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诗歌创作时常把个人放在两难人生境界的交接线上,即让自己始终处于精神困惑的边缘状态,当自己不得不面对困惑的时候就产生创作,所以作品也就呈现边缘状态的美学特征,其艺术形象总是在困苦状态中自省与自救,强调边缘状态中人自身探寻与调试的力量,强调艺术在这一领域对人格的提升。《印象》和《秋蝇》为现代艺术创作找到了疏通心灵困惑的渠道,说明了戴望舒长久坚持现代艺术的缘由,并用声音、色彩与物象的完美结合,表现了非常柔韧的内在精神。
封闭、焦虑与唤醒这是戴望舒很多作品的存在方式,也是现代艺术创作者对生活的解读。诗人处在独自虚想的世界里,“木叶的红色、黄色、土灰色——窗外的下午”,把自己关闭在里面,对日常生活从内心深处拒绝,但却力图用艺术表现生活、表达自己,强调与周围进行无人介入的沟通,“用无数晕眩的眼睛/巡望——苍茫的色泽”(《秋蝇》),由此产生对他人的精神臆断和无端审视,这中间隔断任何外部作用和客观条件,但诗人在“创造”这一行为中出色地保持和自我的内在交流:“沉重的翼翅啊,迢遥的声音,古旧的,天末的风?”这也是创作过程中与自我独自沟通的特有方式,诗人在这种方式中自我欣赏,并企图唤醒自我尘封已久的昂奋精神。残存在记忆中的情绪印象“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蕴含着对“印象”的陶醉、赏析和展示,但同时又表现得那样柔软无力,于是自我折磨、自我摧残,“如果是青色的真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印象》),处在这种边缘状态中的形象常常在矛盾的旋涡里翻转,一面自戕一面自救,彷徨无助却又企盼精神蜗居的港湾,这是现代艺术创作的最初动因,戴望舒所有诗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这种自闭型求助愿望,创作动机与生活动机处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遥远的声音,古旧的,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这样沉重的翼翅啊”(《秋蝇》),强调潜意识的萌发,发掘隐秘的灵魂并与之对话,“在迢遥的太阳下/也有璀璨的园林吗?/陌生人在篱边探首/空想着天外的主人”(《深闭的园子》),是寻找与封闭的心灵进行精神交游的象征①,生活从陌生的地方开始,再到封闭的心灵结束,圆形生活、立定画圈,对昔日苦心经营的情感感到惊讶、生疏,对原本属于性灵的体味感到迷惘,在声音与物象中已找不到自然的流泻,更多的是象征、迷离与朦胧的符号,以个人的自由联想相连缀,以生命图腾为崇奉对象,让鲜活的生命本体与象征以及自由连缀相一致,人在失去客观世界之后的绝望和不安中产生迷惘,却总想用一定形式挽回自己,用某些形式倾诉自己的存在,诗人在孤零零的抗争中找到了艺术,由此现代艺术则成了目的和表达手段,艺术的存在为戴望舒的现代诗疏导了心灵的困惑,排解了难以名状的苦闷,诗人不再自戕而要自救,但我“沉默则充实,开口却空虚”②成为艺术家的普遍心理表现,使病理蒸发的过程成为治疗伤痛并创造美学的温床,理疗了自我心灵,从而创造了心理美学的疏理通道,也为艺术的目的性作了脚注。
找不到精神的最后家园,像“林梢的残阳”和“僵木的秋蝇”,内心却又充满强烈的渴望。在现代艺术形式中所表现的内容充满了企盼灵魂再塑的渴慕,他们创作的动力是填补自己残缺的心灵空缺,所有艺术形式都充满惊恐和伤痕,是“穿孔的世界”,是面向残局使精神抑制力失控状态的表现,所以到处都有焦虑,焦虑是在知觉到危险后产生的无方向的唤醒状态③,这种状态吻合了常人潜在心理的“暗箱要求”,在这样的文化群中,四分五裂的世界在强制力量的压迫下被以不明晰的物象、色彩与声音混合涂抹出来,所以艺术中不断有迷茫、也有幻觉过后的空虚,一个人被围困起来,仿佛许多人置身其中,获得被惊悚的震动,然而在“感官旋风过后”④,却留下精神自戕者的空白,自救者在幻觉丛生的天井中沉醉、迷失,但他不要打开门扉,“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又徐徐回到那寂寞的地方,寂寞的”(《印象》),那高墙外面充满的是难以沟通的现实,被斩断缆绳的个人只能做无家可归的精神漂泊者,那么,能否重新获得一种聚合力,牢固维系心灵,从而解决由病理涣散到精神亲和的矛盾,精神漫游的孤独者需要调整自我心灵,换算生命的转折价值,从而找到自身的终极意义,但在转折过程中的封闭状态会给精神解困带来无限难度,封闭的文化将永远是精神圈地文化,是没有外围的隔离世界,人作为关系的总和失掉了外围就等于失掉了本质,所以建立疏通心灵的美学以使自戕者自救是必要的,这也是现代艺术在徘徊心态下需要自戒的心声。
在现代艺术修复过程中,象征、割裂与时空交混遍布艺术人生(《秋蝇》),戴望舒现代诗歌着重表现理想与现实的不可调和给人生路上留下的阴影。忧郁的人和象征的事物,把发展的顺序切断,“木叶、眼睛、肚皮、玻璃、冰片、太阳、万花筒、风、图案、钟磬、苍蝇”,强烈的主观性,一切对象都是象征之中用迷蒙的影像笼罩过的,仿佛要把现实用格子分开,并表现出极端的厌恶“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在无可掩饰的状态下将人生与变形艺术链接,营造阴暗情绪和神秘色彩,揭示人的心灵躁动状态,深入人的焦虑心理,运用色彩、声音表达内心对自困者深刻的感悟或理解,生命在无助的状态下诠释人生,在生命历程中、在无意识状态下,一个终结的生命舞台,飘散的情绪——“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又徐徐回到——”(《印象》),思想在无奈中被时空吞噬和消融,寻梦、困惑与倦行成为最高频度主题,但踪迹纷乱,情绪飘浮,同时每一种体验都是一个精神历程,这个历程充满矛盾、探询与不知所措,但他们很少去寻找解决矛盾的途径,从不探求和谐,也不解决矛盾,并随时准备承受希望和幻灭所带来的磨难,并不是为了信念和思想,而是由于对生命的热狂,对直觉的热望,以及搅扰和撕扯所带来的对凄凉的享用与审美,强调生命冲动创造一切,生命冲动在运动中形成意识绵延,生命冲动是神秘的,是艺术无法抗拒的本源,在艺术中不能通过理性去科学地认知,只能凭直觉感受,不可触摸、不可名状的下意识决定着艺术和自我的生命意义,强调封闭的精神世界相互独立,互不侵扰,形成隔绝、彼此孤立无援的状态,但孤立形成个性,人处在这样的状态中焦灼不安、如同困守着生命的孤岛,企盼外在精神的介入,但又拒绝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介入,现代艺术的躁动情绪使人们无法摆脱精神的困惑,因此总有难以排解又不愿直说的幽怨,而戴望舒自己成为欣赏和实施这种艺术的个人,并通过自己复述了这种人生情境,也从中找到了越过境界线由精神自戕而精神自救的艺术通途,这就是“秋蝇”那双迷蒙的眼睛里产生的迷离的散光,也是戴望舒用声音、画面和感觉都无法表述清楚的残存在记忆中的若有若无的“印象”所带来的思考。
自赏、自怜与不屈 传统审美对现代诗《秋蝇》《印象》有对抗心理,本质上拒绝变形,对中和、分寸、适度、均衡、合众、合规矩的审美习惯使人们对现代诗的接受过程明显排斥,因此对《印象》和《秋蝇》拒读,这与西方文化审美取向有极大的反差,在西方文化中有成型的荒谬哲学体系,疯狂意志论、人性两难境界、中介裁判所、西西弗的神话都是现代艺术的思想审美基础,但我国民族稳态心理使人本能地渴望文化的完善与整合,却受不住这种懑在内心的骚动和狂乱,所以焦虑往往被认定是自虐症爆发的前奏,是失衡、失态,是美的悖论,因此不能成为文化导向,甚至不能宽容现代艺术略有颓唐的精神状态,批评与责难之声不绝于耳——谁把艺术推向生活,谁就必须为艺术承担责任,不能让艺术散发阴冷的声音,虽然现代艺术对美不再强化统治的标准,但民族惯常审美心态的要求使现代诗美学一直不被重视,强调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永远不能成为生命主调,尽管如此,现代诗评却也强调发展生命的色彩是艺术的不老主题,现代艺术成为色彩斑斓的光辉中的一只光束,虽然它是暗色调,总也不是亮点,却在人生色彩中点缀着调和的一笔。所以远距离定位欣赏成为《印象》《秋蝇》美学的最显在意义,它是生命主题中的一个角落艺术,在人生焦虑过程中自戕与自救其实只是一个界限,在更多的情况下它们是交融在一起的,人时刻被抛置在边缘,边缘状态的心理使得人不得不贴近坚固的崖壁,攀附偎依,当危险过去,许多人往往首先想到生命存在的意义,诗意与美就在愿望和实现之间,当面临重新选择的时候,人们给自己命名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让自己承认现实的苦难,而在这艰难险阻之中,自赏与自怜贯穿始终,现代艺术强化这一紫色演变过程,而紫色虽不是耀眼的色彩,但它在调色板上具有拉长了的色彩观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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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蝇》为现代生活群体的生存矛盾状态作了明确的注脚。它始终保持无法摆脱的紧张与不露声情的痛苦,也不维护自己精神世界的统一,无论由于怯懦还是变形、冷漠,决不探究自我精神走向和谐的途径,对于各种问题的怀疑不做清晰的表达,也不明确地给予回答,虽然感觉是在竭力振作,但决无振奋人心之举,畏缩的精神仿佛被溺在水里。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自我分析在诗中分裂着“秋蝇”的精神,精神控制自己,但又害怕被控制;惊惧自己的困惑,又害怕灵魂被惊厥;时常怨怒自己的阴暗,又不愿驱走心头的阴霾。从中反映着精神样态的不稳定和越陷越深的孤独,从噩梦中逃亡与隐匿成为艺术想象的母体,但只有孕育没有成长,这越发增加了对近景与远景的审视与向往,也关闭了透视精神家园、平复紧张情绪的窗子,这种时常处于痉挛状态的觉醒反而创造了大量的机会,为艺术找到了反常的灵感和激情,同时在这样的兴奋状态感到自我认知的价值。他们小心地隐瞒自己的忧伤,却又偷偷地欣赏由忧伤带来的愉悦,那不断拉长了的“寂寞的——”、“悠长的——”、“结着仇怨的——”声音就是诗人有意创造的调试过程中发出的相对松弛的喟叹,并通过艺术的方式释放忧伤伴随的快感,把紧张状态的松弛与享受放在自责自愧与自我欣赏中进行,使我们看到一种仿佛无法解释的现象,其实对于焦虑的现代诗人来说这恰恰是他们创作和生活的规律,没有因果限制,随时把对外在世界的慌乱感受积聚起来,随时打碎自己毫无规律的生活,编织生命的情结,居住在人体内部的情绪时时浮动着,潜隐的动感让人不得安宁,个人表现出片面、不完整,随时需要整理,自我内心遍布创作,自我与自我之间的纽带粉碎性断裂,自身成为隔离生活的蔽影,所守候的那个自我已经面目全非,于是迷惘、慌乱、无所依傍,“由于一种悲伤的和迷信的自卑感,我们会因为性灵的缺憾而责备自己”⑤,而这些支离破碎的感觉造成残缺的自我更大的迷失,听凭自我臆断的结果就是不可挽回的精神变异——变成“秋蝇”、变成残缺的“印象”,这是一个艰难而又令人困苦不堪的过程,但在这样的过程中生命与艺术同在,自戕与自救同在,《秋蝇》与《印象》所孕育的美感和自我认知、自我调整的价值也将被欣赏、被认同。
在精神现象的背后我们找到的是精神偏执的痕迹,在偏执中蕴涵着不屈。在精神生活中寻找自我生存的依据原本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甚至是较高层次追求的体现,但当发觉自己被置于虚妄之中,一切处于想象的层次,不过是个人构制的幻觉,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精神的赘痈,于是禁不住开始独嚼对生命的忧虑与感伤,在虚妄的情境中无助地哀鸣,关起门来自怜,旷野之中凭吊,以破败者的心情唱出孤独乏力的精神挽歌,两种情绪多次碰撞交织,使“雨巷”诗人疲惫不堪,但现代艺术不同于病理患者的原因是他们能够从中找到激荡人心的诗意和美感,当触到精神最痛楚的矛盾点时,他们无法控制激烈的情感体验,那份被守候了多年的孤独再度汇聚成纷乱的困惑,那些不能宣示于人的凄冷成为不可掩饰的艺术表现,我们会惊异地发现那全部是收缩了的、反近于理智的象征与符号,情绪被不自觉地夹裹在人生感念之中,自我总会表现出身陷重围的不安和惶惑,当无力改变现实和现实中的自我时,就采取自悔的办法挽救自己,但他们并不是像浪漫主义者那样要获得再生,而仅只是通过如此方式表现无法挽回的自己,是自救者的自戕。“荒芜的人是从希望结束的地方开始的”,加缪的注解把这种艺术的诗意美感引到了精神绝境,本源之中早已带有被摧毁的痕迹,在废墟上再建荒谬的、未可知的世界,构建自救者本能所需要的未来,本能与不确定性像一个大的容器,装载着无法测定的人生,《秋蝇》仿佛这些不确定的人生的宗教,给了他们个人的自尊和顶礼的机会,并在精神上得到了被戕害和做牺牲的意义,这种类似于经常复发的病痛一样的患者感受,却带给他们充实的力量,并通过他们的艺术与生存方式的传达不断地将他们的生活方式提升到艺术的高度,他们反而从此抛弃了一切忧郁,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才真正恢复远离病理的状态,才算最成功地将自己的价值传递出来,并表现着自己独特的艺术人生的韧性,韧性精神不仅使他们从异质状态中抽身脱出,而且赋予这种行为以更加宽广和辽远的意义,成为那个时代更加广泛和深刻的不屈。
① 孙飞龙:《诗的空白艺术》,《名作欣赏》,1997年第3期。
② 鲁迅:《野草•题辞》。
③ [美]斯托曼:《情绪心理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④ [法]雅克•马利坦:《艺术和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三联书店,1991年出版。
⑤ [美]桑塔耶纳:《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