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建设 2011年第2期 ID: 138999

[ 李建永 文选 ]   

以悲定调的《锦瑟》

◇ 李建永

  李商隐二十五岁中进士,三十八岁补太学博士,“在国子监太学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樊南乙集序》),故义山为有唐诗人中之饱学鸿儒。学问太大,在作诗上有利亦有弊。利者,无一字无来历,句句有出处;弊者,“獭祭曾惊博奥殚”,用典太多且生僻,故后人称之为“ 獭祭体” 。《冷斋夜话》云:“诗到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然荆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柢。”既然字字有根柢,句句有来历,那么锦瑟一典出自何书?五十弦瑟究竟有无?倘有,又出自何种典籍?由于《锦瑟》一诗的“技经肯綮之处”,尽在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因而搞清楚五十弦瑟的有无,是打开《锦瑟》难解之谜的管钥所在。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讲:“瑟,庖牺(即伏羲氏)所作弦乐也。”辑录本《世本》亦记有瑟的发明者:“《世本》曰:庖羲氏作瑟。瑟,洁也。一使人精洁于心,纯于一行也。”(见《太平御览》及《北堂书钞》)“《世本》:庖牺氏作五十弦,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具二均声。”(见《尔雅·释乐》《通典·乐典》《三礼图》《路史》等)司马迁《史记·孝武帝本纪》亦载:“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史记·封禅书》也有这则史料。班固的《汉书·郊祀志》也照搬了这段文字。另,《太平御览》引王子年《拾遗录》亦云:“黄帝使素女鼓庖羲氏之瑟,满席悲不能已,后破为七尺二寸二十五弦。”由此看来, 瑟由五十弦而改为二十五弦,缘起于一个“悲”字。虽然《荀子·乐论》云:“君子以钟鼓导志,以琴瑟乐心。”然而,能乐其心者,亦能悲其心。诚如《尸子》所言:“夫瑟,二十五弦。贤者以其义鼓之,欲乐则乐,欲悲则悲。”义山诗不言二十五弦而特言五十弦者,强调的正是一个绝对的“悲”字!另据《周礼·乐器图》讲:“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为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凡义山诗中出现“锦瑟”意象者,无不切在一个“悲”字上。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诗前四句:“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 锦瑟惊弦破梦频。” 又如《房中曲》(悼亡诗)中四句:“忆得前年春, 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那么, 玉谿生所悲何来? 不是无端悲怨深, 直将阅历写成吟。李商隐人生短短的四十六七年,是孤苦、孱弱、敏感、羞涩、深情、劲倔、失意、悲愤、忧伤、孤独、寂寞等混合交织的一生。正如崔珏《哭李商隐》诗所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义山创作《锦瑟》之时, 约已步入人生的黄昏。大多研究者认为,此时义山已然回到故乡闲居,拖着多愁多病的身体,过着清苦落寞的日子,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晚景颇为凄凉。此情此景,此时此际,义山选择以悲定调的锦瑟为题,不正是恰如其分的吗?
  首句开宗明义,“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从有端来,有端是典,用事,五十弦紧扣一个“悲”字;无端是情,情绪,渲染心中莫名的怅惘、无端的悲伤。无端也是有端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年”乃全诗主旨。五十弦瑟,一弦一柱,一年一岁,抚瑟回思,往事历历。“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有憧憬,有悲欢,有痴情,有幻灭。诗的主题虽然是“锦瑟怨华年”,但对于毕生写下“来是空言去绝踪”“车走雷声语未通”“春蚕到死丝方尽” “ 心有灵犀一点通” 的玉谿生, 在回思锦瑟华年之际, 爱情自然仍是主打, 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白居易《偶作寄朗之》说得好:“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当然《锦瑟》不止相思,还有青春的飘逝、理想的破灭,以及人生的种种遗恨,一切的一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义山《锦瑟》一诗之所以难解,不仅在于用典之繁,还在于意象之朦胧。“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两个典故众所周知,但它究竟在隐喻什么?是弦瑟拨动了曼妙华年的多梦时节?还是触动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怆悲切?抑或兼而有之?“沧海月明珠有泪”,意象一字排开——海、月、珠、泪,不禁使人联想到义山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珠生蚌腹,感月而胎。古云:“龙珠在颔,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鳖珠在足,蚌珠在腹。”俗谚亦云:“上巳有风梨有蠹,中秋无月蚌无胎。”而且恰好西晋时期的三位文学家均涉笔成趣写到海月珠泪。潘岳《沧海赋》:“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左思《吴都赋》:“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义山信手拈来,点石成金,海与月,月与珠,珠与泪,宛如一套连环,紧紧扣在一起——无论是华年的流逝,抑或情爱的破碎,皆似海月结珠胎,颗颗晶如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暖玉生烟,又涉一典。据王应麟《困学纪闻》:“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是啊!世间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事,总是那么可望不可即,并且终将如梦如烟,无可奈何地走向幻灭。
  梳理《锦瑟》一诗的结构,大致由悲与幻构成。一二句为起:“锦瑟无端五十弦”,悲;“一弦一柱思华年”,幻。三四句为承:“庄生晓梦迷蝴蝶”,幻;“望帝春心托杜鹃”,悲。五六句为转:“沧海月明珠有泪”,悲;“蓝田日暖玉生烟”,幻。七八句为合:“此情可待成追忆”,由悲转幻;“只是当时已惘然”,由幻生悲。悲与幻是交织的,叠加的,相对的,转化的,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的。幻,如蒙太奇电影镜头,时隐时现,时幻时灭,是回想当年闪烁眼前的吉光片羽;悲,是底色,是情愫,是沉思往事发自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伤逝,从来就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文学主题。自孔夫子伫立大河之岸,望着滔滔流水发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浩叹,伤逝这个母题就已有孕在身。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将“伤逝”作为文章目录的类编专门列出,已然呱呱坠地,便有了姓字。千百年来,咏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文人墨客,代不乏人。而义山更是写伤逝圣手,且不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仅一篇《锦瑟》,便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抒写伤逝之杰作!

以悲定调的《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