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鸷未?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P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在两宋文坛上,严格来说诗歌流派并不多,人们常提到的从北宋流衍到南宋的“江西诗派”,它不仅卓然独立、影响深远,而且在魏晋以来的诗歌流派中最具有“流派”的特质,领袖是江西人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他既为“江西诗派”的领袖,显然是以诗歌名于当世。在当时儒、释、道三教相融的文化环境里,出身于儒学世家的黄庭坚同时深受释、道二教的影响,成为一个学问深厚的人。但他没有专意去做一个学问家,而是以“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理论把学问形于诗,带动了一群诗人并形成人们常说的生新瘦硬的诗歌风格。同时,黄庭坚有《山谷词》一卷,词的创作数量在北宋词坛上也不算少。
比黄庭坚小八岁、在江西诗派中举足轻重的陈师道说过一句令人诧异的话:“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后山诗话》)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不知道陈师道为什么不把黄庭坚和他的前辈词人晏殊、欧阳修等人相提并论,而说唐代诸多词人在词的创作上不如他这样的话。同时,一个“唯”字,也能让人掂出话中的分量。那么,晏殊、欧阳修以及黄庭坚的老师苏轼在词的创作上应该处在什么位置呢?这且不说,就是陈师道把黄庭坚和秦观放在一个水平线上,也有人不答应了,当代吴梅说“陈后山乃云:今代词手,惟秦七与黄九。此实阿私之论。山谷之词安得与太虚并称?较耆卿且不逮也。即如[念奴娇]下片,如‘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世谓可并东坡,不知此仅豪放耳,安有东坡之雄峻哉”(《词学通论》)。他这样的批评,是在力求消除评价词人的偏私而追求客观,虽然也是一己之见,但可以理解。
黄庭坚对自己的词也有一个说法,那是在他为晏几道词作的《小山词序》中说的:“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这话说得很有分寸,他年轻时作词的使酒玩世,是把词作为玩物,道人法秀之说,是很严厉的批评,无非是为词不应当“劝淫”。这当是说他《沁园春•把我身心》一类“亵浑不可名状”的词。但这并不是黄庭坚词的全部,他先后受欧阳修、苏轼等人词风和人生精神的影响,形于词则有化用欧阳修《醉翁亭记》的《瑞鹤仙•环滁皆山也》,以所谓的太守之乐表现自我之乐;仿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水调歌头•游览》,也有“我欲乘风归去”之概。这里要说的是他的《念奴娇•断虹霁雨》。
这首词作于元符元年(1098),当时黄庭坚被贬戎州。词前有则小序:“八月十七日,同诸甥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这里提到的永安城是戎州南城,他交代了创作的缘由,把酒赏月,依曲为词,本是词人的常套,是词创作于花间、尊前、月下的传统表现,黄庭坚心有所感,下笔“文不加点”表现出他是一个文思敏捷的词人。《旧唐书•贺知章传》说贺知章“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相传李白供奉翰林,作《清平调三首》也是文不加点。文思的敏捷之说可以推得更早些,南朝梁代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论思维的迟速,说作家中就有思维迟缓和敏捷的两类人,他举了一些例子,归结为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都是难以成器的。不过,黄庭坚是深具才识的人,在传统的创作方式中,他的这首《念奴娇》倒不像花间、尊前、月下之词状男女情恋、离愁别绪,写得轻靡柔婉。而是旷放洒脱,较之于传统词自是一种新的面貌。
词是以写景入手的:“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黄庭坚放目远眺天空,以“秋空”点明的不仅仅是季节,而且往往和天高气爽联系在一起。有趣的是,他所写的也是雨后初晴,这景象自然不同一般。一个“净”字,给我们的是雨的动感和秋的清新宜人。这使我们想到柳永《八声甘州》词中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他以一个“洗”字,显扬秋清新的美感。不过,“洗”重在雨之主动,秋的被动,始终是一种动态;“净”则既有雨的动态,又有雨动之后赋予秋的面貌。同时,黄庭坚绝然不同于柳永的情调,当柳永吟出“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把眼前的秋景写得那么凄凉感伤的时候,黄庭坚说的是“山染修眉新绿”,没有秋的肃杀,而呈现出的是一片喜色。这是因为柳永要抒的是离愁,无心赏景,且眼前的“红衰翠减”给他的是生命之痛,而把自己的忧郁投射于眼前的景色中,黄庭坚则是在友人相聚、观赏秋景之美的快乐中。
黄庭坚开篇就把读者引入开阔博大的景致中,景色之美给他的是精神亢奋。他的第二句词倒和词前小序相照应了,这就是月夜。不过,在黄庭坚看来,这不是一个朗月高照的夜晚,“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这里的“谁便道”自然是有人道,故有“清辉不足”之说。但在黄庭坚的反问中,仿佛可以看到“桂影扶疏”,那月亮的清辉应该是足够的了。这一句词原本是就景而议论,但在议论中状出了朦胧的月影,那“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原本质实,而“桂影扶疏”则显得有几分空灵。同时,他在这里着力表现的是客观物象,一种自然的美。而他在《洞仙歌》贺泸守王补之生日的词中写道:“月中丹桂,自风霜难老。阅尽人间盛衰草。”其中不重月桂之美了,则以月桂的永恒,在拟人化的想象中饱含人世的沧桑。
黄庭坚随之在“万里青天,??鸷未?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里产生起伏了。娥即嫦娥,呵问长空万里,嫦娥何在,是把嫦娥视为月神,驾月而行。这与神话传说的说法不太一样,神话传说中“望舒”是月神的驾车人,驾月神而行,夕升而朝落,黄庭坚用嫦娥的故事则是月神传说的异化,没有大碍。但透出了“今夕清辉不足”真的不足。他对月亮不太满意了,在零乱的寒光中,责问月亮偏照谁的“??”即美酒。话中话应该是为什么不照“我”或“我们”的美酒呢?黄庭坚一生仕途坎坷,这首词作于他远离京城、身处贬所之际,和欧阳修当年贬官夷陵有些类似。欧阳修的名诗《戏答元珍》中有“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不见花”的名句,有人认为他说的春风不到暗喻皇恩未及,是对自己被贬的抱怨。那么,黄庭坚的月光为谁偏照美酒之说,也是别有深意的。
词的下片,因有词前小序,他的思路较为清晰。所谓“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中的年少者,当是他的诸甥。唐代杜甫有“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羌村三首》其二)。黄庭坚的这句词有杜诗的影子,不过经他化用之后倒令人不觉。让人感到的是,此刻他们处在张宽夫园林里,看眼前景象,幽静的小路围绕着张园高大茂盛的树木,因天色渐晚,秋凉沁人。这时大家以金荷为盏,举酒相属,当别有趣味。不过,他却说“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黄庭坚在这里化用了范仲淹的名词《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中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表达的是家万里、归无计之意,所以他说难得尊前相劝酒,从而让人感受到他的思乡情怀。黄庭坚因迁谪之故,一生为官甚多,河南、河北、江西、山东、湖北、四川、湖南、广西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最后死于广西的宜州(今广西宜山)。他本是江西人,四处的流落家园之思自不可免。而且这是怎样的生活呢?“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醉蓬莱•对朝云??Α?;“投荒万里无归路,雪点鬓繁。度鬼门关。已拼儿童作楚蛮”(《采桑子•投荒万里无归路》)他在词里表露这样的心声,是遭贬之后背井离乡的哀痛,孤苦与死亡相伴,他能够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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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在沉郁之际突然从孙彦立的笛声中获得超然的情怀,“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成为他心灵的最新写照。所谓老子,犹言老夫,是他自称。如是张扬了他意气风发的神态。胡仔曾说这首词,“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1)这里说的“赤壁之歌”指的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其实并不尽然。《念奴娇•赤壁怀古》在对历史的回顾中,寄寓人生短促,不能及时建功立业的自我苦痛,沉郁有余,豪放和旷达都显得不够充分。而黄庭坚这句词更类似于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所表达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情绪,对于人生一切都显得很淡泊了。同时,从这里看来,词应该写于他的人生晚年,在遍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之后,最终寻求的是归于淡泊。
黄庭坚早年虽不是特别热衷功名,但应举登第之后,总不能够忘怀功名。从他的一生来看,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他被贬戎州(今四川宜宾)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他以“槁木庵”“死灰寮”为自己寓居的南寺命名,有意识地表明对人生丧失了信心。有意思的是,他在戎州用旧曲写了一组《醉落魄》。原词是“醉醒醒醉,凭君会取皆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入愁肠,便有阳春意。须将席幕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兀兀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黄庭坚在词前小序里引了这首旧曲,并说这首旧曲虽有佳句,但有斧凿的痕迹,音调的高低又不太入律。而他的这组词是要献给友人吴元祥和黄中行。这组词里有这样一些表白:“人生无累何由得。杯中三万六千日”;“人生梦里槐安国,教公休醉公但莫”;“尊前是我华胥国。争名争利休休莫”。他在这些词中要告诉友人什么呢?或者说要表白自我怎样的人生态度呢?
他想表明的有两点,一是人生无功名利禄之累,只有醉乡是归宿。他说得很极端把百岁与三万六千日对等起来,那就是天天在酒里讨生活了。而这“杯中三万六日”之说何尝不是苏轼在《满庭芳》词里表白过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什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苏轼在被贬黄州时处于人生的低谷,虽然一度表现得淡泊旷达,但也有消极虚无的情绪。他这首词就是一个明证。而这样的人生观念其实是失意文人的常态,黄庭坚亦然。二是人生是什么?是槐安国、华胥国。槐安国之说见于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说的是淳于棼在广陵城南的古槐树下醉酒后,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被任命为南柯太守,享受了三十年的荣华富贵,后因兵败失宠还乡。这时酒醒,原来是一场梦。所谓的槐安国不过是古槐下的一个蚁穴。华胥国之说出于《列子•黄帝》,说黄帝做了一个梦,梦到游于华胥之国,华胥国的百姓没有嗜欲,没有爱憎,没有利害,没有伤痛等等,是人生的理想国。黄庭坚用这两个典故,是在重现人生虚无的故事,和前面提到的以酒醉消解人生本当有的功名利禄殊途同归,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
在这种情况下,再来理解他的“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自然是情味不同。他的“最爱”这时大概已经排除了曾经对功名利禄的爱,同时也消解了自我的人生虚无感而走向现实,以“临风曲”彰扬他向往的生活和傲岸品性。尤其是后者,清代陈廷焯曾说他在倔强中见姿态,这就是具体表现。“莫笑老翁犹气岸”(《定风波•万里黔中一漏天》)的黄庭坚是并不忌讳的。这时何况有“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孙彦立的笛声与他的歌声融为一体,和谐与愉悦使他在漂荡中获得了新生,他是想归隐了。不妨提到黄庭坚的另一首词,即《拨棹子•退居》:“归去来。归去来。携手旧山归去来。有人共、月对尊?。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闲世界,无利害。何必向、世间甘幻爱。与君钓、晚烟寒濑。蒸白鱼稻饭,溪童供笋菜。”这里酒、月、琴、渔和素朴的稻饭、笋菜构成他退居生活的全部,兼济天下之念和功名利禄之想处在生活的圈子外了。
晁补之曾说:“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能改斋词话》卷一引)他和黄庭坚同为苏门弟子,同时活跃在文坛,批评黄庭坚词不当行,而是拿腔作诗之唱。这其实是在说他以词为诗,或者是以诗为词。这是很自然的。好在黄庭坚在词中并不矫揉造作,而乐于表现自己的真性情。同时,好以学问为诗的黄庭坚,在词里并没有过于展示自己的才学,使词也像诗一样的生新瘦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