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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伟杰 文选 ]   

身体穿越黑暗现场寻找灵魂的出口

◇ 庄伟杰


  散文诗作为一种特殊的边缘文体,毕竟是从异域移植过来的。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由于特定的文体特征,它常常被人们所忽略,文学史的书写也因此省略而过,问津者甚为鲜见。其实,现代散文诗在中国的出现,几乎是与五四新文学运动同步的。早期一些重要诗人作家如沈尹默、刘半农、郭沫若等人都曾进行过有益的尝试和实践。令人惊叹的是,散文诗之于鲁迅,却产生了奇迹般的震撼和意义。有人认为它是鲁迅“送给中国新文学一份厚重的礼物”,“在文学界始终被认为是鲁迅创作中一部最美的作品”。甚而断言,《野草》已经成为鲁迅全部文学创作中留给后人的一个世纪性的“文学猜想”① 。
  本人作为一个散文诗写作者,由于喜欢借助散文诗这种漫步式的散章来尽情展示“生命空间中最动人的景观和心灵世界里最珍贵的密码”②,于是深感《野草》所蕴含的艺术特质充满一种美学精神,值得我们加以借鉴。作为一个读者,则为散文诗文体庆幸,因为有鲁迅这样的文学大家的垂青和践履,这株凄艳的奇葩不仅横空出世,而且卓然自成品格。当然,以文学研究者的立场观察,让我深感好奇的是,作为现代最有韧性最特立独行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鲁迅在文体选择上的边缘性、反叛性与异质性,无一不呈现出鲁迅内心交织的深刻的精神危机和黑色般的诗性特质,而这种感觉在反复地品读着《野草》时更为强烈。尤其是鲁迅把握散文诗独特的文体意识,通过饱满透彻的文字把个人锥心蚀骨的内在痛苦袒露在自己生活的年代里,执拗地揭示历史、生活与精神的真相,乃至表达自己的生命哲学。如是,从这样的层面去解读《野草》,可能会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对鲁迅及其精神向度有新的发现。
  
  一
  
  《野草》除一篇《题辞》外,共收散文诗二十三篇,即一九二四年九月至一九二六年四月的作品。可以说,鲁迅对现实的基本情感是绝望和怀疑,以至于对任何运动都慢半拍。《野草》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与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获得理解,却置身于冷漠的怪圈;“我”憎恶这个世界,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由是可见,整部作品包孕或摇曳着痛苦、矛盾、虚无、游弋和绝望的图景。难怪乎鲁迅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写的《自选集》自序中,曾经这样表明自己写作《野草》时孤寂而难耐的复杂心境:“后来《新青年》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哪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③从这里我们可见鲁迅当年“荷戟独彷徨”的心绪中隐含着一种孤军奋战者的忧郁与沉思,更可看出鲁迅企冀通过散文诗的篇幅短小、形式多样和内容集中等文体特点来展现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刻录自己的心路历程。换句话说,在“心事浩茫连广宇”的艰难求索中,鲁迅寻找到了灵魂出口的最佳形式,来表达自己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即小感触通大世界。通观《野草》既有对勇敢与献身的浩歌,也有对绝望与虚无的悲叹;既有对黑暗现实的抗争,也有对自我生命的反思;既有对善美与理想的抒发,也有对丑恶与麻木的憎恨……而且,“《野草》将五四时期产生的哲理性美文提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它比《呐喊》《彷徨》更深邃、更神秘,也更美”④。究其源,诚如作者的自白:“他的哲学都包括在《野草》里面”了。
  鲁迅从来都视生命为第一要义,他关心广大民众、受损害者、受侮辱者、无人代表者之一方,同情底层那些弱势群体,并把自己的行动方式建立在更远大的景象的紧密联系上。如果说他的小说和杂文,乃是面对生命遭到迫害和重压却能代表社会良心的抗议性言说,那么,《野草》应是长期处于深重的个人精神困境和危机之挣扎中,为我们披露了骇人的个人精神史或灵魂书。我们似乎读到了一个处于绝望与虚无中的灵魂所发出的悲鸣或呐喊。鲁迅不像卡夫卡等西方现代派大师那样,倾心于个人内在精神图像刻画,或用痛苦的内省去寻求精神出路。鲁迅更多的是在无边的精神磨难中从客体返回主体,其精神抗争主要来自于他人的或更广阔的现实场景、真正的生活和延续的历史相关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鲁迅清醒地把世界分为“身内”与“身外”两部分,于是,个体生命成为历史和黑暗现实的承担者。
  作为一种知识分子的言说,鲁迅除了借助“野草”的性格特点及其边缘性命运、连同自己的情感变化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外,在《题辞》中以错落有致的“沉默”“开口”“充实”“空虚”等并举,揭示了自己置身其中的思想境况,即不仅带有伤痛的美感,而且富有无穷的生命哲学意味。这哲学其实大部分都是关于黑暗的哲学,关于失败的哲学、复仇的哲学,也是关于跋涉的哲学,关于韧性的哲学、反抗的哲学等等。这些生命哲学的构成,属于独特的个人精神的呈现和发掘,属于作为一个孤军奋战的启蒙思想家丰富而深邃的精神世界。那么,鲁迅的生命哲学是怎样在作品中诗意地加以传达呢?或者说,鲁迅是怎样寻找到灵魂的最佳出口去传达自己的意图呢?这无疑是令人值得探讨的重要话题。
  
  二
  
  青年学者郜元宝颇有见地地指出,《野草》的灵魂,真正的意识主体,就是这个忽而在“孤坟”里面又忽而在“孤坟”外面的“游魂”。并且认为“鲁迅的文学,以一九零七年左右贬抑肉体的精神号召开始,到二十年代开始‘抉心自食’,反思一意孤行的精神的偏至,在这样的思想转变中,身体(肉身)才鲜明地进入鲁迅的文学语言中”⑤。的确,在鲁迅时代,对于身体(肉身)叙事因来自传统的、现实的诸多因素影响,尚存在着历史的局限性。其实,中国文学史上早已有人通过叙写身体(肉身)的创伤来表达历史的沉重压力,譬如古代四大禁书之《金瓶梅》《肉蒲团》等或许可作如是观。“实际上,肢体文化并不是西方舶来品。在中国,早就有研究肢体文化的文字,比如,翻开《鲁迅全集》,就会赫然看到这样一些篇目:《说胡须》《从胡须说到牙齿》《忧“无乳”》《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鲁迅的另外一些文章题目中虽然没有出现肢体,但内容实际上谈的仍是肢体文化”⑥。可能由于历史常常被历史遗忘,也被我们的怯懦、势利和保守所遮蔽。诚然,鲁迅更注重和崇尚的是精神的立场,这也是他为何弃医从文的原因,但他毕竟有过从医的历程和经验。因而,其写作意义分明在于,通过精神与肉体造成的创伤来揭示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虚无。毫无讳言,在堪称为留给后人的一个世纪性的“文学猜想”的这部虽薄尤深的散文诗集《野草》中,从身体叙事进入来表现人在强大压力下陷入困境、造成精神创伤以及所背带的时间重负,都明显地带有强烈的批判性、深刻的悲剧性和现代性的反思。如《影的告别》《墓碣文》《过客》《复仇》《复仇》(二)《颓败线的颤动》等篇章,从中庶几可见在全书所占的比重和分量。尽管鲁迅自谦为“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色”,实质上却为我们带来了一种波特莱尔式的“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雨果语)。这是鲁迅式的书写和传达方式,这种书写方式在中国现代性发端以来的文学里尚属鲜见,这个抉择之举实际上是鲁迅贡献给我们的奇特景观,即探索了一种极富个性的身体叙事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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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作家如能通过身体对世界的卷入,去寻找到身体、语言与世界之间的秘密通道,就有可能将文学导引至一片崭新而奇妙的境界。当然,《野草》提供给我们的不止这些,其个人“哲学”的关键词有:空虚与充实、沉默与开口、生与死、明与暗、希望与失望、生长与朽腐。“诗人似乎是在对这些观念的重复使用中织成了一幅只有他自己能捉住的多层次的严密网。就这样,他的多种冲突着的两极建立起一个不可能逻辑的解决的悖论的漩涡”⑦。面对这种交织于心灵中希望与绝望等错综复杂的矛盾,作者在《希望》一文中以伤感悲息的语气来表明自己并不愿让绝望的心绪侵袭自己的灵魂,而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对于生命意义的再认识。譬如在《影的告别》中,精神之影的“新我”与肉身之人的“旧我”的告别仪式恍惚迷离,“影”在坚决远离那个曾经生活的黑洞的同时,对现实中有着深刻联系的沉重肉身之人“你”(旧我),做出了别无选择的决裂:你的身体是我的影所不乐意的,我的影不想跟随身体了,“影”不愿到地狱,也不愿与身体同住,乃至于要“彷徨于无地”。那么,我的影子向你的身体告别之后,到哪里去,归宿在哪里?这是一种矛盾心态:“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在远行前的种种矛盾和意绪,正是当时诗人真实思想的写照,也是作者生命哲学的显现。尽管在远行途中如何存活下去尚是一个未知数,以至分明感到身内身外的青春消沉易逝之时,作者决定要与这空虚的黑暗进行一场“肉搏”,要“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野草•希望》)。鲁迅习惯于沉默,常常不着痕迹地进入一种所热爱的悖论式的深刻,让极深的失望引向了希望,正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咏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可以说,《影的告别》是一篇只有“影”一方诉说的独白式话语,身体那方没有对答,可谓自问自答,自言自语,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却是巨大而强烈的。具有明显象征意义的“影”是不可能离去的,然而人的思想和灵魂却可以改变和更新。“影”有点近似《过客》里的过客,是一个探索者或追求者的形象,虽然并非没有彷徨和犹豫,但其指向的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去”的精神。
  让我们再来感受《复仇》姐妹篇所展示的精神与肉体的另一种状态。《野草》英文译本序写道:“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那一男一女****持刃对立于旷野,直至身体干枯仍不拥抱也不杀戮,叫旁观者永无热闹可看,两人“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走向生命的终结——死。首先,作者从人身体上奔流的热血,即男女相爱、相憎以至相杀的生理基础谈起,然后推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的男女特写镜头。鲁迅运用简洁形象的身体语言,一方面描绘了人身体内鲜红的热血功能:散发温热牵引男女双方“拼命地希求偎依、接吻、拥抱”,由此产生“生命的沉酣的大喜欢”。这种交织着爱与死的激情却迸发出近乎宗教般的内部紧张,但充满着肉体的温热和血的浓腥味,却给人一种悚惧的感觉。另一方面,作者勾勒了一个无聊者认为“必有事件”的场面,当一对****男女拉开架势,将要拥抱,将要杀戮时,那些麻木不仁的“路人”忽而嗅觉十分的锐敏起来。他们用漂亮的衣服作为身体语言去掩盖空虚的灵魂,空着两手,无所事事。最后,作者揭示了两种人生命的不同干枯的内涵,以一种悖论式的双重姿态“复仇”:这对****男女宁愿活的身体(肉体)干枯,也不愿让旁观者看到他们拥抱和厮杀的“大喜欢”,从而可见看客们因精神的干枯而成为麻木无聊和愚昧无知的行尸走肉。这实在是人生之悲剧。
  如果说,《复仇》既是一幕喜剧式的复仇、又充满沉郁的悲剧氛围的话,那么,《复仇》(二)应是一幅色调凝重暗沉的油画、又有着生动可感的浮雕式的刻画。作者取《新约》中以色列人迫害耶稣的故事,抓住了耶稣受刑经过中最能震骇人心的几个镜头作特写式的描述,其宕荡的波澜乃尖锐地指向耶稣被钉的身体感觉,面对着“钉死”的极刑,耶稣非但没有流露出恐惧与痛苦,而且以牺牲为舒适,以死当生为快乐。
  鲁迅写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身体被悬在虚空中,虽取材于《圣经》,而着意则是中国当时的现实。由于人们已经不能正常地把自己当作正常人对待,或者说已经完全病态化了,无能与妄想,怯懦与暴戾、过激与软弱……总是混淆在一起。这里的“复仇”虽然是带有悲悯的诅咒的复杂心理,在“四面都是敌意”中,却显得有些孤独。这里既有对历史的深刻审视,又呈现出一抹沉重阴郁的色彩,对在荒诞的现实中人的肉体和心理造成的创伤给予透彻、有力与犀利的揭示。
  曾被海外著名学者李欧梵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阴森可怖的一篇”《墓碣文》,从其笔触的隐晦曲折,格调的沉郁悲凉中,我们不难窥见作者严于解剖自己又执著追求真理心声的精神,作者通过“生者”(即“我”)和“死者”(即墓中人)对当时现实的态度与心境的叙写,深刻展示自己心灵深处的剧烈搏战。作品描写墓碣、孤坟阴森可怕的衰朽景象,令人震慑惊骇;写死尸从坟中坐起,对活人讲话,显得怪诞神奇;至于以墓碣两面的文字来抒写墓中人的想法,同样发人深思。纵览全篇,“孤坟”中的“死尸”意味着悲观厌世者的死亡,而标题“墓碣文”则象征着陈旧思想的埋葬。作品赋予墓碣文和死尸(身体)以浓厚的象征意义来寄寓当时的心境。诚如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作者在《杂感》中所说的:“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去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著现在,执著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此外,在《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以凝练而悲愤的笔墨,描绘了一尊在绝境中反抗的妇女雕像。那个“垂老的女人”备遭凌辱的凄苦命运,读之令人唏嘘再三。文章先从身体叙事进入,叙写她年轻时因极度贫困而迫于无奈出卖肉体来养活幼女。“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这对于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对于一个有着贞操的女性来说,简直几不欲生,无论是肉体的或精神的创伤都是沉重而苦楚的。但为了女儿的生长,她只能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她“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这一幕在颓败线上颤动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悲剧连“灯火”也目不忍睹,“因惊惧而缩小”了。然而,若干年后,长大的女儿却不认账,认为母亲是“污秽”,会祸延后代,竟然群起攻之:“杀!”于是,当我们看到“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仿佛一个“求乞者”,那是何等悲凉与惨痛啊!当我们读到“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内心的“颤动”又是何等的强烈与愤懑!
  
  三
  
  鲁迅,毕竟是最懂得“艺术力量”的语言文学大师,由是我们看到,《野草》在表现方法上,或以象征性的描写,或以排比夸张的修辞,或以拟喻暗示的方式……一经熔铸和运用,无不别开生面。在西方的文论家看来,散文是明喻的,诗歌是隐喻的。鲁迅学贯中西,巧妙地通过散文的外形,诗歌的内质即散文诗文体,让其传达的诗意、心声和意图画龙点睛式地指向或撑起一片属于生命哲学的天空。
  从以上几个别出心裁的与写身体有关的篇章所展示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剧性氛围中,我们看到,作者始终保持着对自我和历史进行的双重嘲讽,并且充满着绝望、苦闷、死亡乃至荒诞等种种非理性的情绪,其中那刻骨般的锐利,不仅在于作品中透视出的是建立在人的真切的伤痛上,而且巧妙地将身体叙事置换为精神领域的事件。于是,形成了一种真正的属于鲁迅式的哲学:反抗绝望的哲学、爱憎与宽恕的哲学、向麻木复仇的哲学。这不仅赋予这些作品以幽深丰盈的内涵、摇天撼地的力量,而且构成为作品独特的美学基调。正因为如此,《野草》才使散文诗这种新的文体在中国一登场就达到前所未有的极致或峰巅,这乃是鲁迅以生命哲学所支撑的独特叙述风格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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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具体的历史情境和时代语境中,在给定的莫测的命运中,我们不得不承认鲁迅文字里的残酷、硬朗与尖锐,就像一片黑色、一片毫不柔和甚而令人郁闷的黑色。正如鲁迅特别喜欢珂勒惠支的版画和木刻,不仅仅只是认同这位女性艺术家作品突显的反抗主题,而是木刻版画中那简洁凝练的线条、黑白分明的色调,恰恰与鲁迅作品的色彩、语调等有着内在的感应和默契。这些正好适合鲁迅的心理需要,于是,“在这一体裁中,他天才地注入了自己当时内心的暗淡”⑧。当希望的门一旦关合,心房里就只有黑暗留守,“啊,连太阳都变黑了”。历史无处不在,生活假冒各种真理,以致人性在荒诞和黑暗的现场变得令人不可思议,变成一出出令人恐惧的悲剧。面对如此强大的黑暗,终究是它在制造一切,并在特定的年代留下了令人深感不可抑制的绝望。这是鲁迅的绝望,是中国式的绝望。或者说,这也是复仇者独特的身体纹章,是那些底层弱者的悲剧结局。于是,鲁迅的文字总让人感觉在咒骂外界的丑陋肮脏时,慢慢地转向鞭笞自己,并从中体验到历史最本质的绝望:那是在太阳未升与升之间,面对荒野颓败绝望的颤抖的老妇人,那是坚决不宽容不施舍乞讨者的“我”,那是带着时间的重负和创伤挣扎的过客,那是直刺天空的枯枣树……
  鲁迅以自己的勇气在文字中面对一个个血淋淋的真实或故事,敢于直面和正视那个外在的黑暗、人类灵魂的黑暗,并提醒我们记住历史,看到人的身体最真切的创痛,乃是人性最深重的创痛,因而必然要引起灵魂的震撼,必然要驱使自己穿越黑暗的现场去寻找通往灵魂的最佳出口。
  是的,鲁迅是伟大的,但他不仅仅只是大众勇士、革命斗士的伟大,更有着来自于黑暗的伟大。今天,当我们把回首的目光转向那一片浓得令人绝望的“黑色”,我们发现,鲁迅一方面揭示出生存的幽暗与生命的荒诞,一方面依然抱持着人文主义的充沛激情。这是他对个体生命的自我体验及对文学的艺术自觉。如果不是对生命和存在进行极具幽深的尖端体验,就难以诞生出《野草》这样瑰丽深邃的文学文本,这些连同他的生命哲学和传达意图,无不显示了鲁迅的深刻和彻底,也因此才能为中国现代性提供了一个十分难得的深度取向。
  二??六年夏日写于国立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①④ 孙玉石:《孤军奋战者的精神世界》,《文学报》,2003年3月20日。
  ② 庄伟杰:《别致的世界•后记》,时代出版社,2004年版,第302页。
  ③ 《鲁迅全集》卷4,第456页。
  ⑤ 郜元宝:《鲁迅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
  ⑥ 陈漱渝:《鲁迅与肢体文化》,《粤海风》,2003年第5期。
  ⑦⑧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1、99页。
  

身体穿越黑暗现场寻找灵魂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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