师说要交一百块钱,老师还说这一百块钱学校一分也不要,老师一分也不拿,都给了伟大的祖国。
“羊毛出在羊身上呀,又都给你们做了羊毛衫。”老师为自己的比喻而得意非常。
孩子没有钱,孩子在几天之前就把自己的最后一角钱买了冰糖,孩子没有一分钱了。他不得不回家向父母要。一路上孩子心情沉重,他害怕面对父亲仓惶的眼神;一路上他又是如此激动,因为一直期望着捡到一百块钱。他已经为把捡到的钱留给自己找到了最好的理由,自然,也是一个谎言:我借来用,等将来我赚了钱,再放十个一百在路上。这个理由是让孩子满意的。
然而孩子只捡到了一枚果子,他咬掉坏了的一半,把剩下的美美地吃了;孩子捡到一支钢笔,他就在手臂上画了一块金子,闪闪发光;孩子还捡到一双破鞋,他试穿了一下又把它丢在水沟里。
到家的时候,孩子看见父亲蹲在门口抽旱烟,轻烟笼罩了夕阳,孩子感到一种美,他不得不破坏这种美,告诉父亲说学校要一百块钱。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仓惶,他镇定地敲掉烟袋中的灰烬,站起来说:孩子,你叔家欠咱一百元呢,我现在就去要回来给你。便走了。那个叔有钱,但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叔。
孩子带着一百元行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前面一个扛着东西的人正是叔,旁边站着他的妻。孩子跑过去要打招呼,听见叔的妻说:你也真是,怎么能把钱就给了呢?
叔回答说,他来借钱,我怎么好说不给?再说了,他说明天帮咱们割麦子,连饭都不用管哩!转眼看见了孩子,叔和他的妻脸色都有些尴尬,诺诺着道:孩子,上学呀,我们在说娘家事哩。
孩子微笑了一下,走过了两个人,这条路真不平坦呀,一脚深一脚浅,孩子始终没回头,眼睛里却有了几颗永远也不会滴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