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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梦

◇ 李 满


  约翰·高尔斯华绥 (1867-1933),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有代表作《福尔赛世家》《现代喜剧》及其他数十部长篇小说。《苹果树》是他最为动人的中篇小说之一,发表于一九一六年。就创作方法而言,《苹果树》虽属于现实主义作品;但已隐隐地透露出现代主义作品的哲理气息:写出了个人生存选择深深的无奈和社会人生无处不在的荒诞。
  
  一、充满诗意和神秘气息的爱情描写
  
  审美的梦幻气息和爱情的浪漫气息融为一体:
  所谓诗意是指作品中弥漫着浓郁的审美气息。故事发生在山野林莽之中,发生在田园牧歌之中。两位都市里的大学生从阴霾郁闷枯燥无味的大都市,徒步旅行来到了宁静的乡村。山清水秀,天蓝云白,山花烂漫,春意盎然。在这片美丽的乡野风景之中,他们邂逅了乡村少女梅根。梅根是风景的一部分,梅根是大自然的女儿,梅根是那一派美丽风景的精灵。梅根被山风吹得红彤彤的脸蛋,梅根因干活而粗糙结实的双手,梅根那久居乡村未谙世事的单纯心灵,与那一派山野风景一样地纯朴自然,美丽动人。就像他们一眼看见那山野风景就不能不爱一样,他们一眼看见那自然素朴的梅根当然也不能不爱的。但那一种爱是审美的喜爱、审美的赞赏、审美的爱慕;并非男女之爱,激情之爱。
  然而,是审美,便必然带有一种梦幻色彩。从审美的爱慕到异性的爱慕只有一步之遥。
  艾舍斯特在梅根家住下了。风景中的梅根从画上走了下来,成了艾舍斯特身边活生生的真人。我想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好奇心:想知道这个原本的画中人是谁,是个怎样的人。带着大学生的自我优越感以及都市男孩直率的心态,他毫无掩饰地用欣赏的眼神探究梅根。单纯的乡村少女面对一个男孩,而且是一个她所景仰爱慕的男孩直直的眼光,她羞涩、脸红,她的心儿和睫毛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如此一来,对于艾舍斯特来说,她再不会是画中人了,再不可能是画中人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灵物,是一个有情有感情窦初开的少女呀!而这个女孩的心是因为他才颤抖,是为了他而颤抖!但凡有一点儿虚荣心的男人便不能不为之得意的。对于艾舍斯特而言,先前那种隔着心理距离的审美的喜爱,便悄然且危险地转变为没有心理距离的异性的爱情游戏了。
  为了进一步了然梅根的内心,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虚荣的得意之心有切实根据,艾舍斯特要知道梅根是不是真的爱他。当他知道梅根是如此单纯如此痴情 (毫无自我保护意识,毫无保留)地爱他。他不由得深受触动,终于陷入了初恋之梦幻。
  这恋情既非柏拉图式的禁欲的精神之恋,亦非纵欲的肉体之爱。那是一种少男少女的纯情之恋。凡纯情之恋都带有梦幻色彩,恰如审美,对纯美的迷醉都带有梦幻色彩。这两种情感因都带有梦幻色彩而如孪生姐妹,相伴相生,相渗相融,因审美而生发纯爱,因纯爱而激发审美。二者一并将人带入深深迷醉的梦幻境界。
  凄迷的爱情与神秘气息奇妙融合:
  一般而言,《苹果树》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小说里所写的事情都是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但作品里有一个时时隐现的鬼影子:当地人传说树林深处的大苹果树下,树下的小河边,小河边的大石头上,常常坐着一个吉卜赛鬼,都说那是梅根姑父的祖父——一个吉卜赛人的鬼魂。
  吉卜赛鬼第一次出现是艾舍斯特从长工老头口里听说。他是个无神论的新潮青年,当然不信。当他对梅根说他要在夜里坐在那石头上等吉卜赛鬼到来时,梅根惊惶地恳求他不要。艾舍斯特便由此知道了梅根对他深深的关爱。鬼影子第二次出现是在两人初次幽会的晚上。艾舍斯特深夜一人在大苹果树下等梅根来。月色凄迷,夜色凄迷,春意凄迷,花香凄迷。万籁俱寂中灌木枝叶????响了起来。是梅根!梅根着一袭白色睡袍,在白色的月光下,在白色的苹果花瓣纷纷乱飞中,飘一样地来了。他俩相拥、接吻。突然,梅根说:看!那是什么!?艾舍斯特回头去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梅根惊惧交加地说:就是他!艾舍斯特不信有鬼,但他非常恼火于鬼的捣乱。等他大吼大叫一阵驱赶之后,回过头来找梅根时,梅根已踪影全无。 梅根上哪儿去了,被鬼抓去了吗?当然不是。但读者不能不感悟到作者的暗示:梅根爱上艾舍斯特是鬼迷了心窍。其实,说一切的痴情至爱都是鬼迷了心窍亦不无道理。鬼影子第三次出现是少女梅根自尽的前夜,老头在大石头上又见到了吉卜赛鬼,第二天早上,他便在小河里,深不没膝的小河里,发现了梅根的尸体。二十六年后,艾舍斯特故地重游,才从长工老头口里听说,梅根死在他离去的几天之后。
  这桩爱情一开始便笼罩在死神的阴影中,直至最后悲剧的结局;恰如命定,不可逃避。爱神的梦幻和死神的气息如此神秘而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动人心魄又给人暗示:爱与死有什么关系吗?有什么难分难解的必然关系吗?确实是有的:爱到极处便是死,死为绝地生至爱。然而有多少人愿意为爱而入死地?有多少人敢于为爱而赴死境?至爱和纯美是同样地不为俗人所解,不为俗世所容啊!
  
  二、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和性格塑造
  
  艾舍斯特情爱心理矛盾:欲爱不能,欲弃不能:
  初次约会,艾舍斯特在深夜的树林里,觉得那美梦一般的氛围只适合男神和女神相爱,只适合牧神和林妖相爱:根本不适合他这个凡夫俗子和梅根这个乡下小姑娘约会。他觉得他们不配。等到梅根来了,如仙女下凡,如精灵闪现似的来了,他惊喜莫名,爱极而惧生,说:“哦,梅根,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要来?”继而梅根要吻他的脚尖,他惊恐万状,跪下来欲吻梅根的脚尖,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梅根。因为梅根是大地之子,是山野的精灵,是神圣不可亵渎的,而他竟敢爱她、吻她、拥抱她!
  既然爱是认真的,艾舍斯特就必需行动。他要和梅根在一起,他要带走梅根,而后要娶梅根。但是,他将要带梅根私奔的念头一冒出来,恐惧也就骤然而生。他怕,他深恐自己在干的事是罪行、是邪恶。将梅根带走恰如将一朵山花从枝头掐下。梅根离了她赖以生根长叶开花的田园山野,怎么还能是梅根呢?她怎么还能存活呢?更别说像往昔一样鲜活水灵了。这样的结果对梅根来说是可怕的,对艾舍斯特来说也是可怕的。艾舍斯特不是糟蹋少女的恶少,不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所以他害怕自己因梅根美貌的凋零而无法再爱梅根时给梅根的致命打击,也怕这样一来他自己无法摆脱造孽后的痛苦和内疚。
  但是他又怎能放弃梅根独自离去呢?梅根是如此单纯、如此痴情、如此依赖、如此地没有自我保护能力,一心巴望着随他而去,永远跟他在一起!他把她留在山野里独自过活,她还怎么活得下去呢?这样一个纯净至美的女孩,因他而爱,因他而活,必然也会因他的离弃而死。他如何忍心弃她而去?何况梅根是他的至爱,他又如何能够离她而去?真是欲爱不能,欲弃不能啊!
  在梅根与斯苔拉之间艾舍斯特难以取舍:
  梅根是个乡村姑娘,斯苔拉是个都市少女。一个是自然纯朴的村姑之美,一个是优雅高贵的淑女之美。对于艾舍斯特来说,梅根是一片异域风景,有一种异域风情,有一种异样迷人的梦幻感觉;而斯苔拉与他有同样的文化教养,同样的生活方式,同样的价值观念,与她在一起,艾舍斯特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从心底里爱梅根,但与斯苔拉的相处使他立即清楚地意识到将梅根带到大都市是多么不合适,是多么冒险,甚至是非常的荒诞。她必然无法融入都市上流社会之社交圈,最终只能成为他深藏密室的玩物。这对她将非常残酷,也非常悲哀。而对他来说也会非常痛苦:一则他会自责对梅根的戕害,二则他会感觉到自己纯洁美丽的初恋由此变质为卑鄙下流的勾引和肉欲放纵,而这两者都是他绝对不愿面对的啊!从这种意义上说,他只有放弃梅根才是真爱梅根,才是真正地怜惜梅根,带走梅根其实是害了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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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当然喜欢斯苔拉。因为斯苔拉同样有少女的纯真和美丽,更有与他共同的文化修养和价值观念,尤为重要的是,他俩门当户对,她是他理想的婚姻伴侣;作为他的夫人,她会令他生存的那个社交圈内所有绅士淑女们爱慕和尊敬,他也将因为有这样的夫人而受人尊敬。如果他娶的是梅根,情况必然是完全相反。
  要娶斯苔拉,就只能放弃梅根。然而,要割舍梅根,割舍他纯美的初恋,从而给自己和梅根都带来深深的伤害又是多么令人痛苦不堪哪!他甚至因此而痛恨起毫不知情的斯苔拉来。因为是她的出现,是她与梅根形成的鲜明对比,使他从审美的纯情梦境中醒来,使他从纯美的初恋迷情中安静下来;使他不得不以俗世的道德观价值观反观自己,不得不自认自责自己为流氓浪子,从而使他脆弱的纯美迷梦尚未及温习便瞬间破碎,从而也使梅根初开的情窦被无情摧毁。
  是的,他最终的决定是娶斯苔拉而舍梅根。但他的取舍真的是爱恨交加,进退两难,使他久久难以释怀,也铸成了他终身的遗恨。
  艾舍斯特的独特性格及其内心冲突:
  与小说中其他人物形象相比,艾舍斯特的性格塑造得最为丰满。艾舍斯特是个认真的人,真诚的人,是个有严肃道德意识的人,又是个多情而敏感的人,还是一个审美趣味雅致的人。如果他是个花花公子,他会玩弄了梅根再玩弄斯苔拉,沉溺于鱼与熊掌兼得的淫乐之中而决无内疚自责。如果他是个严守俗世道德观念的人,便不会由审美的好奇而爱慕上梅根并继而深深地坠入不合世俗价值观的初恋纯情。但他又是一个有严格道德自律的人,一个有严肃道德自审意识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爱美如命,多情多梦的人,一个有着真诚天性欲求的人。这就注定了他的人生不得自在,他的心灵不得安宁,他的内心充满矛盾、冲突、痛苦和悲哀。小说也正因为写出了这些矛盾冲突痛苦和悲哀,才塑造出了这一性格独特、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
  
  三、人生困境的深刻揭示
  
  艾舍斯特是个迷恋纯美和纯情的人。纯粹的审美情境是一种梦幻美景,可是它不利于俗世生存方式。纯情的恋爱情境也是一种梦幻美景,可是它不合于俗世婚姻范式。在纯净的审美梦幻与现实的生存方式之间、在纯美的初恋梦幻与俗世的婚姻范式之间、在理想的人生梦境和世俗的人生现实之间,你让艾舍斯特怎么去选择?每一个与艾舍斯特类似的人又怎么去选择?
  面临这样的人生困境,其实是无从选择:你怎么做都是错!爱美就是错,因为纯美的境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梦幻,弃美也是错,因为人之为人乃在于其有魂有灵有精神欲求。爱情就是错,因为纯情之爱是一种绝尘脱俗的迷梦。不爱也是错,因为生命短暂而脆弱,而生命之所以弥足珍贵、令人留恋,乃在于人生有爱,至少有爱的期盼和希望。纯美纯情是人性之至爱,却同时是俗世人生之死 (。又让人们如何去选择呢?
  说到底,人生便是一场悲剧性的矛盾冲突:理想与现实,梦境与俗世,纯情与婚俗,纯美与俗利,此等矛盾无从解决,此类痛苦无从解脱。艺术作品多以死来作最终的解脱。而俗世中的俗人何敢涉死地而决绝?因此只有自我麻痹,聊以苟活。而小说也可说是人生的麻醉剂之一:在艺术幻象的世界中俗人们可以体验纯美纯情之绝境死地而先痛而后快之,给麻木的心灵添些活气,使无聊的生存得以延续。也许应该换一种说法:小说使我们去发现人生的困境和心灵的神往,使我们得以从世俗的麻木中觉醒和感悟。但是,觉悟后的无路可走和无从选择又会使我们痛不欲生且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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