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代词人中,吴激(?-1142,字彦高)的成就可谓卓尔不群,他不但与蔡松年号“吴蔡体”,饮誉金代词坛,泽被金源一代,即元好问所谓:“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①;而且词艺超绝,其乐府脍炙词林,推为一代词人之冠,其同时人宇文虚中即说:“吴郎近以词高天下”;清人陈廷焯亦谓:“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又曰:“金词于彦高外,不得不推遗山。”②在陈廷焯看来,吴激词名之高,不但是蔡松年非其所匹,即便如号为一代词学之集大成者元好问亦莫能出彦高之右,评价不可谓不高。
吴激何以在其生前身后赢得如此之重名?不妨先对其身世做一番了解。关于吴激的生平事迹,今天可见的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金代中叶魏道明的《明秀集注》:“吴激字彦高,建安人,宋宰臣?蚬说乐?樱?自?拢ㄜ溃┳有鲆病C钣诖屎玻?篮哦?缴⑷恕I倮?寤???问褂诒境??簦?矍ê擦种毖?浚?鍪厣钪荩?焦偃?兆洌?私韵е?!雹畚旱烂鞯募鞘鑫?颐敲杌媪宋饧ひ簧?拇笾侣掷??浜螅?鹉┰?梦省吨兄菁?肺饧ば〈?约霸?送淹训人?蕖督鹗贰肺饧け敬?鹊男鹗龃舐远啾居谖核怠T俨沃?允芳?⒎街镜龋?颐腔箍梢灾?溃?饧ぴ?懈鼋衔?院盏募沂溃?渥娓浮⒏盖椎仍??彼蚊?拢?缒甑奈饧ぴ?橛文媳保?⒃?泄?肷角蟮赖木???以诒彼问币丫?挠猩????问菇穑?灾??涣艉螅??鍪垢呃觯?酥梁擦执?疲?灰凰亩?辏?沼谏钪萑紊稀
以现存词的数量而言,近人赵万里辑其词十首,即令置于金代词人中,亦不可谓多。概由于经历数代,散佚过多之故,然如刘祁所言:“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可见在金时,吴激存词亦不为多。这一点可以在南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得到印证:“吴彦高词一卷”。陈振孙去吴激亦不算远,吴词不多,于此亦可见出。然亦如刘祁所说,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然“皆精微尽善”。正是这十词即为吴激赢得了“中州乐府之冠”的美誉。
以词的主题、内容而言,吴彦高十首词多发羁旅穷愁之情,去国怀乡之思。以主题学的范畴看, 殆为诗词中习见者,然而却为吴激获得千载词名,词艺之高,概可见之。而在十首词中,《人月圆》一曲更是堪称精品中之绝佳者,足以传唱千古。其词曰: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和本事,刘祁《归潜志》所载颇详:“先翰林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南朝千古……’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 则翦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尔。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④
此外,洪迈的《容斋随笔》和元好问《中州集》也有生动的记述。《容斋随笔》载:“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⑤元好问《中州集》吴激《人月圆》词后注曰:“彦高北迁后,为故宫人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 》,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⑥
除却上述所列三条材料外,作为事件当事人之一,洪皓的忆叙也可为这次聚会提供一些补充说明。在其《江梅引》一词的题序中,洪皓这样写道:“顷留金国,四经除馆。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1142),甫临长至, 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 ,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
综合上述材料,可以将这首《人月圆》词的创作背景作这样的归纳:一一四二年夏至日,应北人张侍御的邀请,宇文虚中、吴激、洪皓等南朝词客会饮其家。席间主人出侍儿歌词以侑酒助兴,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众人叩问其故,乃知其为宋故宫旧人,因靖康之难被俘流北,最终沦为张侍御家婢。众人有感于其不幸的遭遇,遂发而为词,各赋一曲。其中宇文虚中《念奴娇》先成,及见吴彦高《人月圆》词,宇文虚中为之大惊,推为第一,在座诸人亦为之不胜唏嘘。
以身世而论,两人同因知名被留,“老作北朝臣”;以声望而论,宇文虚中是当时的文坛宗主,但同一题材的两首词,为何能有如此高下的艺术差别,而一首不足五十字的小令何以能令当时的文坛盟主宇文虚中自愧弗如,得到古往今来词家的一再称引,并达致一种令“闻者挥涕”的艺术效果?是因为真如元好问所言,宇文虚中的《念奴娇》太过“鄙俚”,还是因为如刘祁所言,吴激的《人月圆》“多用前人诗句,其剪裁缀点若天成”?
细比之下,我们可以发现,宇文虚中的《念奴娇》词并非如元好问所言“颇近鄙俚”,不但如此,两词所写的内容也大致相同,两词都是从宫女写起,然后联系到故国兴亡之感,最后以作者的感喟作结。那么差别在哪儿呢?善于熔裁前人成句入词固然是吴激《人月圆》一词不同于宇文虚中《念奴娇》词的特点之一,而吴词更得众人青睐的原因或许更在于艺术特质和接受心理等方面。
首先,吴词的胜境源于其内容上的翻新出奇,具体而言,即为虚实相生、古今相映、远近相衬等。在具体的艺术表现手段上能够将所要言说的内容化实为虚、化今为古、化近为远。试细析之。
据上列数条本事及吴激此词之题序“宴北人张侍御家”可知,吴词《人月圆》殆为宴会间有感而发,吴所见者乃眼前之景、眼前之人,所感者乃胸中之事、胸中之情,俱为当下之情事,然而词的开篇却以“南朝千古伤心事”一语出之,将笔触直指向绵邈的历史时空,可谓思接千载,由此,千载上下的古今在“南朝”一词中得到关合,以“古”而言,“南朝”可以明指数百年前的宋齐梁陈四个王朝的更迭,勾连出历史的兴亡之叹,尤其是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荒淫无度,自度《后庭花》曲,终至亡国;而以“今”而言,“南朝”又可暗指刚刚为金所灭的北宋王朝。以地理位置而言,宋在金南,故人多以“南朝”称之。同历史上的南朝皇帝陈后主一样,北宋的皇帝宋徽宗亦是荒纵无比,最终导致靖康之难,北宋国亡。“犹唱《后庭花》”一句,亦是古今勾连,虚实相生,远近相接。《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隋书·乐志》曰:“陈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须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於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五行志》曰:“祯明初,后主作新歌,辞甚哀怨,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其辞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时人以歌谶,此其不久兆也。”后来陈果然不久后即灭亡了。于是,《玉树后庭花》便成了亡国之音的代名词。晚唐著名诗人杜牧在其《泊秦淮》一诗中写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吴激此语即本于此,而吴词用此,概有二义寓焉:一为叹惋历史之兴亡,实接续首句“南朝千古伤心事”之明义;一为道眼前之景。眼前的歌女亦在吟唱着曾经的旧曲,他是否记得那并不久远的亡国之痛?这是杜牧笔下那一幕的历史重现吗?于是,杜牧笔下的歌女与眼前这位流落北国的宋朝歌姬在这一刻实现了重合,历史的缥缈与现实的存在,久远的故事与眼前的人物,也实现了重合。有了对历史的回忆与叹惋的首二句作为历史与情感的铺垫,其下三句便接续而下,继续言说六朝之事:“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此三句语本刘禹锡的名作《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本为晋室南渡后之贵胄望族,两家在东晋时权倾一时。然而历史总是那样的残酷,曾经盛极一时的乌衣巷在经历了朝代的更迭之后,逐渐破敝,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有感于历史的兴替,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写下了这篇怀古佳什。吴激在这首词中化用了此诗的后两句,一方面借刘诗之原意,发兴亡废替之慨;另一方面,吴词又不为怀古之思所牢笼,将诗句稍加裁剪,便使得词句具有了很强的现实寓意。以身份而言,吴激亦为名宦子弟,其父曾为北宋宰臣,其祖上历任要职,曾祖父曾为龙图阁直学士。而吴激自己也“少历清华”(魏道明《明秀集注》),且以“知名被留”,据此而言,吴激大可以王、谢自喻;而“堂前燕子”之称,其实不也是那位沦落北地歌女的象征吗?看,那“飞步盈盈姿媚巧”(宇文虚中《念奴娇》)的舞态,与轻盈飞?的燕儿是何其相似啊!或许正是那位侍儿的翩跹舞姿勾起了吴激对燕子的联想,从而以之为喻。不但如此,以曾经出入于高堂华屋之下的燕子作为此位侍儿喻体的又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位歌女是“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宇文虚中《念奴娇》),可是由于“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的缘故,这位曾经锦衣玉食、高堂华屋之下成长起来的娇贵女子,在北宋灭亡后被俘流北,竟至流落为张侍御的婢女,这不正是与曾经出入王谢堂前的燕子命运相类吗?故而以之为喻。这其实也是历史与现实、古与今、远古与近前的一种交织和相互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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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词的上片主体是在抒发历史变迁、国家兴亡之慨,重在说事,那么词的下片则主要是写人,言说那位歌舞翩跹的侍儿,言说“老作北朝臣”的自己;如果说词的上片主要是侧面烘托侍儿的歌舞,那么词的下片则是正面勾勒宴会的主客。而这里,词人依然运用了化实为虚、化今为古、化近为远等手法。词的下片共六句,首三句写歌女,次三句写自己。“恍然一梦,仙肌胜),宫髻堆鸦”,本来,那位宫姬的容貌是如此的实在而具象,但作者却以“恍然一梦”一语道之,一下子将活生生的现实变成了虚空的梦境,将实实在在的眼前具象推向了不可捉摸的梦幻。这一次的北地相逢,是词人吴激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如果不是靖康之难使得南人流北,吴激何缘一睹宋室宗姬之美貌?故而吴激以梦言之,以示惊奇之甚。这“梦”字恰又可与上片词意相续,将词从上片历史的久远勾连到眼前的现实当中,从而起到承上启下之作用,引起对眼前所见之人的描摹、感慨。词的最后三句,熔裁白居易《琵琶行》名篇中的名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将白居易与琵琶女相遇之故实引入词中,借以感发自己与歌女沦落北方的不幸遭遇,从而将今人之落魄与古人之失意相叠加,达致一种借古伤今的艺术效果。白居易被贬江州,于浔阳江头送客之时,偶逢一琵琶女,曾为长安倡女,因年长色衰,老大嫁作商人为妻,白居易感其不幸,同时感叹自己仕途之失意,遂发而为诗,成此《琵琶行》千古绝唱。同白居易与琵琶女相比,词人吴激与眼前这位故宋宗姬的不幸又可谓不知深了几许。他们不但要忍捱着去国怀乡的羁旅飘零之思,而且要忍受着国破家亡、被迫身事异主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又何其甚也!尤其对于深受儒家思想濡染的词人吴激来说,身仕异国的矛盾又显得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于是便发出了“同是天涯”这样深沉的感叹。
整首词看去,吴激词的内容与创作手法上的创新确实令其词作生色许多,化实为虚、化今为古、化近为远等手法,拓展词的艺术想象空间、审美维度,增加了词的空灵之致,增强了词的意象,从而使词呈现出一种婉约含蓄而韵味无穷的审美特质。
文学艺术的生命主要在于想象,文学作品阅读与欣赏的过程其实是艺术形象的再创造的过程,由此,广阔的艺术空间的创造能够提供给读者更多的审美张力,从而达致一种最佳的艺术审美效果。吴词的魅力之一也恰在于此。虽然此作因宴会歌女而发,作者却能宕开一笔,将眼前事、胸中情化为邈远的历史,引人以无限遐思。与此相关联的是,对逝去历史的忆念,恰又将眼前的实景幻化成一个个清虚缥缈的历史场景,从而使词平生出许多空灵之美。当然了,现实与历史的勾连不可避免地使词的意象稠密了许多,这大大增强了词的审美维度,也是吴词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
其次,吴激《人月圆》一曲的成功亦得自于其章法、句法上的精心组织、细密安排。如果说化实为虚等艺术手法的使用主要是针对内容所作的一种匠心独运的营造,那么这里的章法、句法则更多地具有形式上的意味。陈廷焯所谓的“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这“组织之工”概可见出后人对其章法句法好处之激赏。而这好处,我们以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体现出来。
第一,层次清晰。全章十一句,大致可以以四个层次断之。上片首二句写歌,次三句写舞;下片首三句写侍儿的容貌妆束,次三句写词人自己。四个层次之间渐次递进,先闻其声,次见其舞,再见其容貌,最后引出作者的感受。而且,在层与层之间又构成了一种实质上的因果关系,前三层所见所闻是因,后一层作者感受是果,给人一种水到渠成之感。
第二,化用成句,浑然天成。《人月圆》仅为一首四十八字小令,却化用前人三首诗的句意,化用密度之大,古今罕有其匹者。不但如此,吴激将不同的诗句熔裁于一词,读之却不觉有任何龃龉,反觉如出吴激己作,诚可谓巧夺天工也。正如前引金人刘祁所言:“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此可谓一语中的,无怪历代为词评者所一再称引。
第三,四言句为主,利于铺排。词产生之初,在句式的构成上更多地依赖于五七言,体现出词创始之时对诗的依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词逐渐定型于以四六言为主的杂言体构成模式,这就打破了五七言句式过于稳重和封闭的特点,从而为词的句式构成带来了生机。四言句大大区别五七言句,在特征上表现为拓展了词的表意范围,所谓“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文心雕龙》语),四六言在铺叙功能上比五七言诗有着更大的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词意的尽情表达和挥发,无论是铺写景物,还是抒写情感,相对于二、三言句的促碎,五七言句的相对封闭与完整,四六言无疑更具有相对缓慢的和开放的构成特征,更易于完成铺排和一唱三叹的叙述规模。按之以此词,凡十一句,四言句共九句之多,占了整首词的绝大部分。这就为词意的铺排奠定了一个极为坚实的基础。
第四,用韵谨严有法。吴激词用韵向来为词家所称道,清人陈廷焯所谓“组织之工”,亦应包括其词韵之正。元人吴师道尝评其词之音律曰:“《木兰花慢》,柳耆卿清明词,得音调之正。……近见吴彦高中秋词,亦不失此体,余人皆不能。”⑦的确,吴激词用韵之严整,非可等闲视之。清人吴衡照谓吴激为“中州乐府之冠,不特词高,其用韵亦谨饬有法。如《人月圆》专用麻韵,《春从天上来》专用青韵,《满庭芳》专用盐韵,皆用广韵。即《风流子》阳、唐并用,只就近通融,不搁入江也”⑧,可谓中的之评。《人月圆》一曲始创于北宋后期词人王诜,因词中有“人月圆时”句,故取以为名。凡双调四十八字,前段五句两平韵,后段六句两平韵。吴词不但句法、韵脚谨遵之,得体式之正;即连平仄亦未有与王词有龃龉者,其音调之严由此可见一斑。这也带来吴词的音韵美。宋人黄升所谓“精妙凄婉”,从一定程度上讲,与音韵的和婉有关系。
再次,吴激《人月圆》词的成功还与特定的接受心理和环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这主要体现在角色的心理认同、审美的心理认同、熟悉典事的心理认同以及创作风气的影响等几个方面。
吴激是由南入北的词臣,曾在北宋为官,使金被留不遣,宋亡后被迫仕金。因而在词人心中,最让他备感煎熬的是身仕异国的痛苦,因此吴激的诗词中常有“老作北朝臣”之喟叹,这种身为贰臣的痛苦经历与心境颇类乎南北朝时期的庾信。与这种身为贰臣的痛苦心境相伴随的还有深沉的亡国之痛、对家山的深挚思恋以及飘零不偶的羁旅穷愁,这在吴词中亦随处可见。从这个意义上讲,吴激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叹是多种情感因子的复合体。这种感叹在吴激面对故国宗姬,聆听了其不幸身世,感同身受之时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爆发。而这种情绪的爆发与宣泄并非吴激的一种个人行为,而是在座宾客的一种共同情感体验。也就是说,面对沦落北方宋室宗姬的不幸遭遇,在座诸公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同慨叹,因而有“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之说。据前引此词的创作背景材料可知,这是一次以南人为主的聚会,与会的宾客多是沦落北方的南朝词臣,这其中包括出仕金国的宇文虚中和吴激等,也包括流落北国已达十四年之久,拒不仕金的洪皓。因此,正是有了这种共同的心理基础和情感认同,吴激的故国之悲、飘零之叹才在受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进而令“闻者挥涕”。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讲,吴激《人月圆》的成功得益于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共同的心理和情感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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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种共同的情感和心理认同一样,以婉约为宗的审美心理认同也是吴词获得广泛认可的原因之一。以婉约为宗的词学观是唐五代词产生以来的一种积习。所谓 “绮宴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⑨的花间范式影响词坛至深,以至于当东坡首起发难,力图在婉约的天空中重张豪放一派时,竟被自己的门生讥为“如教坊雷大使”,从而被认为是词坛别调。这种观念最终在明代的张纟延那里得到了理论的升华和归纳:“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约词体以婉约为正。”⑩此论一出,尽管引起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争论时起,但至清代以迄,婉约为宗的观念始终占据着主流,不管是创作中,抑或是欣赏中。具体到北宋中后期的词坛,婉约为宗的审美和创作倾向是显而易见的,尽管有词坛巨擘苏轼为之振臂一呼,但实际的情形仍没有太大的改观。而深受北宋中后期词风影响的金初词坛在创作风习和审美趋向上也就不可避免地对婉约颇为偏爱了。同宇文虚中《念奴娇》相比,吴激《人月圆》词无疑更能传婉约之风神,那缥缈如烟的历史时空的再现,那含蓄隽永的经典名句的熔裁,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情感表达,都使吴词别生出一种烟水迷离之致,比之宇文《念奴娇》的直言其事、直诉其情,都能更得婉约之旨。这也正应合了当时词坛以婉约为宗的审美趋尚。因而受到众人的追捧,即便词坛盟主宇文虚中亦不能胜其一筹,直曰“吴郎近以词高天下”了。
在心理认同中,熟悉典事的使用也是吴激《人月圆》词取得成功的秘诀之一。前已有析,吴词《人月圆》融用前人成句,不露剪切裁量之痕迹,竟达到一种浑化无迹的艺术效果,这化故为新是吴激高超艺术技巧的体现。而另一方面,前人名篇佳句的化用也使得此词在受众那里预先奠定了一种心理上的熟识感、认同感。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刘禹锡、白居易的名篇《泊秦淮》《乌衣巷》《琵琶行》等俱为人人耳熟能详的名篇,而一经吴激的妙手巧织,即刻又锦上添花,生色不少。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熟悉典事的使用也在吴词的成功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除上述因素外,吴词亲和力的产生还与其时金代文坛的创作风尚有一定的关系。金初宋代文人流播北地,他们不仅带去了宋代成熟的文化,更是在文学创作也带去了宋人的创作习气。所谓“借才异代”也包括文风上的影响。金初文坛苏黄之风盛行,其创作风尚亦多为金人所承袭,苏、黄等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点铁成金”等成功的艺术经验也使金初文风颇受濡染,因此吴词化用前人成句以成一词的成功创造也就更为深受苏黄之风濡染的词人们所接受,更能够产生广泛的共鸣。
综而言之,吴激《人月圆》一曲的成功,乃渊源有自,既有其内在的原因,如作品所反映的深挚的思想情感与艺术手法等,也有其外在的动因,即接受心理等方面的因素,这些因素共同铸就了吴激《人月圆》在词史上的盛名。
①元好问:《中州集》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
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齐鲁书社,1983年版。
③魏道明:《萧闲老人明秀集注》卷二,《四印斋所刻词》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④刘祁:《归潜志》卷八,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⑤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2 版。
⑥元好问:《中州集》卷十。
⑦吴师道:《吴礼部词话》,《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⑧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词话丛编》本。
⑨欧阳炯:《花间集序》,金启华等编《唐宋词集序跋萃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⑩张纟延:《诗余图谱》,《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