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剧在中国的戏剧史上可以说是一个特例,它与同时代及后代的悲剧有着诸多的不同。在中国古典悲剧中,悲剧的主人公人多数是一些“柔弱”而有德的人物,女性化是其显著的特点,尤以关汉卿的作品为代表;而《梧桐雨》的悲剧主人公唐明皇却是一个拥有一切权力的男性角色。中国古典悲剧中矛盾的形成,推动剧情发展的力量往往是来自于“造恶”的黑暗势力,而且这种势力是非常巨大的,是悲剧中的主人公所无力抗衡的,像陈世美之于秦香莲,张驴儿、桃兀太守于窦娥,而在《梧桐雨》中却没有这种明显的强大的黑暗势力和异己的力量。尤其《梧桐雨》与其他悲剧所展示的内容有大的不同,《窦娥冤》展示的是窦娥被邪恶势力所迫害最终推上断头台的含冤受屈的过程;《琵琶记》展示的是赵五娘“糟糠自咽”“剪发买葬”的巨大苦难;总体而言,中国的悲剧大多在表达悲苦。而《梧桐雨》所展示的悲剧内容却是一般中国悲剧中所没有的,虽然在《梧桐雨》中也有杨贵妃生命的毁灭,但这不是作者所要叙述的重点,她不是剧中的主人公,剧中的主人公是唐明皇,作者在悲剧中所要展示的重点是主人公乐极哀来、泰极否至的生命历程和由此产生的“凄切的心境”。白朴在作品中写杨贵妃死亡所占的笔墨很少,而是精雕细刻唐明皇的心理历程,首先用大量的笔墨铺排了唐明皇生命前期的繁华热闹,借贵妃私第中一次极普通极平常的宴会来展示他前期如锦的生活:
【鲍老儿】双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郑观者琵琶准备弹,早搭上鲛绡襻。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寿宁锦瑟,梅妃玉箫,嘹亮循环。
“红牙箸、趁五音、击着梧桐按”,“嫩枝柯犹未干,更带着瑶琴音泛”,“酒光泛紫金钟,茶香浮碧玉盏”,“管弦齐列,绮罗相间”①,这样的场面仅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平时生活中的一个小宴。白朴极尽笔墨描绘唐明皇前半生的快乐与欢娱。而后又极细致地费尽心思刻画他后半生凄凉的晚景,在四折戏中专门腾出一折来精雕细刻晚年的哀景。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叠愁容貌!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乃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
他愁容苦貌,半年中白发无数;他秋夜难眠,所伴唯有四壁的秋虫。丝竹管弦、红牙粉黛已不可及,甚至连盖一座小庙,设一个可供他祭奠,可使他释放情感的地方都不可得。现实的凄苦已使主人公难耐,他想逃到梦境中去:
【倘秀才】 闷打颏和衣卧到,软兀剌方才睡着。 (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 (正末唱)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末见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来? (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 (正末云)分付梨园子弟齐备着。 (旦下) (正末做惊醒科,云)呀!原来是一场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
这是全剧中完整的梦境描写。这梦是如此的短暂,梦中的宴席还没有开始就结束。而惊醒主人公梦的不是“楼头过雁”,不是“架上金鸡”,是“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而这梧桐树曾给过主人公无限的快乐,“当初妃子舞翠盘时,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梧桐树竟也是如此的势利,世俗!在主人公人生显赫之际,这梧桐树给予他无穷的快乐;而在主人公人处于凄苦之时,它竟不允许他做一个美梦。于是主人公对“梧桐雨”愤愤不平: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必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氵蹇 瓮翻盆下一宵,惹得人心焦!
唐明皇感到这梧桐雨无用、无聊,只有惹人烦恼。他对梧桐雨的这种不客观的评价和对待,作为旁观者的高力士都觉得不公道:
“ (高力士云)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 (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说与你听者。 (唱)润氵蒙 氵蒙 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主人公像一个“撒泼”的孩子,愤怒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把无处发泄的不快,心里无穷的怨恨,全部倾泻在梧桐雨身上,而且说得振振有词:杨柳雨温柔,梅子雨细腻,就是梧桐雨烦人,不通人性,不理解主人公的心理。
“梦短雨声长”的这种写法使《梧桐雨》成为一个彻底的悲剧,它突破了中国古典传统悲剧中“悲喜沓见,离合环生”的审美观念,它没有像一般的悲剧通过梦境或幻境使主人公在现实中不可能团圆时在非现实中得以实现。白朴没有通过梦境中乐景的描写来冲淡现实中的悲境以做到“苦乐相错,具见体裁”②。《梧桐雨》中主人公的悲剧是永远的。
热闹之后的平淡已使人感到寂寞,热闹之后的孤单,繁华之后的败落,极盛之后的极衰必使人凄然!这“两极之间”的跨度岂止是人间天上!一个人在感受了这种沧海桑田的变化之后会是一种如何的感受?白朴在极力渲染这种人生沧海桑田的变化,展示主人公没有中间段的“两极”人生。他把唐明皇两极横断面的每个细纹尽力地在一个短剧中勾画出来,一面是色彩浓艳的人生春天,一面是枯枝败叶寒冷刺骨的深冬。在《梧桐雨》中献出生命的是杨贵妃,然深味人生悲剧的是唐明皇,他在生不如死中煎熬着自己的生命。正如柯列根所言:“悲剧并非只是描写死亡,死亡是生活中的一件事实,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死亡是我们的伴侣。悲剧表现由于我们不能始终保持浑然一体,因而我们所希望的一切无可避免地遭到失败,事实就是我们所以失败,根源并非由于外力的作用而是在我们心中。”③
《梧桐雨》悲剧的内容是特殊的,同样形成《梧桐雨》悲剧的原因也是特殊的。它不是像一般的悲剧由一种主人公无法抗拒的异己力量或反动力量所推动,而是由主人公自己所犯的“过失”造成的,也就是说在《梧桐雨》中,主人公唐明皇所遭遇的悲剧具有一种因果关系,是他自己有意无意中犯下过失,他自己是自己“厄运”的制造者,这与中国传统中大多数的悲剧又是一个很大的差别,在中国古典悲剧中的主人公大多数是正义的代表和化身。他们自己丝毫不存在任何缺陷,更没有任何罪过,他们所经受的苦难、毁灭与他们自己毫无关系,一般都是善良被欺、忠臣被害。他们往往不是因为行为过失招致悲剧,而常常是非常正确甚至是高尚的行为带来的结果。《窦娥冤》中的窦娥是在夫死之后,安心服侍自己的婆婆,行孝之际被飞来的横祸冤屈而死;《精忠旗》中的岳飞是在光复河山尽忠之时被谤而害。这些悲剧人物是无辜的,他们的遭遇“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④。而《梧桐雨》悲剧的形成则不然,在唐明皇的身边既没有恶贯满盈的奸臣,也没有播弄是非的小人。一般史书中记载的杨国忠、李林甫之辈在《梧桐雨》中也没有任何祸国殃民的行为,相反在安禄山一出现在宫中时,杨国忠就进谏反对唐明皇封安禄山为平章政事。
在《梧桐雨》中引起悲剧的人物是杨贵妃,她为了自己的快乐而使主人公唐明皇“倦整朝纲”,她为了取乐把安禄山收为义子;后来安禄山成为对主人公实现悲剧的直接人物。这两个人物的行为,与悲剧主人公的行为有着直接的联系。白朴的《梧桐雨》没有像白居易的《长恨歌》那样给李唐二人披上一层圣洁的“婚纱”,把杨贵妃描写成“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在“楔子”中就毫不掩饰地交代唐明皇是在寿王宫中夺走了杨贵妃:“昨寿邸杨妃,绝类嫦娥,已命为女道士;继而取入宫中,策为贵妃,居太真院。”在此白朴并非是有意要张扬唐明皇在宫中的“丑闻”,而是在深刻挖掘这个人物悲剧的本质,如金圣叹所言“意在于文,意不在于事也”⑤。作者把唐明皇放在一个普通人的社会平台上来衡量他,他是否是一个符合伦理、合乎社会规范的人物?在芸芸众生中有谁会把自己儿子的媳妇公然占为己有?这种行为自然不能看成是一种普通的风流,在《梧桐雨》中通过贵妃之口说明她为寿王妃已经六年。唐明皇的这种行为是无视于家庭社会中一切的伦理常规,是一个人拥有一切权力之后忘乎所以的一种极端自私、无所顾忌的行为,可以说这是悲剧主人公的第一过失,在这种行为后面必然隐伏着悲剧。
[##]
在《梧桐雨》中作为明显的反动势力的是安禄山,他是主人公悲剧的直接施行者。而他的出现也就是说这种异己力量的形成,也是悲剧主人公自己培植的。安禄山原为罪臣,他的上司本欲斩其首,念其骁勇,又不忍斩杀,故交圣上决断。当安禄山被送到宫中时,张九龄就言:“其身躯肥矮,语言利便,有许多的异相,若留此人,必乱天下。”唐明皇封安禄山为平章政事后,杨国忠又谏:“陛下,不可,不可!安禄山乃失律边将,例当处斩,陛下免其死足矣。今给事宫廷已为非宜,有何功勋,加为平章政事?况胡人狼子野心,不可留居左右,望陛下圣鉴。”在杨贵妃的眼中,安禄山是“此人猾黠,能奉承人意”。张九龄之言极有远见,杨国忠谏语忠心耿耿。然而拥有最高权力的主人公,处在人生辉煌时期的唐明皇却听之不闻,只是把安禄山由平章政事的官职改为渔阳节度使。拥有权力者往往听不进诤言;听进诤言时又往往已失去权力,人生的政治的这种二律背反,在《梧桐雨》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反映。唐明皇这一错误的行为是造成他悲剧的关键行为,不仅使他的爱情再次蒙上了不洁 (在剧本中借杨妃****代,此后安禄山与她私通),而且使他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把自己和整个民族带进一场灾难中。安禄山在起兵时有这样一句话,“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河山”。白朴为安禄山安排这句道白,正是要点出《梧桐雨》悲剧成因。
主人公唐明皇所以能有如此大的“过失”与他的“第一过失”是互为因果的。他的这种行为是他在情淹没了理,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的所作所为。当安禄山作为罪臣被送到他面前时,他正与贵妃沉迷在情波爱河之中,当时喜悦的气氛和快乐的心理使他不愿意看到被斩杀被惩罚这样的事情,他只想一味地高兴、一味地快乐。日夜沉醉在欢爱之中“痛饮昭阳,烂醉华清”,“珊瑚枕上两意足,翡翠帘前百媚生”,“自从得了杨妃,真所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生活在唐明皇的心里只留下一种感受就是快乐,同时希望别人也只给他快乐的消息。所以当李林甫向他报“边关飞报安禄山造反,大势的军马杀将来了”,他做出的反应是“止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紧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他抱怨李林甫如此匆忙地报告他这不好的消息,而没有等到他的“笙歌散”,没有等到他享受完眼前的快乐。他犹如一个贪玩的儿童,一场游戏未完而被打断,是他最不乐意的,无论这打断的理由是多么充分。然而现实没有多少时刻是允许人的“游戏”玩得尽兴,快乐一旦被打断,无论你如何的努力,总是不能够再续上。唐明皇没有享尽“小宴”的快乐,而且这样的快乐在他的人生中永远地消失了。他的严重的过失,使他完全地形成了一个悲剧人物。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权力,他仓皇中离别了宫殿,卷进了茫茫的征尘中,迈上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当战尘落尽,烽火熄灭,他再次返回往日的宫殿时,一切的一切已今非昔比:当他为皇帝时,夺子妃、封罪臣,日日笙歌宴会;而一旦他失去了皇位,儿子当皇帝时,他连盖一座小庙的权力都没有。他与儿子的权位颠倒过来了,随着权位的颠倒,他生活中的一切也被倒置了,往日一个个欢乐的场景,变成了今日记忆中一个个苦涩的音符,缠绕着他的心弦。他怨西风,恨秋虫,嫌夜长,更痛恨无情的梧桐雨:“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梧桐雨从夜滴到晓,滴破了他的梦,击碎了他的心。主人公唐明皇在终生忍受着这样的心灵的煎熬和痛苦,以至死亡。如尼采所言“一切强大的快感 (纵情、快感……自信和自在的幸福)被认为有罪,是诱惑,是可疑”⑥。这是一部彻底的悲剧。
《梧桐雨》中主人公的悲剧有着一种明显的因果关系,唐明皇参与了自己厄运的制造,他有严重的缺陷,有意无意中犯下严重过失,但他仍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人”,否则也就不成为悲剧。他曾领兵平定叛乱,二十年中与贤相姚元之、张九龄等同心治国,创造了中国封建王朝最为辉煌的开元、天宝之治。在《梧桐雨》中唐明皇的“不凡”绝不仅仅指他辉煌的历史,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勇于承担悲剧后果的人。作为君王在出现叛乱之后,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寡人眼不识人,致会狂胡作乱”,他非常勇敢地把引起这一巨大灾难的原因归于自己。在西行途中,当民众请求太子殿下留下破贼时,他做出了非常明智的决断,不仅留下太子,并把传国宝传给了太子,当太子辞不敢受时,他说“剿除了贼徒救了国家,更避甚称孤道寡”,这种主动辞位的行为在封建最高统治者中难能可贵,实属罕见,所以唐明皇虽不属圣贤君主,却可排在开明皇帝之列。从爱情忠贞角度而言,唐明皇也属于一个帝王家少有的钟情者。杨贵妃生时他尽其所能给予她快乐,“册封为贵妃,半后服用,宠信殊甚”。为满足贵妃吃鲜荔枝的一个嗜好,唐明皇特令四川使臣千里奔驰送荔枝到宫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千百年来,这成为唐明皇“荒淫”的一个例证,中国民众人人尽知;然而从爱情角度而言,也可以说是唐明皇对杨贵妃深切所爱的一个细节。杨贵妃死后,他满腔的歉意,无限的憾恨:
痛怜他不能够水银灌玉匣,又没甚彩监宫娃,拽布拖麻,奠酒烧茶。只索浅土儿权时葬下,又不及!山陵将墓打。
人类的行为,人情的表达,自古大概就如此,对于一个深爱着的已逝者,活着的人除却深情的悼念之外,就是尽其所能,出其所有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可是作为皇帝的唐明皇却不能够,这使明皇深为憾恨。我们说他是一个痴情者,更为重要的是在贵妃死后许多年里,他没有移情别恋,而是面对真容“朝夕哭奠”“感旧恨天荒地老”,在凄苦的晚年里唐明皇惆怅、怀旧、感伤,然更多的是自责:“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在深刻的反思中,他意识到自己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而且他忏悔、努力,但一切都无可挽回。过去的一切无论是错误还是快乐,都永远不可再现,这难道不是人类普遍的一种悲剧?当一个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又无法改变这种悲剧时,也许比被异己力量所制造的悲剧,在心灵上更为悲哀。《梧桐雨》不是在演义一对帝王妃子的爱情悲剧,而是在阐述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悲剧,这大概是《梧桐雨》为历代人所喜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①文中所引的作品的原文,全部出自《全元曲》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吕天成:《曲品》卷下。
③转引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4页。
④李贽:《杂说》,《焚书》卷三。
⑤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⑥尼采:《权力意志》,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