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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登峰 文选 ]   

永远的经典

◇ 裴登峰


  作为元杂剧的杰出代表,《窦娥冤》为不同时代的读者共同欣赏,经受住了时间和实践的考验仍具魅力,不愧为经典。今日咀嚼此作,仍时时能品出新鲜的滋味。
  
  一、《窦娥冤》描写感天动地冤情的艺术效果
  
  《窦娥冤》通过三桩让山河易色、天地动容的誓愿,体现窦娥的冤屈程度。虽说三桩誓愿故事的雏形较早,但关汉卿有意识地将不同时代人的冤屈集中到窦娥身上,突出天下之冤、莫过于此的“集成”意义,思想震撼力与艺术感染力均很强。
  具体而言,“血飞白练”是冤情“动地”的表现。鲜血溅而不落,分明是冤而不死的精魂压抑不住的呼号,更是大地伤心得喷涌而出的血泪。“飞”字既体现着鲜血在瞬间的不可遏制、迸涌而出,视觉上还形成了在空间范围扩展开来的弥漫、渲染效果。同时,“血飞白练”在很强的色彩对比与反差中,传达着这样的意义:殷红的鲜血飞溅于素练,既象征窦娥的心灵、行为如同素练一样洁白,她又用生命捍卫了这种洁白。窦娥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凝固在天地之间,定格在人们的眼底心头。“六月飞)”则是冤情“感天”所致。因为季节似乎错乱了,不可能的自然现象成为现实。苍天用一片一片分明可见,又千片万片无数片漫天飘舞、难以量计的)花,却哭窦娥好个冤。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的)花,又何尝不是老天爷为窦娥洒下的祭奠的花瓣!天地间银装素裹,传达着同老百姓一样沉痛、悲愤的心情。“亢旱三年”的“亢”既表示程度之深,又是在更广泛的时空规模上突出天、地、人同悲。三年不雨,大地张着干裂的嘴唇,似乎在无声地哭泣,又仿佛愤怒地抗议;三年不雨,会饥馑满地,饿殍遍野。窦娥之冤波及到百姓蒙冤:无辜受天灾。此情此景,怎一个“冤”字了得!
  剧本写誓愿时用了侧面烘托的艺术手法,并设置了几个反常的场景:其一,“(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来,可不胡说!”其二,“(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阴了也?(内做风科,刽子手)好冷风也。”其三,“(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了,有这等异事。”紧接着监斩官说:“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这几个场景,将情节层层推进,使故事在跌宕起伏中有很强的悬念,刺激读者的好奇心,急切想知道结果。结构过渡得水到渠成,剧情衔接得浑然一体。三桩誓愿营造的氛围凝重、浓郁,舞台效果强烈。场景的转换及音响效果的配合,更增添了戏剧效果。
  
  二、性格——窦娥悲剧的内在因素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称元杂剧“最有悲剧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造成窦娥悲剧的时代与制度因素如:放高利贷、下层士人穷困潦倒、无赖恶势力横行、弱势群体得不到保护、官员贪婪昏聩和草菅人命。另外传统文化因素中的“孝道”“贞节”观念,也促成了窦娥的悲剧。“孝道”主要是从父命和侍养婆婆。“贞节”不仅是遵从了“三从四德”,“服孝”“守寡”,还包括了没有药死张父、不屈从张驴儿的“清白”。
  除了以上两个方面,性格的内在因素,对窦娥的悲剧起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她对亲人的“柔”与对恶人的“刚”,虽截然相反,却又很好统一在一起。她的性格是在剧情进展的矛盾冲突、斗争中,逐渐成熟、丰满的。剧中不同场景、人物、事件,都可以展现窦娥性格的不同侧面。既体现出作者构思的巧妙,又符合人物性格发展、成熟的逻辑。窦娥的性格,由不同层面的内容组成。
  1.首当其冲的是倔强、执拗、刚烈、反叛,疾恶如仇,爱憎分明。剧本主要通过侧面烘托、心理刻画及语言、行为描写来表现。第一折蔡婆婆对张驴儿父子说:“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窦娥见到二张时,首先是一句断喝:“兀那厮,靠后!”张驴儿拉扯她要对拜时,一下子“推跌”他。第二折张父被毒死,她不屑一顾张驴儿提出的“私休”。第三折张驴儿对桃杌说:“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窦娥三次被打死,又用水喷醒后,这样描述挨打的情况:“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挨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就是如此,她依然陈诉“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第四折冤魂告诉窦天章:“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当冤魂见到张驴儿时,怒火中烧。后来的伸冤昭),也是窦娥不屈不挠抗争的结果。《宋元戏曲史》称《窦娥冤》等,“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该剧从第一折开始,在很大程度上,是窦娥反抗的个性,激化着矛盾,推动着剧情的展开。而在矛盾冲突中,她坚持斗争的“韧劲”又不断强化。
  2.其次是善良、关心、体贴别人。这是窦娥人性中的闪光点。但在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社会环境中,人性的亮点成了生存的弱点,只好用生命捍卫。越这样写,悲剧色彩就越浓烈。窦娥对婆婆不仅尽“孝道”,更体现着她的善良与体恤。她面对张驴儿,厉声指斥;面对桃杌,据理力争;面对酷刑,宁折不弯。但一听婆婆要受刑,“(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赴法场时要走后街,以免婆婆看见伤心。婆婆在刑场上痛哭时,窦娥宽慰道:“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善良的极致便是宁可冤死,也不让婆婆受罪。“婆婆也,我怕把你来便打的,打的来恁的。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即使化做鬼魂,还多次叮咛其父好好赡养婆婆。“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至诚之心,怎不哀恸天地!
  3.窦娥还有很强的自尊心,顾及面子,重视名声,有主见,是非清楚,坚持原则。《窦娥冤》在“嫁”与“不嫁”、“从”与“不从”基础上,引出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但剧中窦娥首先正面交锋的不是张驴儿父子,而是婆婆。开始婆婆只是说:“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这等烦恼。(正旦云)婆婆,这个怕不中么?……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怕”字看似委婉,实际却透着坚决,不容斟酌。窦娥对婆婆的屈从坚决不顺从,丝毫不留情面地责斥、数落婆婆应允之事,“枉把人笑破口”。不但要遭到别人耻笑,自己也深感荒唐可笑。接下“(卜儿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窦娥立即予以反驳,并断然表态:“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规劝婆婆“贞心儿自守”,责斥“婆婆也,你岂不知羞?”第二折又明确说:“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对婆婆的无原则,毫不留情地以“可悲,可耻”怒斥。对婆婆与张父之间的称呼也痛感不满。“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在张父被毒死、婆婆哭泣时,她义正词严地指责:“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在张驴儿以不从则告官相威胁、婆婆因惧怕而相劝时,窦娥毫不退缩、态度坚决地表明:“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却教我改嫁他人,其实做不得。”在打得她皮开肉绽时仍然怒怨:“婆婆也,须是你做下,怨他谁?”在张驴儿父子面前,窦娥更不苟且,不懦弱,不逆来顺受。她洁净的生活环境中,容不得半点儿卑俗。张驴儿父子的乘人之危、粗言鄙语、野蛮行为,都使她人格受辱。对这样死皮赖脸、毫无廉耻的“村老子”,“半死囚”,极端厌恶,势如水火,绝不允许他们走进她的生活之门。她的自尊心化为勇气,再加上无过错的底气,使她一身正气地走上公堂。临刑时还要站在洁净的席子上,并用晶莹的三尺瑞)簇拥、覆盖躯体。用如此方式,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让精神上不死的窦娥形象,永远矗立在人们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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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剧本为何有第四折
  
  可以这样设想:《窦娥冤》全剧到第三折时戛然而止,会起到出其不意的“陌生化”效果,留给人回味的空间会更大。之所以有第四折鬼魂出现的超现实形式,主要基于以下的理由。1.进一步深化人物性格的需要。窦娥冤魂“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要见窦天章时“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就托梦哭诉,又多次移动案卷以引起警觉。当窦天章以为有鬼,举剑击桌并呵斥时,鬼魂马上由悲戚转为愤怒和谴责:“哎,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后来在请求洗刷冤屈时,也不忘“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怀”。2.剧情开展和交代人物结果的需要。鬼魂的出现延续了冤情。让窦娥自己喊冤,既出乎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起到了“惊奇”的戏剧效果。同时,冤魂不出现,窦天章就不会发现此案;冤魂不上场对质,案情不会大白,真凶不会伏法,自然就不会有伸冤昭)的结果。就人物而言,“楔子”中窦天章去“上朝取应”,为后面故事的开展设下了伏笔,预留了空间。此时出现,使剧本主要人物都有了结局,恰到好处。3.体现了关汉卿疾恶如仇的是非观念,反映了他对正义、公平的向往,对社会问题的思索。鬼魂伸冤首先捍卫的是活的权利,是对生命的执著。世间有何冤比付出生命的代价更大?又有何冤比弱者及好人的无辜死亡,更具悲剧性和震撼力?世间最高尚、最宝贵、最不可重复的就是生命。不管任何社会,一旦它蔑视生命,视人命如儿戏,随意戕害弱小、无辜、善良、正直的生命,这个社会就如同大厦将倾,油灯将尽,末途渐行渐近!4.与长期以来积淀的善恶报应、鬼神观念有关。
  至于第四折出现了伸冤昭)、邪恶受惩罚的光明尾巴,可从这些方面来做解释。1.既反映惩恶扬善、正义战胜邪恶的愿望,也是“大团圆”民族心理的一种间接体现。“大团圆”最常见、最重要、最理想的结局为:人物虽历经磨难、波折,但终究会有完美的结果。最典型的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才子佳人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另如阖家团聚、子孙满堂、物阜财茂等。“大团圆”的心理,影响到《窦娥冤》之类的悲剧,结尾难免有程式化的窠臼:含冤者昭),怀恨者报仇,正义得伸张,邪恶遭惩罚。因为这样也算是一种圆满结局。2.受众的接受需要。舞台表演要考虑观众的口味与情感接受程度。不管过程多曲折,结尾应该满足人们的心理期待。若以好人或弱者的无辜死亡结束,观众心理会不平衡,也难以接受。这样的思维定势,导致中国没有西方式的悲剧。3.与传统的思维方式有关。古人很多情况下是“圆”形思维。既有矛盾的提出,也会有答案,一般不喜欢留悬疑。4.与艺术的功能有关。艺术品不仅在暴露,也要给人以鼓舞,让人看到光明与希望。5.体现失意文人释放压抑的心理,是借这样的形式吐舒一下心中的怨气。元代将人分“四级十等”,汉人地位低微,民族歧视政策很明显。汉族文士的仕进,障碍重重。“当时仕进有多歧,铨衡无定制”(《元史·选举志》)。社会地位的下降,导致文士产生危机感。历代文士又有浓厚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论语·卫灵公》)的“立身”“扬名”情结,没有多少人不想“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或许只有像曹丕那样身份、地位的文士,才可以宣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对大多数文士来说,专注于文学创作,是仕进不得或仕途失意情况下的无奈选择。关汉卿对此也有不解的心结,才有“楔子”中窦天章“争奈时运不通,功名未遂”之叹。同时,异族统治也让有大汉民族情结的文人不快。种种不如意,使关汉卿借窦娥的申诉,流露出对社会的不满情绪。第三折对天、地、鬼、神的责问,是对“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社会的控诉。第四折鬼魂叹息“怎脱离无边苦海”。而正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的社会苦海,淹没了窦娥!作为父母官的桃杌,是传说中的“四凶”之一。《左传·文公十八年》《史记·五帝本纪》均有记载,后常喻恶人。剧中用滑稽、嘲讽的漫画形式,让桃杌名为州官,实如小丑表演。就是如此官员,竟还得“升任”。让窦天章否定这样的官员,应该是有隐含意义的。
  至此,我们就《窦娥冤》中人们常注意到、但未深入分析的一些问题,做了解读与阐释。应该看到:剧本有些地方不可避免地带有封建时代的色彩与痕迹。如关汉卿为窦娥找不到更好的伸冤途径,只好以鬼魂的形式,寄希望于核心是人治而不是法治的“王家法”;而“王家法”还要依赖“亲蒙圣主差”的“廉能清正”官员来体现……但毕竟不能以今天的思想观念、价值判断、审美标准,去衡量几百年前的作品。相反,正是这样的缺憾,才使其更真实。《窦娥冤》作为融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为一体的上乘佳作,虽经人们不断的审美洗礼却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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