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394

[ 左汉林 文选 ]   

论杜诗中的映衬及相关问题

◇ 左汉林


  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杜诗算得上是唐诗中的一个高峰。杜甫在诗歌创作上有许多创新和贡献,单就写景的诗歌论,创新也自不少。这都需要后人认真研究。最近,拜读了潘新宁先生的《映衬: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一文(下称《映衬》)①,潘先生把杜甫的写景诗的创作方法(即潘先生所说的“特有的诗性方式”)归纳为“映衬”,把“异质同构”说成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这些观点真让人“骇且笑”,实在算不上认真的研究。本文姑就杜诗中的映衬及“异质同构”等相关问题再加讨论,略陈如下。
  
  一、映衬是“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吗?
  
  所谓“诗性方式”,按潘先生在《映衬》一文中的说法,是指“作家艺术家在艺术作品里表现客观世界与主观意识时特有的艺术方式”。虽然我不赞成在古代文学的研究中使用诸如“诗性方式”“异质同构”之类的词汇,但为了方便讨论,在本文中姑且暂且沿用这些词汇。潘先生认为,杜甫的景物诗喜欢采用“互比映衬”的所谓“诗性方式”,用潘先生自己的话说,“杜甫非常喜欢把大千世界各种不同形态的事物放在一起互相比照(互比)着写。在这种比照中,杜甫让事物不同的性质形成一种相互映衬、相得益彰的关系,使它们相映成趣,构成妙不可言的异趣与意境,并且产生鲜明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
  潘先生读杜诗的时间自然很长了,从“年轻时”一直读到“中年以后”,他对杜诗的体会居然也与众不同。潘先生读杜诗读出的是“妙不可言的异趣与意境”和“鲜明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我们自然知道杜诗的伟大,但令我们不解的是,杜甫诗歌中真有那么多“妙不可言的异趣与意境”吗?杜甫诗歌中真有潘先生所说的“鲜明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吗?潘先生所论者是杜甫,我们听来却感觉他是在说别人。据宋王谠《唐语林》,王缙多与人作碑志,有送润笔者,误致王右丞院。右丞曰:“大作家在那边!”我们不妨借用王维的这句话告诉潘先生:有“鲜明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的“大作家在那边”呀!
  潘先生在《映衬》一文中举例说明映衬是杜甫的写景诗歌中“独特的诗性方式”,读来感觉似有道理。但是,映衬真的是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吗?就连我们这些对唐诗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映衬是唐诗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之一,不仅杜甫使用它,许多诗人也都在使用它。这方面的例证可谓不胜枚举。试举例说明之。
  潘先生认为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两句中“第一句‘迟日江山丽’,是眼睛所见的视觉形象;第二句‘春风花草香’,是鼻子所闻的嗅觉形象。由视觉形象转换为嗅觉形象,二者之间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这就构成视觉形象与嗅觉形象的映衬。那么,这种映衬是杜甫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吗?显然不是,因为唐诗中这种所谓映衬比比皆是。如宋之问《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这就是嗅觉与听觉的映衬。岑参《寄左省杜拾遗》“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这显然也是视觉与嗅觉的映衬。可见这种映衬的方法并不是杜甫“独特的诗性方式”。其实岂止是视觉与嗅觉,视觉与听觉也是唐诗中常见的“映衬”方式呢,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沈?缙凇兑顾奁吲塘搿贰胺即浩街俾?清夜子规啼”,李颀《送魏万之京》“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王维《青溪》“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过香积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白居易《长恨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些岂不都是视觉与听觉的映衬?这些所谓映衬,在唐诗中司空见惯,并不仅仅是杜甫的写景诗歌中的“独特的诗性方式”。
  《映衬》一文认为,杜甫“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两句,上句“是动态”,下句“是静态”,“这一动一静”,居然又一次“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那么,这“动态”与“静态”的对比映衬是否是杜甫“独特的诗性方式”呢?当然也不是,因为这种“映衬”在唐诗中也是很多的。如寒山《杳杳寒山道》“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按照潘先生的说法,这应该是动与静的映衬;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当然也是动与静的映衬;贾岛《题李凝幽居》“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更是著名的静与动的映衬。可见,动与静的映衬也不是杜甫“独特的诗性方式”。
  《映衬》一文认为,杜甫“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不仅是“动与静的映衬”,还是“上与下的映衬”。这“上与下的映衬”是否是杜甫“独特的诗性方式”呢?当然也不是。请看,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按照潘先生的说法,这不都是“上与下的映衬”吗?
  潘先生认为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既是小与大的映衬,也是时间与空间的映衬”,而除杜诗之外,这两种所谓“映衬”在唐诗中比比皆是。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不是大小映衬吗?王勃《别薛华》“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柳宗元《别舍弟宗一》“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李商隐《二月二日》“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这难道不是空间与时间的映衬吗?
  《映衬》一文还归纳了“过去与现在”“垂直纵向与平直横向”等映衬方法,而这些种类的映衬在唐诗中是很多的,实在算不得是杜甫“独特的诗性方式”。如李商隐《马嵬》“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两联均是现在与过去的映衬;李商隐《无题》“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些岂不都是垂直与横向的映衬?
  我们知道,以律诗而言,律诗中间两联一般要求使用对仗,如果这些对仗没有“合掌”的毛病,那它一般会构成程度不同的“映衬”。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又说“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可是,无论是哪种形式的对仗,对仗的两句总要有所差异,总要构成一定程度的“映衬”。如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按照潘先生的说法,可以说这是远与近的映衬;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可以说这是近与远的映衬;王维《新晴野望》“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可以说这是低与高的映衬;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可以说这是落下与升起的映衬,等等。
  潘先生认为,“这种一一对应的‘映衬’的诗性方式,在杜甫的景物诗中几乎比比皆是”,我们也可以告诉潘先生,这种“诗性方式”杜诗之外的唐诗中也是“比比皆是”的。从上文所举例证可以看出,映衬是唐诗中惯用的手法之一,它不仅仅是杜甫所使用的艺术手法,更不是杜甫写景诗歌中“独特的”诗性方式。一种常见的手法有何“独特”可言?“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此之谓乎?
   [##]
  我们不由得想起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讲的那个著名的故事:“有那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一天在路上走,忽然下起小雨来了,他凑巧拿着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撑了布,遮住头顶,居然到家没有淋得像落汤鸡。他自我欣赏之余,也觉得对人类做出了贡献,应该公之于世。他风闻城里有一个‘发明品专利局’,就兴冲冲拿棍连布,赶进城去,到那局里报告和表演他的新发明。局里的职员听他说明来意,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伞来,让他看个仔细。”②潘先生好学深思,曾对杜诗“反复吟诵、体会、玩赏”,并终于发现了“映衬”这种“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急忙“公之于世”,潘先生是否也觉得这是“对人类做出了贡献”呢?
  
  二、“异质同构”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吗?
  
  在论及杜甫的“独特的诗性方式”的同时,潘先生也没有忘记杜甫的朋友李白。潘先生认为李白“在诗中常常使用一种异质同构的诗性方式。李白非常喜欢用夸张、比喻、联想的手法……这种比喻、夸张、联想的手法,就构成了李白诗歌独特的‘异质同构’的诗性方式”。
  读了潘先生的文章,我才知道这洋气十足的“异质同构”的大概意思。原来,不同性质的事物就是“异质”,比如李白诗中的“飞流”和“银河”,在不同的事物中寻求相似的部分就是“同构”,比如“飞流”和“银河”的“同构”就是“它们都是银白色的”。这就是所谓的“异质同构”。李白《望庐山瀑布》中“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名句,在我们眼里是带有夸张的比喻,在潘先生眼里却是“异质同构”。我们认为潘先生的论述中有两个问题值得进一步讨论。
  第一,诗歌中存在不是“异质同构”的比喻吗?我们知道,比喻,简单地说,就是把甲比为乙。甲一定不是乙,但甲要和乙有相似的地方,就像“飞流”和“银河”,这样才能构成比喻。所有的比喻,比和被比的双方都一定是“异质”的,如果不“异质”,它们岂可“同构”?同时,所有的比喻都要有“同构”,如果不“同构”,就不成其为比喻。除了“异质同构”之外,使用比喻的诗人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唐代天才的诗人们会把花比做花,把狗比作狗吗?显然,所有的比喻都是“异质同构”的,诗歌中不存在不是“异质同构”的比喻。
  第二,“异质同构”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吗?显然不是。正如上文所述,所有的比喻都是“异质同构”的,诗歌中不存在不是“异质同构”的比喻。也就是说,唐诗中凡是用到比喻的地方就是“异质同构”的,潘先生不会说比喻是李白的专利吧?
  我们试举例说明。唐诗中用到比喻的诗句极多,如卢照邻《咏史》“死人如乱麻,天子如转蓬”,卢照邻《雨雪曲》“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韦承庆《折杨柳》“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杨炯《骢马》“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杨炯《战城南》“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宋之问《芳树》“夭桃色若绶,?李光如练”,李峤《八月奉教作》“月镜如开匣,云缨似缀冠”,李峤《道》“玉关尘似雪,金穴马如龙”,骆宾王《同辛簿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聚花如薄雪,沸水若轻雷”,张柬之《出塞》“吴钩明似月,楚剑利如霜”,武平一《妾薄命》“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王维《送綦毋秘书弃官还江东》“衰鬓日如蓬”,岑参《客舍悲秋有怀两省旧游呈幕中诸公》“人间岁月如流水”,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丝绳玉缸酒如乳”,高适《行路难》“黄金如斗不敢惜,片言如山莫弃捐”。这些使用比喻的诗句,按照潘先生的标准,哪个是不属于“异质同构”的?
  不仅如此,潘先生用来和李白作比较的杜甫诗中,这类诗句正复不少。例如,杜甫《贫交行》“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富贵何如草头露”,《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乐游园歌》“秦川对酒平如掌”,《??陂行》“菱叶荷花静如拭”,《塞芦子》“胡行速如鬼”,《北征》“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病后遇王倚饮赠歌》“金城土酥静如练”,《新安吏》“仆射如父兄”,《贻阮隐居》“荣贵如粪土”,《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昔如水上鸥,今如?中兔”,杜甫《百忧集行》“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雨脚如麻未断绝”,《述古》“法令如牛毛”,《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莫相疑行》“集贤学士如堵墙”,《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严中丞枉驾见过》“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还应似管宁”,《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p口江如练,蚕崖雪似银”,《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碧萝长似带,锦石小如钱”。这些诗句都用到比喻,当然也都属于“异质同构”之类。杨义先生曾论及杜甫诗歌中诗与史的异质同构的思维特征③,说明杜诗也是“异质同构”的。
  大量的例证可以证明,和“映衬”一样,作为唐诗中惯用的手法之一,所谓的“异质同构”,决不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远犬吠声,短狐射影,把“异质同构”当作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这种错误太明显了。
  同时,本文也愿意在此说明,那些外来的充满洋气的术语和理论,可能根本解决不了中国诗歌研究中的具体问题。只有少数高明的学者能够把外来术语外来理论同中国诗歌的实际相结合相比照,进行研究并取得成绩。一个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为什么要装作挟洋自重的“二毛子”呢?
  
  三、杜甫写景诗歌的独特之处是什么?
  
  由上文可知,映衬并不是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表达方式。那么,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表达方式是什么呢?韩成武先生认为,杜甫诗歌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杜甫在许多写景诗歌中,经常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这样写从作品的艺术效果角度来说,能使句子健劲有力;而从作者反映世界的角度来看,首先是在遵循着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是求真精神的体现。④本文同意韩成武先生的意见,本文认为,在诗歌创作中遵循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这的确是杜甫诗歌的特点之一。
  首先,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看作是杜甫诗歌的特点,是因为这种写法在杜诗中出现得最多,杜甫使用这种写法最为集中。
  把表示颜色的词放在句首并不自杜甫始,这种写法在初唐就已经出现。如李峤《马》“苍龙遥逐日,紫燕迥追风”,杨炯《和辅先入昊天观星瞻》“碧落三干外,黄图四海中”,骆宾王《边城落日》“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杜审言《七夕》“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张说《清明日诏宴宁王山池赋得飞字》“绿渚传歌榜,红桥度舞旗”,《奉酬韦祭酒嗣立》“黄蕤袅岸柳,紫萼折村梅”,沈?缙凇渡现?亍贰盎器庖≈缛?青?曳松风”,宋之问《早发韶州》“绿树秦京道,青云洛水桥”,《长安路》“绿柳开复合,红尘聚还散”,等等。细味诗意,我们认为初唐诗人使用这种写法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所以并不构成他们诗歌的一个特点。
  到盛唐,这种写法得到继续。王维《瓜园诗》“黄鹂啭深木,朱槿照中园”,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岑参《水亭送刘?使还归节度》“红亭莫惜醉,白日眼看低”,高适《宋中十首》(其二)“赤帝终已矣,白云长不还”,《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李白《赠钱征君少阳》“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李颀《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崔颢《赠卢八象》“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等等。
   [##]
  在中晚唐诗歌中,这种写法使用得更为频繁。如刘长卿《和州送人归复郢》“绿林行客少,赤壁住人稀”;李端《送濮阳录事赴忠州》“赤叶黄花随野岸,青山白水映江枫”;皎然《陇头水二首》(其一)“素从盐海积,绿带柳城分”;戴叔伦《送郎士元》“黄叶蝉吟晚,沧江雁送秋”;李绅《重台莲》“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重”;张祜《和杜牧之齐山登高》“红叶树深山径断,碧云江静浦帆稀”;刘禹锡《题集贤阁》“青山云绕栏干外,紫殿香来步武间”,《乐天池馆夏景方妍》“白莲方出水,碧树未鸣蝉”;贾岛《访李甘原居》“翠微泉夜落,紫阁鸟时来”,《喜李余自蜀至》“白鸟飞还立,青猿断更号”;孟郊《同年春燕》“红雨花上滴,绿烟柳际垂”;许浑《送杨处士叔初卜居曲江》“绿琪千岁树,黄槿四时花”,《送荔浦蒋明府赴任》“白社莲宫北,青袍桂水南”,《夜归丁卯桥村舍》“紫蒲低水槛,红叶半江船”,《送卢先辈自衡岳赴复州嘉礼》“朱阁簟凉疏雨过,碧溪船动早潮生”;杜牧《行经庐山东林寺》“紫陌事多难暂息,青山长在好闲眠”;李商隐《清夜怨》“绿池荷叶嫩,红砌杏花娇”,《乐游原》“青门弄烟柳,紫阁舞云松”;韩??洞笄焯么脱缭?c而有诗呈吴越王》“绿搓杨柳绵初软,红晕樱桃粉未干”,《寒食日沙县雨中看蔷薇》“绿疏微露刺,红密欲藏枝”,《御制春游长句》“黄莺历历啼红树,紫燕关关语画梁”。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在诗歌中使用这种写法较多。如白居易《过温尚书旧庄》“白石清泉抛济口,碧幢红照河阳”,《风雨晚泊》“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春池闲泛》“绿塘新水平,红槛小舟轻”,《夜招晦叔》“碧毡帐上正飘雪,红火炉前初炷灯”,《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与皇甫庶子同游城东》“绿油剪叶蒲新长,红蜡沾枝杏欲开”,《闻乐感邻》“绿绮窗空分妓女,绛纱帐掩罢笙歌”,《池上逐凉二首》(其一)“青苔地上消残暑,绿树阴前逐晚凉”,等等。
  和以上诗人相比,杜甫使用这种写法差不多是最集中的,数量似乎比唐代使用这种句式的任何诗人都多。所以,单从数量的角度看,这种句法的使用也可以视为杜甫诗歌的一个特点。
  其次,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看作是杜甫诗歌的特点,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杜甫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首的用法与唐代其他诗人并不相同。杜甫使用这种方法是刻意为之,在很多情况下,杜甫是遵循着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创作这些诗句的。
  从上文所列举的例证中可以看出,唐代诗人使用这种句法大多出于无意,或在有意无意之间。而杜甫使用这种句法有时明显是刻意为之。本文把杜甫使用表示颜色的词放在句首的情况(不限于描写景物的诗)分为以下两种:
  第一种,和其他诗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如杜甫《北邻》:“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白露》:“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独坐二首》(其二):“白狗斜临北,黄牛更在东。”《柏学士茅屋》:“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身岩居。”《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太剧干。”《徒步归行》:“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送大理封主簿》:“青春动才调,白首缺辉光。”《寄柏学士林居》:“青山万里静散地,白雨一洗空垂萝。”《寄柏学士林居》“赤叶枫林百舌鸣,黄泥野岸天鸡舞。”《临邑舍弟书至苦雨》:“白屋留孤树,清天矢万艘。”《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其二):“赤羽千夫膳,黄河十月冰。”《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白头遗恨在,青竹几人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重题郑氏东亭》:“紫鳞冲岸跃,苍隼护巢归。”《白水明府舅宅喜雨》:“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覆舟二首》(其一):“丹砂同陨石,翠羽共沉舟。”《白帝》:“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赠翰林张四学士》:“紫诰仍兼绾,黄麻似六经。”在这些诗句中,虽然表示颜色的词也是放在句首的,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杜甫这样写和唐代其他诗人这样写并没有明显不同。
  第二种,这种句法有一些是刻意写出的,有明显的特点。如杜甫《晴二首》(其一):“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陪郑广文先生游何将军山林》:“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等等。
  这些诗句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它们描写景物,是遵循着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正如韩成武先生分析的那样,杜甫去何将军山林参观游览,把目击的景物写成“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进入眼帘的首先是“绿”“红”两种颜色,而后是二物的形态:“垂”“绽”,最后才是对物类的认知判断。杜甫观看李固的弟弟所画的山水图,描写图画中的景物,写道“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首先是“红”“青”两种颜色进入眼帘,接着是写两种事物的形态:“浸”“悬”,最后是对事物的认知:“珊瑚”和“薜荔”。杜甫把目击的早春景色写成“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也是遵循颜色——形态——物类的感知过程。有时候,杜甫把中间环节——物的“形态”描写删掉,直接由“颜色”而进入对“物类”的感知,例如杜甫写雨后晴景:“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又如他乘船顺流而下,目击两岸的景物:“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都把景物的形态删掉了。
  潘新宁先生对此提出异议,潘先生认为,“人对事物的感知必先受到其注意力、情绪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也就是说,人不一定首先感觉到事物的颜色;另外,“人对事物外部属性的感知一般说来是共时性的,但用文字对事物属性进行表达却是历时性的,必须有先有后”,也就是说,在文字上先写到颜色,不一定是人首先感觉到颜色,这些诗歌不一定是按照人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
  其实,最根本的问题就是:人会不会首先感觉到颜色。诚然,“人对事物外部属性的感知一般说来是共时性的”,但这种感知却不总是共时性的,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人对事物不同属性的感觉是逐步完成的。
  如钱锺书先生曾经指出,马第伯《封禅仪记》后人拟袭最多,“如南宋周晋仙《方泉先生诗集》卷一《山行行歌》第七首:‘远望山腰多白石,细看知是野人行’;薛熙《明文存》卷六五王?《开先寺观瀑布记》:‘从树隙见岩腰采薪人,衣白,大如粟;初疑此白石耳,有顷移动,乃知是人也’;袁中道《珂雪斋诗集》卷四《感怀》第三三首:‘如雪如素练,晃耀乱山赭,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清魏源《古微堂诗集》卷五《太室吟》:‘山脚仰视峰影小,数点白者出林杪,须臾移过杂树间,乃知是人非飞鸟’。”⑤可知人在山间,远远望之,不知是人,所见只是一点白色。这说明诗人对山间的人的感觉并不是共时性的,而是首先感觉到颜色。也就是说,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人感觉事物时是会首先感觉到颜色的。
  而杜甫诗歌所写恰恰就是这样一种特定情况。如杜甫《放船》,此诗作于广德元年(763)秋,时杜甫在阆州,诗写江中行船之乐。当时,杜甫送客来到苍溪县境,寒冷的山中阴雨不休。杜甫只愁骑马会滑下深谷,便乘船回归阆州。诗人写道“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是说远远看到一脉青色,等船行近,才知道那青色的是峰峦,可惜这青色的峰峦在船边迅速滑过;有一片黄色由远到近,诗人虽然只看到黄色,但心里知道,那该是黄黄的橘柚迎面而来。在船行水上的特定情况下,杜甫对峰峦、橘柚的感觉并不是共时性的,而是首先感觉到它们的颜色。杜甫诗中写道“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恰恰如韩成武先生所说,是按照诗人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来写的。
  在唐代诗人中,虽然有很多诗人在创作中把表示颜色的词放在句首,但在杜甫之前,我们没有发现有哪个诗人像杜甫这样使用这种方法。其他诗人通常是把颜色词与名词组合,用颜色词来修饰名词,组成“绿树”、“红梅”之类的词或词组。而杜诗中句首的颜色词往往是一个独立的表意单位。因此,这种写法可以视为杜甫的一种创新。本文认为,这才是杜甫描写景物诗歌中的“独特的”诗性方式,当然,它不是惟一的“诗性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杜甫之后,这种句法偶有诗人使用。以我狭窄的视野,只见到下面三个例子与杜甫略似:白居易《春池闲泛》:“白扑柳飞絮,红浮桃落英。”李远《送人入蜀》:“碧藏云外树,红露驿边楼。”韦庄《延兴门外作》:“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这说明杜甫的这种“独特的诗性方法”在中晚唐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
  综上,通过考察唐诗中的具体例证,本文认为,映衬是唐诗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之一,不仅杜甫使用它,许多诗人也都在使用它,因此,映衬不是“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同时,所谓的“异质同构”也绝不是李白诗歌“独特的诗性方式”。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人感觉事物时会首先感觉到颜色,本文认为,在诗歌创作中遵循对事物的感知程序,把对景物颜色的感受放在句子的首位,这正是杜甫诗歌的特点之一。看来,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要分清个性与共性,判明普遍与特殊,这样才能避免看朱成碧、指鹿为马、认非成是的错误。
  
  ① 潘新宁《映衬——杜甫景物诗独特的诗性方式》,《名作欣赏》2006年第10期第15页。
  ② 钱锺书《诗可以怨》,《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9页。
  ③ 杨义《杜甫的“诗史”思维》(上),《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第35页。
  ④ 韩成武《杜甫对景物感知过程的真实表述》,《名作欣赏》2006年第6期第17页。
  ⑤ 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97页。
  

论杜诗中的映衬及相关问题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