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型”就是一个民族的典型情感体验的知觉方式。原型批评的奠基者、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在他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基础上提出了“原型”的概念。“集体无意识”反映了人类在以往的历史进程中的集体经验,它包括婴儿记忆开始以前的全部时间,实际上是人类大家庭全体成员所继承下来并使现代人与原始祖先,更重要的是与种族的往昔相联系的种族记忆,这种种族记忆的继承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可以有意识地回忆或拥有他的祖先所曾拥有过的那些意象,而是说,它们是一些先天倾向或潜在的可能性,即采取与自己的祖先同样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和做出反应。“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被称为“原型”。
运用形象展现原型的最完美的艺术载体是象征,象征是原型的外在化显现,原型只有通过象征来表现自己。象征是借助于与某种东西的相似性,而力图阐明和揭示某种完全属于未知领域的东西,即深藏在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一种象征,就是原型的一种表现,而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地寻找更好的象征,即能充分地在意识中实现其原型的象征。通过象征去展露心灵的状态,通过象征的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的美学象喻,达到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的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的目的,正如一个蓓蕾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
二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能会想到,在庄学的“道"中,那种沉淀许久、代表民族心理原型、充满“道"内容的意象形式又是什么呢?下面我们选取三个最有代表性的象征加以阐释。
(一)鲲鹏
翻开《庄子》,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巨鲲化鹏的神话意象:“北冥有鱼 ,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又载:“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庄子通过鲲鹏展翅九万里,自下而上追索来描写一个哲学意识上天入地以求索宇宙的秘密、而后倦极而返的心理经历,表明自己的自由哲学及自由理想,它是理解庄子思想的起点,它有三层蕴涵:
首先,大鹏这种超飞远举的形象寄寓着主体追求一种宏大高远的理想。
大鹏具有高远的志向,它希望追求一种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境界。它不以世间的价值准则为限,而追求大道大勇大仁,怀抱宇宙和万物合为一体。成玄英的“疏"对我们理解这种相对自由极有启发意义:“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凌虚之物,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进耳。”扶摇而上的鹏比滞于水中的鲲境界更高,好比蛹之蜕变,从爬出的蠕行到鸟的飞翔,更显自由,超迈。就绝对自由而言,虽不能企及,但比之过去,则遥遥自由矣。所以,庄子绝对自由的理想在现实中是以相对自由的形式获得实现。
其次,大鹏形象体现了主体的自由精神。
自由即自己主宰自己,按照自己的行动原则实现自己的理想或愿望。庄子在精神追求的过程中会遇到来自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关系而内化为心灵的欲念,从而心灵也就被外物束缚住了。为了增强自己感悟的深度,开发智性的活跃与深刻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通过“心斋”“坐忘”以达到“独见”的自由状态,从而使心灵和外界产生和谐感应。
第三,大鹏形象是对生命的礼赞,表现了作者的通观精神。
通观精神是指对生命的自觉认识,把生命看做承接过去和开启未来文明成果的具有不朽价值观念的精神。庄子不懈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他生命的自由活动不断提升的过程,是他生命境界不断开拓的过程,它能让人挣脱概念信仰的束缚,超越到一种开放的心灵状态,重新获得一种优越的认知结构。
庄子在《逍遥游》中第一次阐明了自由的哲学蕴涵:无待,对对象性的超越;无穷,对暂时性的超越,即相对向绝对,有限向无限的超越,超越相对和有限而达于绝对和无限。这是一切哲学人类学所追求的终极目的。这一哲学涵义上的自由就是绝对自由,庄子视之为人的本真存在。其中鲲鹏以自己的善于变化,时为“北冥”之鱼,时为“将徙于南冥的‘鸟’”,集“鱼跃于渊,鸢飞戾天”的能力于一身,完全是一个云游世界的孤灵,它正是庄子哲学幻想的象征。这个“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幽灵的飞腾之状,再现了庄子哲学意象的萌动。鲲大几千里、鹏背几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即其主观生活之流在宇宙之间的纵横驰骋,“海运”即其神秘难言的精神运动,“南冥”与“天地”则为哲学所思的终极目标。
(二)蝴蝶
《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选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短短数十言,庄子给这个梦意象划分了三个层次:齐周蝶、齐梦觉、齐物我。这三个层次环环相扣,层层衍生,从而引发了庄子思想之三个重要的意涵:
第一,庄子化蝶,以喻人性的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庄子将人转化而为动物(蝴蝶),正是借此来比喻人类“自适其志":蝴蝶翩翩飞舞,翱翔各处,不受空间的限制;它悠游自在,不受时间的催促;飘然而飞,没有陈规的制约,也无戒律的重压。同时,蝶儿逍遥自适于阳光、空气、花朵、果园之中——这象征着人生如蝶儿般欢愉于一个美妙的世界中;并且,蝶儿栩栩然飞舞于花丛间,亦象征着人性的天真烂漫,在和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美丽的花朵以及芬芳的果园之间,可任意地自我吸取,自我选择——这意味着人类意志的自由可羡。
现代人发明了庞大的机械,又使自己成为机械的奴隶,时间的压缩感、空间的囚禁感、同外界的隔离感以及现实生活的逼迫感是现代人内心承受重压的最深沉的征象。由此,我们可以更深一层地体会庄子蝴蝶所象征的意义。
第二,“人生如梦",是将人生喻于一片欢欣的美景之中。
有自我意识的人类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忧患的动物。人生实在是短暂而飘忽,多少欢乐事,到头来,终成泡影。这时,人们总惯以用“人生如梦”来抒发内心的感触,不免充满着悲凉之意。而庄子却在蝴蝶梦中以艺术的心情,将人类的存在及其存在的境域予以无限地美化:宇宙如一大花园,人生欢欣于一片美景之中——如蝶儿之飞舞于花丛间。因此,“人生如梦”在庄子心目中所浮现的,是个美梦。正因如此,庄子的蝴蝶梦带给后代文人的,是逍遥和快适,是对梦和醒,生和死从精神上的超越。
第三,庄周蝶化,象征着人与外物的契合交感。
庄周与蝴蝶在梦里的转化与合一说明两者都不再是现实经验世界中被限定了的分裂的存在,而是悟道、得道后自在的体现。这就摆脱了人控制物、物束缚人的异化情形,进入人、物无分,皆归于道的自由超越境界。此处的“梦”意义深刻,它打破世态常情与生活逻辑,泯灭了物我界限,成为一种大尺度,高维的精神领域的象征。
同时,庄周梦蝶还有深刻的寓意:由于人必须断绝感官与外界的接触,闭目塞听之后方能入梦,因此对于逐物的世人而言,则应摆脱物色,去除内心的物欲、私念,让异化、奴化的精神如蛹之破茧而出,化为轻盈翩飞的蝴蝶,真正领悟到超拔、浩瀚的自由开阔境界。显然,“物化”所指的“物”不再是异己、冷冰、裁断着人之价值的物,而是道之物,是体现道之统一、完整和运化的宇宙之物。人与“道之物”的同一表现了与“道”本身的同一,由此获得自有的心灵和自有的心态,进入“游”的美好境界。
庄子是从美感的视角去观赏“人与外物的融和交感”这一哲学的老问题的。审美主体在观赏的过程中,敞开博大的胸怀,射发出无限的同情,将自我的情意投射进审美客体中,以与其相互会通交感,而入于凝神的境界之中,主客体的界限消解而融和,于是物我浑然成一体。庄子正是透过这种“美感的经验",借蝶化的寓说来破除我执,泯除物我的隔离,使人与外在自然世界,成为一大和谐的存在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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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化"也是庄子对于死生看法的一个重要概念。死后的一片漆黑,是无人不感困惑恐惧的。但在庄子看来,死生完全是一种相对的幻灭现象,没有什么可恐怖的,人之初始,本来就没有形体的,由形体的形成,以至于复归消解,这种形体的变化过程实在是不足悲的。由此可知,庄子是借“物化"的概念,融死生的对立于和谐之中。
庄子以做梦为契机,将自己放入梦境中“物化”成蝴蝶梦象,打造了蝶梦幻境,不仅帮助庄子阐述了万物运动与转化的哲学自然观和相对主义的认识论,而且也极生动地诠释了超然于现实达到精神自由的人生观。
庄子笔下的梦象为自觉虚构的, 它改造了庄子之前梦魂崇拜的神性思维模式,是为整体哲理的阐释和审美需求服务而设,他把梦描写从梦魂观预示未来吉凶的宗教形态转化为释理抒情的象征形式时,梦象描写便获得了再创作的自由与文学审美特征,成为打通窥视人心及社会隐秘的信道,让人在梦中以不同的互动体验表达着对人生的特殊感悟,来诠释常规说理无法阐述的哲理,吐露现实中无法表述的爱恨情绪,展示人内心灵魂的隐秘活动,让想象的翅膀任性飞翔而达理想的表达境界,此时梦就成了作者的代言体、象征体、负载体。
(三)浑沌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在《天地》载有“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两处所提到“一”状态的那种存在正是浑沌,混而为一。浑沌虽为万物之本,孕育万物,似有所作为,但它生而不有,长而不恃,所以,浑沌所为是顺其自然而为,是无为而为。浑沌虽虚无以在,它在天地万物之先、六极之外、无何有之乡、圹琅之野,但又因万物的存在而显其为实在。《天地》篇说:“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浑沌从表面上看是冥冥无知的,但这种无知是一种若愚大智,是对大道的体悟,它靠的是对一般感官的超越,而这种无法被感知却本真存在的状态就是浑沌。
浑沌是一种象征,它是道的一种感性显现,是最能体现道的特征的一种感性存在,它以自己的显性特征更明确地象征了道的存在特征;浑沌的境界是庄子向往万物未萌之前世界冥冥未分的圆融同一的境界,是一种浑沌无迹的生命境界。
庄子认为,浑沌的道无所不在,甚至瓦砾矢溺中也有道的踪迹,物物皆道,人观一物,就齐同物我,融入物中,也就具足于一物中,呆然木鸡、濠梁之鱼、梦中之蝶,都可圆成——“独化"之生命世界,自在圆足。在此,圆即充满、周备、具足,体现道之广大普遍,体现出大道的浩瀚渊深,也体现道心的浑全充融,森罗万象,一尘沤,一片叶,一缕云,以至于浩浩苍天、绵绵大地,都可以大道涵括,以一心穿透,圆成一个道的世界,没有任何欠缺。
《庄子·齐物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以“环中"来描绘圆空之状。他认为,方有形迹可循,圆无具象可迹,因方入圆,即由实转虚,也就是进入道的境界,浑沌的天地。浑沌的天地,道的境界一如佛境,也是以“惚兮恍兮"为其特点的,进入虚空之中,也就是进入“环中",这环是宇宙之环,环中乃是虚空寥廓,惟有生气鼓吹,人心灵于环中可与真实生命随意舒卷,优游徘徊。
庄子关于天道圆环之象征,不在于强调人生无常、世事屡迁的漂泊感,而在于天道中所蕴涵的生生不息的精神。从时间上说,宇宙是一生命流程;从空间上说,天地一轮转,万物自在圆的混沌中。圆如天,天莽莽芒芒,笼盖四野,如一圆盘罩住漫漫尘寰。天道虚廓缥缈,生生不息,故天的精神是超越具象的,是万物深层所蕴涵的流转不息的生命之流。中国哲学、中国美学秉承此意披方入圆,重视圆转之义,掘取其运转不息的生命精神,以圆为象征说明生命之理,确能反映出中国美学、中国艺术的审美倾向性。
“浑沌之死”也是一种象征。浑沌的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指一种自然本性的丧失,是以人害天。有七窍之后的“浑沌”当然不再是混而为一的“浑沌”,“浑沌”已成为另一种存在,为“非浑沌”,这就是它的死亡,这有似于“道可道,非常道”。浑沌有窍,非浑沌。浑沌就是浑沌,孑然独立、为漠气之合、混而为一、一以是终,这些才是它的自然本性,所以浑沌之死象征从人生的苦痛之境中解脱出来。庄子显然认为,若不采取以蒙昧为美的生活方式与思考方式,进而培养一种蒙昧的心理状态,幸福反倒会死掉。浑沌之死,是作为庄子自我否定精神的象征而出现的,它结束了庄子主观生活之流的艺术描述。
三
我们说从《逍遥游》的“鲲鹏"到《齐物论》的“蝴蝶”,再到《应帝王》的“浑沌",约略可以看出作者的“主观生活之流"的部分艺术象征,这个主观生活之流囊括了哲学家庄子的一生所思。
庄子通过鲲鹏展翅、蝶周互融、浑沌智死等艺术意象,挖掘其象征,并通过这一个个象征,使我们看到这一象征所显现的原型,即源于人类无数世代所共同经历和体验到的集体无意识。因为每一个原型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无数次重复的悲欢的残余,而且总体上始终循着同样的路径发展。它犹如心理上的一道深掘的河床,生命之清流在其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
其中,从庄蝶互化和浑沌智死二则象征,我们似乎可以悟出,与审美活动有着重要关系的“道"的原型是在下面的意识处境中被唤起、被激活的:
在原始人时代根本就不具有个人意识,原始人受思维发展的限制,尚未形成主客体对立的观念。在他们看来,人与世界,个人与集体是浑然不分的。原始人没有个人生活,只有集体生活;而且,在人与客观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交互感应,使他无法分清哪些是心理现象,哪些是物理现象。所以原始人的意象是一种集体意象并具有真幻莫测的性质。这是浑沌产生的背景。
当庄子的主观意识在他所处的时代受到抑制时,潜意识中“道"的感性结构失去了平衡,在他处于松弛状态的梦中,失去了对无意识的心理内容的控制,那种潜伏最深、性质最古的原型“道"为了达到感性结构的完整性,就通过感性行为上升到意识,自觉或不自觉地显现先前的“原型",使先前的“原型"与现时的感性结构相协调一致,庄子在感受到上述的一切,他感到自己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人类的灵魂对全体人类说话,欣赏者被这种声音所感动,也忘记了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敞开心灵接纳着从内心深处唤起的完全是集体性质的审美意象,从而完成了两者的心灵沟通,于是有了感动,有了共鸣,有了心的震荡,也留下了名传千古的庄蝶互化、浑沌智死的寓言。
所以我们说庄子之“道"的原型的象征意义在于:
它运用象征方法去揭示人类的精神生活、意识生活的流程,它所标示出令人战栗的灵魂深渊的一个维度,这个象征的世界,只能感觉到它的无穷和无涯,却始终无法准确地把握它,正因如此,这个象征的世界才深邃得令人神往,它仿佛能把那画有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帷幕彻底掀开,使我们能瞥见那尚未形成的事物的无底深渊,从而使无意识和意识在相遇、混茫的刹那瞬间感觉中沟通,而深潜入远古以来的集体无意识领域,以其原始意象作为感悟的深层意蕴。
当这种象征一旦出现,我们就仿佛从心灵深处升腾起一种比我们自身强大得多的声音,仿佛有谁拨动了我们生命的心弦,仿佛那种我们从未怀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释放,从而瞬间感悟,从喧嚣现实世界中退却出来,沉浸在一片宁静的冥思之中,以整个心灵纳受灵魂深处唤醒的集体性质的审美意象,以活泼的直觉指向那些未知的隐藏的事物,从而领悟到一种前所未有、深不可测的人类情感体验,聆听到一种神秘的声音,并进而认清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精神灾难,循着生命的清流,重返故里,重返童贞,重返自己的精神家园。
因为艺术象征揭示了人类灵魂中最深邃、最广阔无垠的世界。艺术以其自身的存在使人类不断超越自身,在瞬间感悟和体验中寻找到自己赖以立足于世的根基,从而将自己的感性生命、灵肉心性的意义亮出来。同时,将自己与族类无意识相联系的根、自己的有限历史性和无限可能性敞开来。于此,自我的狭窄樊篱打破了,个人融入了人类历史的大潮,个人被提升到人类的高度而达到生命的超越。所以我们说,艺术象征不仅是人类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表现,也是人类不断超越自我而归汇人类群体的超越性自我的表征。更为重要的是,艺术象征是人的精神的集中体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象征是以一种隐含深蕴的方式,传达着一种在当代人看来难以解读的意义,预示着超越人格这一终极目标指引的展望未来的全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