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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介明 文选 ]   

创造美学幸福的作品

◇ 张介明


  《洛丽塔》的构思,用纳博科夫自己的回忆说是在一九三九年末或者一九四零年初, “最初灵感的触动某种程度上是由报纸的一条新闻引起的”:经科学家调教的猴子创作了一幅上面“涂抹着囚禁这可怜东西的笼子的铁条”的画,此后他就用俄语写成了一篇大约三十页长的短篇小说,讲一个叫亚瑟的中欧男人,在妻子去世后,诱奸他那性早熟的继女未得逞而撞车自杀的故事。由于自己也不满意,到美国后纳博科夫销毁了这篇小说。
  作为一个俄裔移民,纳博科夫初到美国的头几年里,家庭发生了很多变化,可是有一项内容始终没有任何改变。每年夏天,纳博科夫都要和妻子开车横跨美国大陆到落基山脉度假,那里是捕蝴蝶的最好去处。一九四九年左右,在这样的旅程中,在突然的大雨中,伴着经常性的失眠,长途驾车的疲劳,一阵阵的突发灵感又勾起了他重新处理这个尘封多年主题的热情,就是在那成片成片的高山草地上,在三乘五英寸大小的卡片上,他记录下从自己思绪里涌出的故事情节。这个故事后来就成了二十世纪美国最伟大、最受争议的小说《洛丽塔》。纳博科夫经受了几乎想再次毁了所有书稿的创作痛苦,但当几经周折,《洛丽塔》被当作一般的情色书,终于于一九五五年九月在巴黎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时,纳博科夫的辛劳得到始料未及的回报: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首先发现了这部小说,在伦敦《泰晤士报》写评论,把它称扬为一九五五年最佳三部小说之一。接着,争议、美国版的面世……使《洛丽塔》迅速走红,成为国际畅销书。
  《洛丽塔》是以囚禁在杀人犯的隔离牢房里的男主人公的自白形式展开叙述的。从结构上看,第一部的第一章和第二部的第三十六章是首尾相连第一层次故事:回忆本身的始末;而从第一部分第二章到第九章是第二层次故事的铺垫,即:出身于富裕法国家庭的亨伯特•亨伯特,在经历人生的青年、壮年时期失恋、离异等种种挫折后,他精神崩溃而进了疗养院;从第一部分第十章开始直到第二部分第三十五章才是真正的第二层次故事(元故事):出院后的亨伯特•亨伯特来到一个叫拉姆斯代尔小镇,寄住在黑兹夫人的家里。时年三十五六岁的黑兹夫人独自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洛丽塔生活。亨伯特一眼就发现了他的“性感少女”——洛丽塔,不仅为此滞留在这个乏味的小镇,开始寻找一切机会观赏、接近这个小女孩,而且在其母亲向他求爱时,为了得到作为她母亲的丈夫所能施之于洛丽塔的那些不会被人非议的亲昵和爱抚,他抑制内心的厌恶与黑兹夫人结了婚。但是在他还仅是梦想着谋杀黑兹夫人时,后者却已从他的日记上发现了他的隐秘,大为震怒的黑兹夫人决心与之离婚,带着孩子避开这个魔鬼,可还未及把亨伯特的邪恶告诉任何人之前,愤激的她却不幸撞车身亡。草率地料理了丧事之后,亨伯特就以继父的身份从寄宿学校带出了洛丽塔,并且以各种手段诱使他那情窦初开的继女成了他的小情人。从那以后,亨伯特就驾车带着洛丽塔在全国各地漫游。与洛丽塔的这种近乎****的关系,使亨伯特一直被兴奋、惶惑、焦虑、自责等复杂矛盾的心理所交织煎熬,一方面他费尽心机地避免引起旁人和警察的注意,另一方面为了不使他们的关系暴露他又限制洛丽塔与同龄人和别的男性的交往。为此,除了在比尔兹利短暂的安顿以外,他们只能不断地在一个个乡镇、一家家旅馆漂泊。然而他的一切努力和防范最后终究还是没能阻止洛丽塔乘他生病之际逃离。此后,他的生活就被追踪与试图报复主宰了。数年后,正当他茫无头绪时,已经结婚并即将临产的洛丽塔写信向他求援。昔日“性感少女”已长大成人,当他见到洛丽塔并想重新带走她的努力遭拒绝后,处于疯狂状态中的亨伯特找到并枪杀了当初带洛丽塔逃走的剧作家克莱尔•奎尔蒂,而后束手就擒。
  《洛丽塔》之所以首先是在法国而不在当时纳博科夫侨居的美国出版,是因为美国的出版商认为此“书写得很好,不过若他们出版的话,出版商和作者都要坐牢”。而且即使格林对它褒奖有加的同时,约翰•戈登(John Gordon)仍说此书是:“我读过的最肮脏淫亵的书”, “根本就是肆无忌惮的色情作品”。然而,尽管如此说,尽管小说的主要情节确乎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近乎荒唐的恋情故事,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小说给人的感觉确无淫荡之感,除了人们注意到的小说自始至终无一刺激人感官的淫秽、下流词语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
  从表面看,亨伯特对洛丽塔这样一个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女的爱是起于他的一段与寻常少年少女早恋经历并无两样的经历,如他在开始叙述往事时坦言的那样:“在她之前有过别人吗?有啊,的确有的。实际上,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儿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 安娜贝尔是他姨妈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他们之间偷偷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朦胧的感情。然而,安娜贝尔的因伤寒不幸夭折却使亨伯特始终不能释怀,对初恋的那种刻骨铭心记忆从少年一直持续到中年,致使他始终痴迷于九岁到十四岁的少女——他所谓的“性感少女”。亨伯特在开始回忆时不断地自问、自我剖析说:“是否在那阳光灿烂的夏天,我生活中发狂的预兆已经开始,还是我对那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怪癖的最早迹象呢?”并“深信,从某种魔法和宿命的观点而言,洛丽塔是从安娜贝尔开始的”。但,有一点显然是作者有意回避的,也是以往人们常常忽视的问题:当年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是同龄人之间的爱,纯属正常!小说中亨伯特自己也说:“我是一个孩子,安娜贝尔也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小安娜贝尔在我眼里并不是性感少女。”但为什么到“我”长大了以后,成熟了,接触过很多女性以后却感到安娜贝尔—洛丽塔是“性感少女”了呢?除了牵强的、似是而非的、无法自圆其说的所谓“时间的神奇的作用”、“时间的魔岛”之外,无论是作者还是亨伯特都语焉不详。所以,把本来不相干的过去的那次早恋作为当下畸恋的前因要么是有意为之的误导,要么就如“怪癖”、“魔法和宿命”那类说法一样只是一种借托。实际上,我们只要仔细考察、揣摩一下洛丽特式“性感少女”身上被亨伯特倾慕、萦怀于心的到底是些什么因素,就能发觉这篇小说所叙述、描述的爱情的独特性。虽然,作者费尽周折,调动他语言巫师的浑身解数,通过亨伯特之口,把“性感少女”描绘成其“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充满着神秘的、非确定的、完全属于个人感受式的特征,但字里行间仍能看到一些“她”的样子:除了界定“性感少女”时显然以洛丽塔为范本的形象——“那种轮廓微微显得有点儿狡黠的颧骨、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或腿以及绝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泪、使我无法罗列的其他一些标志”之外,不独洛丽塔是:
  同样的娇弱、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着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的头发……无法看到的胸前两只幼小的乳房……可爱的、收缩进去的肚子……还有那幼小臀部。
  美好的皮肤——哦,真美好:柔软娇嫩,给太阳晒成棕褐色,上面没有一点儿斑点……天哪,真叫人受不了,她太阳穴上面的那片丝绸似的微光渐渐变成发亮的褐色头发。还有在她那沾满尘土的脚踝旁抽动的那根小骨头。……她那微微挺起的肩胛骨,她那俊美、弯曲的脊背,她那黑色的游泳衣里紧绷绷的、狭小的、隆起的臀部以及她那两条女学生大腿的外侧。
  其他的引起亨伯特注意的“性感少女”也无不如此:
  有个矮小、苗条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和紧裹着她身体的那件剪裁合身的珠灰色的衣衫,她年轻的身体仍旧保持着一团稚气,跟她瘦小、灵敏的臀部那种职业扭动混在一起。(雏妓莫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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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不漂亮,但她是个性感少女;她那温润白皙的双腿和洁白可爱的脖子在令人难忘的瞬间与我那肤色棕黄发红、充满生气的……洛丽塔……交互唱和。……她眼睛骨碌碌地转,用手背擦擦她的脸蛋儿,又拉拉她裙子的滚边,最后把她那瘦削的动来动去的肩胛骨冲着我。(旅馆大堂遇见的陌生女孩)
  从她身上可以看出性感少女的魅力中的一些基本成分,比如,青春发育期的完美的身材,情意绵绵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她那光滑的红棕色头发……她那娇嫩的乳白色脸上的眉眼,包括粉红色的嘴唇和银鱼似的睫毛。(比尔兹利的邻居,法国少女伊娃•罗森)
  为亨伯特所倾倒的是用诸如“黄色的汗毛”、“娇嫩的皮肤”、“缠结的睫毛”、“瘦小的臀部”、“高高的颧骨”、“瘦削肩胛骨”这样的词汇描摹和概括的,那些乳臭未干、瘦骨嶙峋的黄毛丫头;而为他所讨厌的则是“肥胖臃肿、短腿巨乳”,“生着南瓜或梨子乳房的”“肥大的屁股、滚圆的膝盖、丰满的胸部”的成熟女性——无论小女孩、少女、成年女子,“丰满”在亨伯特的眼里永远是女性的不可救药的缺陷。显然,这里所谓的“性感少女”(有译成“小仙女”“小宁芙”的) 不但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美,而且全然颠覆了通常意义上的“性感”含义!至此,我们似乎悟出了些什么:纳博科夫再三说他的小说无涉思想和道德,只涉及美,就是要读者不要误入他表面情节的圈套。就像古希腊人把与传宗接代的功利无关的同性恋看成是最纯洁的爱情,唯美主义者王尔德的同性恋和在两性之间只注重嘴唇区这样形而上的性感一样,一向崇尚唯美的纳博科夫也是通过这样一个表面上畸形的爱恋故事来创造能带给他“直截了当称之为美学幸福的东西”——形而上的爱和纯粹的美,而无涉肉欲的、摆脱动物性和功利性的爱才称得上这样的爱和美!还用得着纳博科夫明说么?时不时地称洛丽塔为一个“幻想的天使”、一个“理想化的里维埃拉”、一个“虚构的、不实的”幻像,一种“近乎超自然的范畴”“有近乎超自然的光彩”,“山谷里的一道回声”,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她的形而上的意义及亨伯特对她的形而上的迷恋。在洛丽塔已经逃离的第二部第二十七章,纳博科夫通过亨伯特之口道出了这种爱恋的“安全性”的实质(其实正是非功利性):
  确实,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对我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的纯洁、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于那种情况的安全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
  集美丽、可爱、早熟和粗俗于一体的洛丽塔被赋予了一身的神圣和灵光,委实具有那种超凡脱俗、变幻莫测的灵性和美质。
  与《洛丽塔》的内容相关,这部小说最显著的、全局性的艺术技巧就是戏仿。作为学者型的作家,纳博科夫多才多艺,对文学的精通更是他大学文学教师的本业。但他并没有为丰富的文学知识和理论所禁囿,就像猴子的牢笼对创作《洛丽塔》的启发一样,他视文学传统与他创作的关系,从来就是“正视牢笼而不为牢笼所束缚”。《洛丽塔》中戏仿,首先就是对多种文体类型的戏仿。
  比如色情文学。是的,就像纳博科夫的大多数小说中人物总是遭受着伊甸园中那条绿蛇的致命诱惑那样,《洛丽塔》也写了情欲,小说中对亨伯特之于洛丽塔那种充满情欲的畸形心理的渲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就此而已,就像上文所述,它是有情欲而不淫秽,而且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用来作比的但丁对比阿特丽斯、彼特拉克对劳丽恩的爱,恰恰是著名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范本!而且就亨伯特与洛丽塔的关系来说,尽管小说中充满了亨伯特喋喋不休的自谴,但其中也不无玄机,并非以继父对继女的****可一言蔽之。小说中写到,无论是与父母同车外出时“突然她的一只手悄悄地伸到我手中”,还是洛丽塔随母亲出发去营地前气喘吁吁跑回楼上继父的房间“扑到我的怀里”,抑或是在“着魔的猎人”旅馆的第一次交合,都是由早已拥有“不为成年人所知的年轻人的秘密世界的一部分”——偷吃禁果经历的洛丽塔首先“勾引了我”。在洛丽塔看来,这与“成年人为了传宗接代所做的事”“毫不相干”,这只是年轻人盼望长大、主宰自己命运这种寻常心理的形象表现而已。与洛丽塔要“走向未来”相对应的是亨伯特要“回到过去”——把洛丽塔戏拟为安娜贝尔,于是“时间术语代替了空间术语”,双方不期而遇,年龄的落差在这种玄机安排中被削平、被消解了。与此同时,所谓的色情、淫秽和色情文学的传统模式也统统在这种时空混淆、不无“正当”和“纯洁”的游戏中解构了。
  不只是对色情文学,《洛丽塔》还有对传统回忆录、忏悔录、答辩状、美国现代公路小说、侦探小说(请看结尾几章谋杀奎尔蒂的惊心动魄的描述)的戏仿;对作者或赞赏或反对的诸如巴尔扎克、屠格列夫、陀斯妥也夫斯基、普鲁斯特、乔伊斯、弗洛伊德、萨特等文学家、思想家的戏仿;作为经典的纯文学对众多通俗文学的戏仿。
  《洛丽塔》艺术技巧上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叙述的巧妙、简洁。纳博科夫是个公认的文体家,他的语言细腻、精致、深邃、优雅。除了叙述大框架是借托或戏似在押犯人给检察官、陪审团的自白之外,呈现在《洛丽塔》中以下几点足可以见出纳博科夫在叙事技巧上的追求:第一,灵活自如的人称变化。就整部小说叙述人称来说,主要是第一人称“我”,但或为了描摹作为主人公的“我”的心理活动的需要,或为了造成一种超脱的批判效果,作者在“我”叙述的同时,任意地、随时地改变叙述人称。类似“她刚低下头,把褐色的卷发垂到我坐的那张书桌前,嘶哑的亨伯特就可耻地仿效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所作的动作,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这样第一和第三人称交织混用的例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第二,对话夹杂于叙述之中。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不露痕迹地转换成第三人称的叙述中,纳博科夫都可以完全不顾传统的所谓的“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的约束,巧妙而又成功地将对话插入其中。试看:
  我突然灵机一动,把我从夏洛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一张夏洛特的小照片拿给宽厚的、轻信的法洛夫妇看。她坐在一块圆石头上,在被风吹起的秀发间微笑。那是一九三四年的四月,一个值得记忆的春天照的。当时我因为公务到美国来,曾有机会在皮斯基住了好几个月,我们相识了——产生了一场疯狂的恋情。唉,当时我已经结婚,而她也和黑兹订了婚;可是等我到欧洲以后,我们通过一个如今已经去世的朋友互相通信。琼望着那张照片小声说她也听到过一些传闻,随后一边望着,一边把它递给约翰。
  ——这是小说中一段纯属子虚乌有的亨伯特捏造的经历,目的是给人一个洛丽塔或许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假象。但通常人们认为是如此复杂的事情纳博科夫叙述得多么简洁、干净!第一句是第一层叙述;第二句是描绘,应该是摹写法洛夫妇看了照片后的感受;从第三句开始是“我”在对法洛夫妇讲述那段伪造的经历,是对话内容。最后一句又回到了第一层叙述。
  第三,凝聚了激情和想象力的心理叙述。纳博科夫小说往往从一开始就把故事的结果讲给读者听了,也就是说,他从来不靠情节或卖关子来制造悬念的。他的作品最动人之处,是那些繁复而优雅的语言,和与这种语言相关的激情和想象力,这种充满着想象力和激情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彰显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我心里对大自然的唯一的怨恨就是我无法把我的洛丽塔从里朝外地翻过来,用贪婪的嘴唇去亲她那年轻的子宫、她那未经探究的心脏、她那真珠质的肝脏、她那马尾藻似的肺和她那一对好看的肾脏”这样的心理叙述,即便无法排除“贪婪”和“情欲”这类型负面的理解,我们仍不得不承认他的想象力的奇崛、多彩,他的激情诉诸语言的能力,他夸张地展现内心活动的雅致、到位。
  早在出名之前,纳博科夫就在一篇评论文章中阐发了自己的文学观:“历史是什么?梦和灰尘。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有几种处理历史的方式?只有三种。他可以绞尽脑汁地挖掘和联结所有相关的事实和细节,以此来讨好那难以捉摸的逼真摹写的缪斯;他可以通过把过去处理成现在的戏拟,以此纵情在滑稽和讽刺的游戏中;他也可以把信手拈来的木乃伊交给他的天才托管——当然他得有天才,以此超越时间的一切因素。”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伟大的小说都是伟大的神话。是的,《洛丽塔》无疑是一部承认和褒扬人类丰富的思想和丰富想象力的伟大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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