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历来为人们称道,也是中学教材的必选文。人们已从思想与艺术诸方面,对其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分析。但悉心研读此文及诗,发现有些问题,仍有讨论的必要。
一、“悉如外人”之“外人”应解释为“与桃花源外人不同的陌生人”
此文中“外人”共出现了三次。依次为:“悉如外人”、“遂与外人隔绝”、“不足为外人道也”。2007年人教版初二教材这样注释“悉如外人”之“外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下同。”后两个“外人”这样解释,没有疑问,但第一个就不好理解。为此,我查阅了从萧统编《陶渊明集》的宋人刻本,到清人注释的许多版本,以及今人校笺之类的多种本子,发现对第一个“外人”或不做解,或与教材相同。龚斌先生《陶渊明集校笺》则这样解释:“谓方外或尘外之人。”其说虽哲学性、学术性强,但应该符合实际,却未引起重视。而今日权威教科书还做如上解释,就不得不辨。
先从“记”和诗本身谈起。其一,作者为桃花源的出现,设置了不同寻常的情境:渔人“忘路之远近”,进入了水绕山环的迷蒙之地。在寻觅归途情况下“忽逢桃花林”。“忽”表明渔人意外遇到这样一片人迹未至的桃花源的惊奇与欣喜。其中美景,使生活在这青山秀水中的渔人,“甚异之”。在林木茂密、葱郁的山间,只有一“小口”通向外面,一般不容易被发现,表明桃花源的“世外”性质。其二,桃花源人“见渔人,乃大惊”有两方面原因:一惊几百年来第一次见陌生人,二惊此人从何而来?进一步强调了“世外”性质;其三,桃花源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表明地理上偏远和与外界没有来往,与世隔绝。其四,“记”写“不复出焉”,诗言“往迹??复湮,来径遂芜废”,突出“绝境”之“绝”的程度。其五,“遂与外人隔绝”,既因“不复出”的里不出,又因不为世人所知的外不入。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或是受制于自然条件。桃花源人似乎未发现此山洞,而山洞外即为溪流,渔人便是从船上直接进入山口的。里面的人即使出来,无船也无法出行。更主要的是:桃花源人不愿意让外人发现,也不愿意走向外面。“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其六,正因为在“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才造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结果。“乃”、“无论”加重语气,强调桃花源人与渔人共同的惊奇与意外;其七,“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外面的世界沧桑巨变,而桃花源人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中,不知时移世易,和渔人一道感叹不已。其八,诗中“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更是男女衣着不同于外人的证明。自秦至东晋末年,历时五百余年。周锡保先生《中国古代服饰史》以为中国服饰史上有五次大的变革,从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是第二次。在“绝境”里生活了几百年的桃花源人,即使“往来种作”变化不大,但包括服饰在内的习惯“悉如外人”,就不好理解。反过来说,即使不考虑服饰是否变化,外面人生活不安定,且历经战乱,他们“男女衣著”及精神状态,与桃花源人也应该不同。
除了上述根据,“外”的字义,《说文》云:“远也。”现代汉语中,“外国”、“外地”之“外”,有“远”之意,“外人”有“陌生”之意。“悉如外人”之“外人”,是彼此感到陌生。桃花源人对渔人而言是“外人”,渔人对桃花源人而言也是“外人”,里外相互为“外”。综合以上理由,“悉如外人”之“外人”当解释为:与桃花源外人不同的陌生人。
二、桃花源的魅力
中国文学史上类似桃花源描写的社会理想模式,陶渊明之前如《老子》第八十章“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境;《列子•汤问》“不君不臣”“不竟不争”的“终北国”;《黄帝》“国无帅长”“民无嗜欲”的“华胥国”;《庄子•?箧》从“容成氏”到“神农氏”之国。陶渊明之后如《西游记》第一回的花果山水帘洞。这个福地洞天“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相较而言,桃花源最不具“乌托邦”的空想性质。它既不像先秦诸子所写的那样哲理化,也不像后世小说家所写的那样虚幻化。不是遥不可及、带有梦幻色彩的遐想之境。是在现实中让人向往的亲切、美好的境界!人们可以与桃花源人生活在一起,与他们“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这里欢笑声、牧歌声、鸡犬声,声声入耳。这里有鸟语花香,有泥土的气息,袅袅的炊烟,汩汩的溪流……这里尽管闭塞,甚至原始,但就是因为简单而纯朴!秩序存在于率性而行、顺于自然中。一切随节候的迁移而变化!“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这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精神愉悦,“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安居乐业,显示着人们在和平静穆中,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其中“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体现着“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大同”(《礼记•礼运》)理想。桃花源人没有生活上、精神上不符合人性的枷锁,更没有虚伪、矫饰。一切出于本真、天然!他们生活悠闲安逸,从容自在,精神轻松快乐。生活的适意与精神的自由,使桃花源人脸上荡漾着发自内心的欢笑!这一切都与桃花源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着巨大的反差。着实让桃花源外人羡慕!
桃花源与外界最根本的区别在“淳薄既异源”。
首先人们进入其中看到了美景,听到了欢笑声。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人们过着“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其一)式生活。再看桃花源外:“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不遇赋》)!怪不得陶渊明因“厌闻世上语”(《拟古》其六),要“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①了!
其次感受到桃花源中热情好客、纯真朴质的民风。“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一方面体现好客,还表明比较富足。不只如此,“村中闻有此人来,咸来问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闻”、“咸”表明听到消息,没有人号召,村民都来探问,家家都款待。再看桃花源外的世风:“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其十二),“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
再有桃花源虽令人神往,但非虚无缥缈的仙境。桃花源境界,唐人多视为仙境,如王维、刘禹锡《桃源行》诗,宋人始以为桃源中人不过是避世者。如王安石、汪藻《桃源行》诗。苏轼《和桃源诗序》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后来沈德潜《古诗源》卷八云:“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无,殊为多事。”马璞《陶诗本义》卷四以为:“渊明一生心事,总在黄唐莫逮……至于其地、其人、其事之有无,真不可问也。”今人之说,以龚斌先生为好:“《桃花源记》创造之意境,既有写实成分,即历史与现实中人民逃入深山绝境以避乱的事实;也有寓意成分,即作者的理想、追求及审美观念。”实际上陶渊明已说得很清楚:桃花源人为“贤者避其世”,此境在“尘嚣外”,但不在祥云缭绕的神仙境界,就在人们未知的“山那面”。其中生活的是普通百姓而非神仙,所以桃花源让人感到可亲、可居。今日读此文,似乎依稀还能听到桃花源中“鸡犬相闻”、人的叹惋,闻到酒的清香……
三、桃花源的象征寓意
陶渊明写桃花源的动机与原型,人们做了很多推测与考证。陈寅恪先生《桃花源记旁证》以为其素材,来自西北百姓为避战乱而筑坞堡以自耕食的传闻。志怪小说《搜神后记》在《隋书•经籍志》著录为陶潜(渊明)撰,但书中有潜死后事。《四库提要》以为六朝人遗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以为伪托。其中有“桃花源”记载,并以为“渔人姓黄名道真”。书中“穴中人士”、“仙馆玉浆”和桃花源的情节有相似之处。看来这一类故事,在当时流传较广。其中刘子骥入山采药传闻,《晋书•隐逸传》《搜神后记》均有记载。这些素材都会对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起触发作用。再加上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对理想社会的思考,多种因素合成了艺术虚构的桃花源。若要考实,有些问题不好解决:如“记”和诗的时间矛盾、桃花源里外的语言沟通等细节。至于桃花源的象征、寄寓意义,则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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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对摒弃机巧,剔除尘世杂念,忘怀得失,淳朴、和谐社会的向往。陶渊明针对“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序)现状,借世外桃源图景,向人们发出“归去来”呼唤。他憧憬上古,感叹“黄唐莫逮”(《时运》其四)。时时“慨然念黄虞”(《赠羊长史》),向往“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五柳先生传》)。羡慕上古人的生活:
熙熙令音,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趣时竟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劝农》其三
在日常生活中,陶渊明“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另外,其作品还多处写到桃花源式生活: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归园田居》其一
与桃花源人“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相对照,此文写了颇具讽刺意味的“渔人”。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渔父一般都是超然世外、泛舟江湖的隐逸之士。所以,作者安排让渔人发现这样一个地方,显得自然、合理,构思巧妙。但此人只能是在尘世中力求有得的“渔人”。第一次在无意识情况下,渔人因迷路而偶探了桃花源。将要辞去时,尽管“此中人语曰:‘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此人“既出,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是否有不纯动机?渔人没有忘记世俗的杂念,故出桃花源时,虽有意识“处处志之”,但因有了目的性,当“太守遣人随其往”时,“遂迷,不复得路。”他带领的一干人的世俗之足,不可能踏入洁净的桃花源。这样的“愚人”找不到桃花源,自在情理之中!不光太守遣人找不到,就连刘子骥这样生活在世俗中的“高尚士”,也只能“未果”。
山间的小洞口也很有意思。从山这面看,洞口“仿佛若有光”,透露着山那面的敞亮。隐含桃花源中阳光明媚、源外隐晦黑暗寓意。“初极狭,才通人。”用“极”、“才”表示刚进入山洞时狭窄的最大程度。但这是由山这面通向那面的路径。也就是说,离开了山那面,要走向外面的世界,会由“豁然开朗”走到狭窄、昏暗,几乎不能容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境地。离开了桃花源,通向外面的路越走越坎坷、艰难。同时,由外面进入山那面,要舍弃世俗的一些东西,故渔人进入山口要“舍船”。
其次,是追求《论语•宪问》“贤者避世”,即形在尘世,心却超世的心隐。用世外桃源形式,体现悠然高旷的情怀。陶渊明向往的是《庄子•缮性》之隐:“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智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他不去孤庙古寺、深山老林,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心隐形不隐。有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其五)的超脱、平淡。追求与桃花源人一样“称情”②、“称心”③,不“违己”④的生活。
第三,是喜欢幽居的体现。对此,陶渊明自己反复申说。“岂无他好,乐是幽居”(《答庞参军》),“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他的好友颜延之《陶徵士诔》称其为“南岳之幽居者也”。其幽居有先天的性格等因素。其一,不善交际。所谓“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⑤。《陶徵士诔》称其“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其二,同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⑥“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⑦其三,天性喜欢安静。“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⑧在“时人谓之实录”⑨的《五柳先生传》言:“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其四,与身体状况有一定关系。《答庞参军》自言“抱疾多年”。《赠羊长史》、《与子俨等疏》对此均有表述。萧统《陶渊明传》称其“有脚疾”。后来社会环境又强化了独居幽处想法。因为“闲居离世纷”(《述酒》),所以努力要做到“心有常闲”(《自祭文》)。其作品中像“幽”“静”“闲”之类词语,出现的频率很高。他以“闲居”⑩的生活方式,保全着“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以累己”(《感士不遇赋》)的人格情操。《陶徵士诔》言其“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所以,桃花源虽“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但“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第四,桃花源更重要的是一个精神上没有束缚,疏旷、闲适的自由境界。自汉末持续至魏晋时的社会动荡,给人们心理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精神极度压抑、苦闷、焦虑。这一时期人们的许多非常规行为,与这种社会现实紧密相关。而每个时代,作为社会良心的优秀士人,大多是思想的先驱者。思考越多,越解决不了现实问题,精神压力就越大。于是,在文学作品中,就有了为抚慰心灵、安顿精神家园而创设的各种境界,也就有了和平静谧、醇真质朴、安闲美好的桃花源。渔人离开时村民的嘱咐,不仅折射出人们心理上对动乱的恐惧,更体现着对自由宁静生活的坚守。特别是这里“怡然自乐”的生活惬意,精神舒畅,更成为陶渊明的向往:“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又因为桃花源在渔人进入前、后均无“问津者”,故永远保持着天然本色,是永远美好的境界!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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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读山海经》其二。
②《感士不遇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 灵!……常傲然以称情。”
③《时运》其二:“称心而言,人固易足。”《饮酒》其十一:“死去何所道?称心固为好。”
④《饮酒》其九:“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归去来兮辞》序:“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⑤《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⑥《归园田居》其一。
⑦《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
⑧《归去来兮辞》序。
⑨《晋书•隐逸传》。
⑩《杂诗》其十:“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咏贫士》其二:“闲居非陈厄,窃有?h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