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391

[ 吕玉华 文选 ]   

何妨作帝京

◇ 吕玉华


  扬州三首①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投。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
  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
  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
  处处皆华表,淮王奈却回!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岢衔??豪华不可名!
  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
  
  历史上的扬州,曾有过三个繁荣时期,一是汉代作为藩国的都城,一是中晚唐作为经济中心,还有就是清代康雍乾时期。但要说繁华富丽甲天下这样的辉煌,只有中晚唐时。
  虽处长江北岸,扬州仍是广义的江南之地,江南是大唐帝国的宝库和粮仓,“当今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韩愈)。扬州得以兴盛,有两大原因,一是交通发达,一是鱼盐之利。唐代扬州的地理位置不同于今天,当时城址与大海的距离更近,而且长江就在扬州城外,江面广阔,海船可以溯江而上直抵扬州城下。京杭大运河亦在扬州东侧。②为避免长江水直接冲击城市,大运河巧妙地绕着城郭,转了个弯,缓缓向北流去。
  扬州既是海港,又是内河港口,占尽地利。在古代长途交通尤其是大宗物品运输依赖水路,沿海临江的四通八达水路造就了扬州,使之成为货物集散地,流通极其方便。
  唐代的盐产地分布在江淮地区,而淮盐多在扬州集散。《容斋随笔》卷九提到“唐扬州之盛”:“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③ 另外,蜀地织锦,越窑瓷器,以及茶叶、木料、香料、药材等等也以扬州为中转站。
  从史籍中,很容易看到那些漂亮的形容词,用于夸耀当时扬州的繁盛。
  开元十八年正月望夕,帝谓叶仙师曰:“四方之盛,陈于此夕。师知何处极丽?”对曰:“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
  ——《玄怪录》卷三《开元明皇幸广陵》
  扬州在汉代称广陵。隋建立后,此地始用扬州之名。玄宗天宝元年,扬州又改名广陵。这则故事虽然讲的是“天宝”以前的“开元”年间,但出自中唐时期的《玄怪录》,应是作者追记开元旧事,把天宝时的称呼用上了,毕竟开元、天宝都是同一个皇帝使用的年号。或者沿袭汉代旧称,也属情理之中。
  灯烛为了照夜,扬州的夜生活很发达,不仅仅正月十五这一夜。百戏杂陈,江湖气息浓厚,令人眼界大开。“士女争妍”,不过是互文句法,偏重讲粉黛女子的争丽斗妍。这几句简短的形容,直接奔向了感官享乐的主题,怎不使人情迷五色、耳堕五声,轻飘飘起来呢?
  此时的扬州,繁华止于繁华,犹如初露江湖、风华绝代的女子,盛装以待,等候有识之士的品题。
  公元八三三年,年甫而立的杜牧迈进了扬州的时空,在这个奢华美丽的地方抛掷了两年多的青春岁月,也结下了一场城市与诗人的千古因缘。
  《扬州三首》就是最直接的记录。④从这三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唐代最繁华的城市的市容市貌,以及活跃其中的人们的举止风流。
  第一首是夜景。拥有天下二分明月的扬州之夜的确值得大书特书。写景的笔触里,有潜在的主人公,隋炀帝;有潜在的观察者,杜牧。
  隋炀帝迷恋扬州——当时称江都郡,不惜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以利舳舻南下,又大兴土木,在江都兴造隋苑、迷楼,搜罗奇珍异宝、妙龄美女充盈其中,其奢侈荒淫罄竹难书,天怨人怒,终至亡国,自己也死于禁军之手,葬于吴公台下。后来,唐朝平定江南,把炀帝改葬雷塘。所谓“君王忍将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罗隐),即讽刺了炀帝的误国行径。
  雷塘之墓并不能警醒游人,倒是迷楼的旧迹频频引发旁观者的艳羡。
  炀帝已去,他遗留的水调依旧动听 ⑤,在月光泻银的夜晚袅袅飞扬。英俊多金的富贵少年,白马翩翩,专往暗巷狭斜之处。炀帝的水调“但有去声而无回韵”⑥,预兆了他的亡国悲剧。这些少年却是毫无顾忌地去去来来。
  妓院的所在一般都安排在狭斜之处。长安的平康里有斜道,就成了追欢买笑的乐土。推而广之,其他城市的一些偏僻的曲里拐弯的街道,大概也是妓院的理想处所。在那里,红袖招展,丝竹乱耳,在女子的娇声燕语,或是放浪的笑声中,少年醉了,不知是酒劲,还是过于热烈的气氛,点燃了心中青春的火焰。少年在喧闹中狂放恣纵,身上华贵的紫茸裘似乎太厚太重太热,穿不得了。这个半脱的动作,迅速拉起读诗者的思绪,脱掉裘衣干什么?莫非是换酒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是,这个声色犬马的场合不适合那样的豪迈,寻欢作乐的人们也没有多少闲愁,少年的华裘也终于只是半脱而已。
  这样的少年是诗人杜牧自身的影子。他在扬州的冶游早已成为诗史佳话。⑦在扬州,享受就是生活的内容,不承担任何借酒消愁的责任,貌似浅薄而活得自在。
  隋炀帝加诸扬州的色彩,是奢靡,是浮华,是放纵,是毁灭。鲜衣骏马,千金访妓,从批判的语词里,却又不难嗅出时人追摹的味道。他自浮华他自灭,可旁观者批判之余总暗自有几分欣羡,譬如《红楼梦》里众人评说贾府人物,又妒又羡又以熟知内幕而自矜的心情。这或是隋炀帝频频入歌咏的原因之一吧。
  喧闹、华彩的扬州之夜,不知东方之既白。又一重欢乐启幕了。
  于是,第二首诗里,我们看到了扬州人游玩的身影,从春到秋,在轮回的季节里,从放萤苑到斗鸡台,处处欢闹戏耍。而暗中规划了这些游乐路线的人物依然是隋炀帝。
  放萤苑,其实是个借称,指上林苑,又称隋苑。隋炀帝在东都洛阳时,征求萤火虫,得到了好几斛,夜晚出去游山,把萤火虫放出,岩谷上下,顿时光耀点点。⑧虽然扬州的上林苑没有放萤火,焉知没有更荒唐的举动逃过了史家的笔录?以“放萤”代指隋苑,也是名副其实。
  斗鸡台,实为吴公宅鸡台。炀帝曾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亡国之君陈后主相遇,而以逸游遭到陈后主诘问。⑨在诗中,斗鸡台与放萤苑一样,均泛指游赏的好所在。
  每一重景物里都掩映着人的行迹。少年手挽着金丝络绳,高高擎起大雕,得意而行。红妆女子则嬉闹着捡寻翠鸟落下的美丽羽毛。能够让他们放心娱乐的背景,是源源不断运来的远道物品。蜀地的红锦,越地的“水沉”香,这些稀有的奢侈品是供他们享用的,他们的生活似乎只需游乐,根本不用为生计费神,仿佛堕身于不落幕的富庶豪华。
  修道千年的丁令威化身成仙鹤,回到辽东故乡,驻足在城门前的华表上,却有少年弯弓欲射。少年的无知加深了丁令威对于人间的失望,他想警醒乡人,抛弃尘世的短暂虚荣,追求永远的仙家性命。他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依旧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⑩
  传说中淮南王刘安也升登仙道,倘若他像丁令威一样思乡心切,肯定要回到故地扬州来,呼吁人民跟他一道升仙。所有的城市里,人们都在醉生梦死,在那些城门前的华表上,仙鹤都应该停留高唱。可是,虽然扬州也有相同的华表,却不需要神仙中人来警醒,因为它本身已是仙境。
  这个“奈”字,作奈何讲。“却”,是“再”的意思。(11) “却回”就是再回来。
  城中的人们沉浸在无尽的享乐之中,什么样的诱惑能够让他们放弃眼下的生活呢?什么样的诱惑都不能。淮王何必再化鹤归来呢?
  随着游人的足迹流转,我们更贴切地看见了唐代中后期的扬州城本身。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
   [##]
  
  “街垂千步柳”很好理解,无非说长街上都栽种着垂柳,正是所谓的绿杨城郭。但是“霞映两重城”的两重城是什么概念呢?
  古代筑城,往往有内外两重。内有小城,又叫子城;外有大城,又叫罗城。(12)扬州城里有高地名叫蜀冈。扬州的前身如吴越时的邗城、汉代的广陵都建筑在此,隋炀帝的宫殿、迷楼、隋苑等等也建在蜀冈之上。唐代时,蜀冈官衙集中,也是扬州大都督府官衙所在地。蜀冈上的这一部分就是子城,也包括牙城在内。
  蜀冈之下,是数千百年来江海淤涨出的土地,逐渐沿着运河形成居民区和工商业者聚集处。这一部分就是罗城。想来杜牧夜晚的足迹也会徘徊在蜀冈下的罗城中。子城加罗城,就是扬州的两重城了。
  碧空如洗,更显台阁高大壮丽,习习的凉风,送来悠扬的丝管歌声,沁人心脾。自然而然地会想象这台阁之上,谁在轻歌曼舞呢?
  “纤腰间长袖”迅即转入对人的描写。“间”读作jiàn,交错之意。美人腰肢纤细灵活,在长袖的翩飞之中,忽隐忽现。由歌管之声而写美人起舞,属于想象之景。至于“玉佩杂繁缨”句可就是写实意味了。
  “繁缨”最初指诸侯的马饰,一般装饰在马当胸处,璎珞状。(13)按乘者身份高低,其数量、规格不同,有十二条、九条、七条等分别,具有重要的礼仪意义。“繁缨,马饰缨,在马膺前,如索裙。五路皆有锡鸾之饰,和铃之响,钩膺玉?。钩膺,即繁缨也。?,马带?名也。”(《晋书》卷二十五《志》第十五“舆服”)
  繁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仲叔于奚对卫国有功,卫君赐给他城邑,他谢绝,而请求把自己的马装饰繁缨。卫君开恩许可了。孔子很不高兴,以为不合礼法,还不如多给他几个城邑呢。从物质价值来判断,繁缨当然是小东西,孔子宁舍城池不许繁缨,是因为繁缨象征着一种秩序。所谓高低贵贱,名正言顺。不可乱用,否则就违背纲常,动摇“礼”之根本,当然就成大事了。(14)
  盛唐时期的张说写过《安乐郡主花烛行》,其中有:“商女香车珠结网,天人宝马玉繁缨。”因为是庆贺安乐郡主新婚大喜的诗歌,此处“繁缨”一词就非常适合人物的贵族身份。
  杜牧诗中,高头大马既有玉饰又有繁缨,打扮得非常华丽。扬州此地贵族不多,富商却比比皆是,繁缨饰马大有以富敌贵的僭越之意,也暗示了扬州这个新贵舞台的高调做派。因此,我们可以将这几句看成一个立体的景致,天高气爽,柳丝垂碧,霞映城墙,楼上歌舞升平,楼下宝马香车。没有一个金银俗字,却渲染出满篇富贵高华气象。
  如此铺垫后,最后两句宕开笔去,发整体慨叹。
  当今扬州最负盛名的景点“瘦西湖”到清朝才形成。唐代扬州人虽然没有瘦西湖,城内却有纵横交错的河道,外通江海。有河必有桥,樯帆蔽日、市桥相连就常常是诗人们赞叹的景致。“??凿钋?轴以昆冈”(南朝宋鲍照《芜城赋》),整个扬州不啻一条豪华巨轮。山河壮丽,物产富饶,又怎一个豪华了得!
  雷塘,迷楼,放萤苑,斗鸡台,重城,明月,水调,歌管,天碧,风凉,这些词语构成了迷离华丽的意象群。如此,自然而然烘托出了结尾:“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
  以扬州的风貌和繁华,绝对有资格成为首善之区,而没有当成首都的原因,都是隋炀帝的荒淫误国断送了江山前程,不能责怪扬州自身条件达不到。“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其实等于对《扬州三首》的总结,亦是另一种形式的毫无保留的赞叹。
  杜牧所擅长的咏史笔力再一次得到验证。“律诗至晚唐,李义山而下,惟杜牧之为最。宋人评其诗豪而艳,宕而丽,于律诗中特寓拗峭,以矫时弊。”(明代杨慎《升庵诗话》)
  辉煌的扬州,确实需要杜牧这样的“俊赏”(姜夔)。他确实也在最适当的时候,亲近了扬州。当杜牧离开之后,扬州跃升为诗史上的美梦,它开始一遍遍地活跃在歌咏之中,在后世憧憬者的追想里光彩熠耀。透过故纸堆,我们看到了一个千百年前的城市,富丽堂皇,充满活力,发出万丈光芒,照彻了唐代人的天空。
  
  ① [唐]杜牧著,[清]冯集梧注《樊川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新1版,193-196页。
  ② 参见史念海《唐代历史地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③ [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123页。另,唐代韦述《两京新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
  ④ 参见缪钺《杜牧年谱》编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34页。
  ⑤ 原诗注“炀帝凿汴渠成,自造水调”。《樊川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新1版,194页,“谁家唱水调”句注。
  ⑥ 同上。
  ⑦ 参见《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三“杜牧”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新1版,第2151页。
  ⑧《隋书•炀帝纪》,中华书局校点本。
  ⑨ 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卷六颜师古撰《隋遗录》卷上,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139页。
  ⑩ 《樊川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新1版,195页,“处处皆华表”句注引《搜神后记》。
  (11)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3版,48页,“却(七)条”。
  (12) 《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一,唐纪五十七,宪宗元和十四年,胡三省注云:“凡大城谓之罗城,小城谓之子城。又有第三重城以卫节度使居宅,谓之牙城。”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7764页。
  《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六,后梁纪一,太祖开平元年正月,胡三省注云:“古者军行有牙,尊者所在。后人因以所治为衙,曰牙城,即衙城也。” 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 8667页。
  (13)《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周烈王二十三年,胡三省注:“繁缨,马饰也。繁,马鬣上饰;缨,马膺前饰。” 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4页。
  (14) 参见《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周烈王二十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4页。
  

何妨作帝京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