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穆旦在他生命即将熄灭前的两个月,写下了《冬》。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诗,不仅因为它产生于那个非同寻常的年代,而且还因为它写出了非同寻常的情感、信念和意志。
全诗共四章,分别以“我”“我们”“你”“他们”四个视角,抒写了冬天的情境,是用冬天的寒冷、荒凉象征着诗人对社会生活的感受。
一
第一章共四节,每节都以“我爱……”的句式领起,以充满感叹的“……严酷的冬天”作结。“我爱”是一个充满温馨、喜悦之情的词语,当然它也包含有一个“希望”“向往”“期盼”等成分。“严酷的冬天”则是一个有着强烈贬义色彩的词语,它表示着严寒、冷酷。这就构成了明显的冲突,正是在这种不和谐的冲突中,诗人寻找着生活的乐趣,但是又时刻不忘环境的险恶。
第一节写冬日静静做完喜爱的工作。“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是对冬日的概括和刻画。“淡淡的”融合了视觉和感觉,既指光线淡,也指暖意薄。“太阳短命”是一个蕴含浓重感情色彩的词组,有着冬昼苦短的感慨,也有“望崦嵫而忽迫”①的心愿。“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是一句看似平淡的抒写然而却表现了坚韧不屈的生活意志,从容镇定的心态。“临窗”是为了贴近阳光,也是诗人一个有意的指向,它象征着诗人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对光明的渴望。“喜爱的工作”是自主选择的乐于从事的工作,而非强制性的,听命于人的工作,“静静做完”表现了坚定从容的生活态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是诸葛亮的名言,也是穆旦在特殊年代的冬日所要表现,所要追求的境界。尽管如此,诗人并没有忘记身处的环境,“又冷又黄昏”,可以看作一个象征,“冷”指“周围的空气太寒冽” “黄昏”指阳光暗淡,与首句中的“短命”相呼应,使人联想起杜甫《阁夜》中的诗句“岁暮阳关催短景”②所发出的衰年岁暮之感,同时又为结句中深沉的感慨:“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作了铺垫。饮酒是一个生活细节,也是诗人在“又冷又昏黄”的冬日下午聊以自慰的方式,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诗人并没有像曹操那样“对酒当歌”,也没有李白式的豪饮。“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是一种节制,是心灵对温暖、温情的希求。从“工作”写到“饮酒”,从“日暮”联想到人生的暮年,这是诗人在一个冬日里平淡平凡的生活和毫无激昂慷慨之意的情怀。然而,在这平淡平凡中闪射出的却是诗人坚韧不屈的身姿。
第二节写冬日的荒野。如果说第一节写的主要是“我所做”,那么这一节主要写的则是“我所见”。“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冰冻的小河”,是冬日里常见的自然景色,是一幅从表面看来没有生机的画面。但诗人所要找寻,所要表现的却是隐藏着的生机,沉寂中生命的跳动。“凭吊已埋葬的火热的一年”是追怀,“火热”与眼前“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构成“热”与“冷”,生机盎然与生机沉寂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诗人心之所系当然是已经逝去的前者。“独自”一词道出了冬日孤独的情怀,也形象地道出了诗人当时的社会处境,感受于他在特定的社会的孤独寂寞之感,在一无所有的背景下,诗人独立于悠远的时空中的高大形象。但它不同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沉溺于个人情感小资情调的表白;也不同于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着意渲染个人失意苦闷情怀的抒写,他是诗人对社会现实对人生意义的思索,是一个化天高地广的宏大境界。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口舌”是近距离的细致观察。冰冻的河面与冰下流水也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严寒只能冰封河面,却冻不住下面的流水,它既象征了诗人自身隐忍不屈的生命意志,更是形象地表现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虽然,“寒冬”封住了人们的口舌,但挡不住人们内心对真理的渴求,对春天的向往。正义也在这严酷的表象下,不屈地抗争着。鲁迅的诗句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穆旦虽然没有从小河中听到“惊雷”,却也听到细致的低语,声音虽然微弱,却不屈不挠。结句“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是对弱小、但坚强不屈的生命充满深情的赞叹。
第三节写冬夜生活的乐趣。“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对诗人来说是最可贵、最快乐、最温馨的情境,也是诗人此刻聊以自乐的最好方式。有温暖,有友情和亲情,有无拘无束的甜蜜的回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诗人向往和欣慰呢?尽管“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但在屋内这个小环境中温暖却压倒了严寒,快乐代替了忧伤,结句“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不仅仅是化苦为乐,更是意味深长的反讽,是对“严酷的冬天”的回答和嘲笑。
第四节写不眠之夜的联想和思念。“)花飘飞”的冬夜最容易引起人的悠思和遐想。因为这是寂静中的动境,人的思绪也会像纷纷扬扬的大)而飞舞而升腾。它与死寂沉沉的不眠夜里的心绪往往是不同的。日本松尾芭蕉俳句《深川)夜》有“独酌更难眠,夜来风)天”写的也正是“)花飘飞的不眠之夜”的情境。我们不知道松尾芭蕉在这个不眠夜里想什么,但穆旦想的是“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已死去的”恐怕早被世人遗忘,只活在诗人心里化成回忆;“尚存的”也许如同诗人一样的遭遇和处境,也只能在回忆中珍念。“当茫茫白)铺下遗忘的世界”在这里也是一语双关,既指茫茫白)盖上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不论哪种意象都象征了冷酷、寂寥、空旷,一无所有。可以想见这茫茫白)也压在诗人心头,但是,他没有被压垮,心也没有被冻僵。他当然无法改变这世界,却以坚强的姿态对自己的命运,对严酷的冬天进行抗争:“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①,来温暖人生这严酷的冬天。”这是诗人面对苦难坦然的情怀,是超越苦难后的气宇闲定。
二
第二章在叙述视角上,“我”隐退到背后,变为貌似客观的抒写。隐退到背后并非不存在,貌似客观的抒写中浸透了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但这主观感情色彩又往往不仅属于个人(“我们”)的。至最后一句“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我们”终于浮出。
第一节写寒冬对生机的虐杀。“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是总体性的抒写。两个“寒冷”的重叠不仅使音节、音调显得沉郁、凝重,更表现了对“寒冷”的感受之深。“尽量束缚了手脚”主词缺位,即束缚了谁的手脚?这是诗人故意留下的空白,这个缺位的主词涵盖面颇广,可指人世间及大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从而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下面具体写了被冰封住口舌的小河,沉寂的蝉鸣和蛙声。“潺潺的小河”、“盛夏的蝉鸣和蛙声”代表了盎然的生机,而今这一切都被浓重的“寒冷”紧紧地束缚住了,扼死了。“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是前面三句的总结,在意义上又有进一步的深化。“笑闹”所指是欢乐、活泼,这就不仅包括小河、蝉鸣、蛙声,而且还指大地上的一切蓬勃生机。
第二节写寒冬对生命的摧残。第一句与上节的首句相对仗。“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谨慎”是生命的体验,是受到挫折后的本能反应。“花”和“绿色”本是大地上存在的景色,而今已完全消失了。两个“?”的连用,表示了满含愤懑之情的追问。“血液闭塞住欲望”是一个象征。这“血液”当不是指流动的热血,而是指已凝固的冻血。血液冻凝了,躯体便无法活动,甚至生命也会死去,一切的“欲望”也就被冷酷地“闭塞”住。它象征如严酷的冬天般的社会使人的热血变冷,使生命受到摧残、使思想窒息。
但是诗人并没有绝望,面对严酷冬天的寒冷,太阳也没有屈服,尽管它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却终于冲破“多日的阴霾”,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结尾两句充满沉痛的感叹,但也使人们看到:生命没有被扑灭,阳光仍在,生命的涌动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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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写春天的隐藏和无踪迹。“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与)莱《西风颂》中的名句“要是冬天/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很是不同。但这不同主要在:)莱的诗句充满乐观的浪漫主义精神,穆旦的诗句凝结着深沉的现实感。但两者却有着共同对春天的盼望和期待,只是穆旦对春天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而发出诘问。但他相信春天仍在,只是在冬天的威压下,不敢或不愿出现罢了,因为冬天的势力确实太强大了。“深深隐藏”,“怕峥露头角”十分形象逼真地描写了春天不敢出现的动作和心态。“年轻的灵魂”与“老年的硬壳”对举,这既是一对矛盾,又有着共生共存的关系,一切没有被封杀住的事物,也指不屈的火热的心灵。“年轻的灵魂”当然不愿“裹进老年的硬壳”,但在特殊的环境里(“严酷的冬天”),它又不得不“裹进老年的硬壳”。而对严酷的冬天,这“硬壳”不正是保护么?正像冬天里“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冬去春来我们会脱下棉袄,冬去春来“年轻的灵魂”也会破壳而出。“我们”这一人称代词的出现,说明对冬天的感受是人们集体的共识,对春天的期待也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三
第三章叙述视角变成了“你”,每节都严整地以第二人称“你”开头,写了“你”在冬天里的种种生活情态。“你”是谁?诗中留下宽广的想象空间。可以视作诗人的一位挚友,构成“我”与“你”的对话;也可以视作诗人自己,遥想中的朋友变成了叙述主体,构成挚友与“我”的对话。而这“对话”颇像戏剧中的“独白”,“听者”是未必出场的。
从第一节到第四节所写的,无论是“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还是“品尝”“夏季的礼品”(食物、饮料);或是“躺在床上”读小说,抑或是冬夜想休息,“却不能成梦”,都不过是冬日生活里的一些琐屑小事,然而其中洋溢着却是诗人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满怀对眼前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美好世界的憧憬。可怕的是在这平常的生活中却站着一个悲剧的制造者,系“刽子手”一样的冬天斩杀了人们的感情,使人们的“心灵枯瘦”,它用严寒和大)“封住了你的门口”,甚至还粉碎了人们的“好梦”。“分赠了爱情”的书信之所以“写了一半就住手”,是因为“天气是如此肃杀”,它不允许爱情的存在,“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夏天的礼品(“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之所以如此珍贵,值得“坐在炉前慢慢品尝”,是因为冬天掠夺了人们的一切,不仅是食物,还有心灵,“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想世界周游”,之所以会这么美好,“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是因为眼前太冷酷,太丑恶,它钳制了人们的思想,阻断了人们同外部广阔世界的一切联系,“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人们只能到“另一个幻想世界”里去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也许是人们的最低生理要求,然而如“刽子手”的冬天,连这一点也不让人得到。它用树木和草石的嘶吼,搅乱,粉碎人的好梦,使人“不能成梦”。冬天连人们做梦的权利也不给予,“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这些诗句充满沉痛、悲愤的调子,是对冬天的控诉,也是对冬天无畏的声讨。
四
第四章抒写视角换成了第三人称“他们”——马车夫,写了马车夫们在冬天里的生活情境。与前几章中的“我”“我们”“你们”不同。马车夫们没有复杂的思想,没有心底的忧伤,他们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但他们却活得平实、本真,诗人借以描写了他们粗犷、质朴、乐观的性格,实则颂扬一种与“严酷的冬天”气氛不同的欢快、昂扬、不屈的精神。一切都是现实的,严酷的冬天世界也是现实的,但在阴霾的冬日里,仍不乏欢愉,奋进者不屈的脚步,仍有抗争严寒隐忍不屈的歌。在风)交加的冬天,他们走进一间“小土屋”:
高高低低围着炉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几个典型的动作描绘了这些马车夫质朴、憨厚、贫穷的形象,也刻画了他们对生活乐观、积极的态度,一堆火,一壶滚沸的水,已使他们满足了: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穆旦没有在这些马车夫身上涂抹那个年代流行的“工、农、兵的革命色彩”, 谈着“枯燥原野上枯燥的事物”,想来也并非激昂的“革命”言语。但这种宁静、本真、平淡的生活正是和当时充满着批判、争斗、喧嚣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份恬淡的生活想来也是诗人所渴望和向往的。最令诗人欣赏的是这些马车夫不畏严寒的精神及坚韧不屈的生活意志,“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严寒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记,虽然“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但他们对严酷的冬天早已习以为常了,“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他们没有知识分子敏锐、复杂的感觉,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与此同时,诗人借以表达对严寒的认识,虽然“道路还一望无际”,但总还有“暖和的身子”,“扑进寒冷”中。 “暖和”不正是对“寒冷”的抗争吗?一个“扑”字更表现了勇敢、坚韧、不屈的精神。
第四章似乎有特别的色调,但它与前几章又是协调和连贯的。合起来组成的是严酷的冬天里几部不同的乐章,有慢板,有快板,有咏叹调,有叙述曲,不屈的生活意志始终贯穿始终。通过这些,诗人多视角地展示了冬天里不同的生活场景,不同的世相。这是一支交织着苦闷、忧伤、追求、欢愉、坚韧的冬天的歌。在悲剧中迸射出些许欢乐,在严寒中露出淡淡阳光,从各种冲突中奏出和声。尼采在《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中曾经说过:“这是英雄的灵魂,它们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坚强得足以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③穆旦无疑也追求这种境界,《冬》是接近于这种境界的。
穆旦是“中国新诗”的代表诗人,中国新诗派是以鲜明的反叛性格活跃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诗坛上的。这种反叛性在当时主要表现为“诗的思维与语言的根本改造”。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之后,穆旦的反叛性更“显示出桀骜不驯的异端色彩”,他敢于以血肉似的感情诉说自己思想的探索。在穆旦一九七六年所写的二十八首诗中保持着这一贯的风格,《冬》则是一次系列思索的总结。因为此前他连续写了《春》《夏》《秋》。在《春》中,穆旦曾回忆着早年的“花朵”“新绿”和“青春”,感叹着“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域,/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域外”。在《夏》中,穆旦愤慨着:“绿色要说话,红色要说话,/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在《秋》穆旦在倾听着凄凉的歌:“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到了《冬》穆旦的心境反而显得更加宁静,思绪也更加悠远。他似乎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总结生命的历程。他在冬日里拨响了对人生存在意义的琴弦,引发人们思索。他对友情、亲情的真诚表露,对春天的期待,像一团旋动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冷。然而“严冬已递来了它的战书”,诗人真的在寒冬倒下了。这似乎是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但他对人生深邃的思考,他的反叛精神,他流动在诗行中的对春天、对理想、对友情的追求与渴望,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完美的人品、完美的艺术、完美的人生,那是令人心动、心醉、心颤的完美。
①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楚辞•离骚》,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9页。
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05页。
③ 尼采:《悲剧的诞生》,《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