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叫什么?敏豪生或什么什么豪森?我记不清了。手边无书,一时也无从查找。他好像是德国人,其时应该是16或17世纪吧,他写了一本书,书名也许是《吹牛大王历险记》,也许不是,我甚至怀疑那本书根本就没有封皮、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某一天,它落到一个中国孩子手中。
我想那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外国文学,情节差不多忘光了,只记得那个家伙被大炮砰然一响发射到了天边——那本书好像是有插图的,瘦长的“吹牛大王”长着一绺儿山羊胡子,身穿甲胄,戴着一顶式样怪异的尖帽子,估计是骑士游侠之类的人物。
“吹牛”是否快乐我不敢肯定,但看人家吹牛肯定是快乐的,这本书令我快乐。在以后的日子里,它被时间不断地简化删节,最终它成为一束光,快乐地跳荡。读《堂·吉诃德》、读《分成两半的子爵》、读《大师和玛格丽特》时,我觉得似乎都是在重读《吹牛大王历险记》,在这最初的光引导下,我喜欢一切云山雾罩“不着调”的书。
我不知道这本《吹牛大王历险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我甚至不知它比《堂·吉诃德》早还是晚,但它却是我个人的文学史的源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学史,那是一个秘密的图书馆,其中收藏着我们读过的书,最初的书和最新的书,它们之间有着由时间、际遇,由层层覆雪般的印象和感悟偶然形成的秩序,只是在这个秩序中,文学才真正关乎我们的生命。
现在,我可以比较清晰地说出这本书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虚构精神,是大胆地用语盲创造现实,是一种神奇的魔力:当我们那样说时,事情就将会变成那样;还是一种梦想的可能: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梦想,让炮弹或其他什么怪东西把我们发射得无限远。
我认为,这是小说的神髓所在,小说的一个秘密就包藏在那本薄薄的旧书里。
后来,读过什么呢?读过《表》。是一本苏联的儿童小说,译者似乎是曹靖华。接下来可能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也是旧书,竖排,纸页发黄,不少人读过了,在他们认为是名言警句的地方用红笔划着杠杠。凡是有红杠的地方我就会多看一遍,暗自赞叹那些话是多么铿锵——我觉得一个人童年时对名言警旬的爱好未必是有受教育的热情,名言警旬通常都音调铿锵,话说得漂亮,所以好听。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教育一个人,即使是个孩子有多么困难,整本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下来,我最喜欢的人竟是冬尼娅。2000年的3月,有一天我打开电视,忽然看见几个外国人在爬长城,原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拍成了电视剧,几个乌克兰演员到了北京。电视剧我不曾看,但在那几个外国人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冬尼娅,她果然就是冬尼娅,她很像她。
当然,冬尼娅是个资产阶级小姐,保尔吭哧吭哧修铁路时,她纤纤素手笼在皮护套里,风言风语的,话说得很不正确。即使我是个孩子,我也知道冬尼娅不是个“好人”,当然我也拿不准她是不是“坏人”。但不管她是好是坏,这位小姐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她很美。她穿着类似海魂衫的上衣,短裙飘动,灵巧地奔跑,闪闪发光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在1973或1974年的一个中国男孩的心里,这是永难磨灭的印象。
看看,本来是要告诉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却只盯着一个冬尼娅。这是不是有点问题?我想,当我九岁或十岁的时候,我正在努力要求进步,是红小兵的大队委,思想应该还没出问题。问题在于,一个孩子已经有了美感,当他惊喜地发现美的时候,就顾不上受教育啦。
后来,长大了,读中文系,又成了“文学工作者”,我已经知道文学应该教育人,《文学概论》也教给我“真、善、美”什么的,但我总是不好意思就这么言之凿凿地到处去说。因为我还记得多年前那个男孩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