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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登峰 文选 ]   

尊者的孤独

◇ 裴登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尔独何辜限河梁。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悠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优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仓鸟鸣晨声可怜,
  留连顾怀不能存。
  ——曹丕:《燕歌行》(二首)
  
  《燕歌行》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标志着“七言诗”走向成熟的杰作,就表层意义看,它截取了当时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闺妇思夫”生活横断面,悲悯战乱给社会、民生带来的苦痛。其中的思妇细腻、婉转、真切地吐露了那缠缠绵绵、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夫怅惘心绪。自古至今,论者似成定论。但若将此诗含义,仅仅理解为“魏文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征夫而作”,似嫌简单。就当时的文坛而言,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均有大量乐府诗。他们对乐府的贡献分别在:曹操用旧体写时事,直抒胸臆;曹丕诸人主要在角色扮演的“代言体”,即在“代他者言”的拟乐府中,时时会将自己真正的意思隐含在表象背后。《燕歌行》就是通过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乐府诗常见的题材,借思妇低回哀怨的诉说,一唱三叹地吐露出本人内心深处的难言之隐。即在“代思妇言”的表象中,通过“男子而作闺音”的性别角色转换,以思妇叹息房“空”的独白,以琴弦奏心弦,隐蔽、曲折地吟唱出自己孤寂感伤的心“空”。
  
  一
  
  曹丕性格封闭,深藏不露,心胸狭窄。在争夺、维护权力的过程中,工于心计,善于伪饰,精于权诈,刻薄寡恩。这样的个性与行为特点,决定他在文学作品中,除了写贵游等生活外,有些作品的真正意义是隐藏不露的。其《杂诗二首》,吴淇等就以为是怕曹操改立曹植为世子而作。此说虽无确据,但至少说明了这类作品,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同时,曹丕也不乏贵公子气。其《典论·自叙》《答繁钦书》《与吴质书》《孟津诗》等,对此有很好说明。曹植《侍太子坐》亦赞:“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另外,曹丕还有体恤多情、多愁善感、风流倜傥、浮华浪漫、不拘小节、情感丰富,甚至忧郁的诗人气质与情调。尽管陈寿以为“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三国志·文帝纪》),刘勰称赞“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文心雕龙·才略》),但只有“博学”“高才”而无“真情”,曹丕再“妙善辞赋”(《文心雕龙·时序》),应该不会写出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杰作。浓厚的“文士气”,决定他的情感不管是外露还是内敛,时不时要体现真性情。如对阮?寡妻,“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寡妇赋·序》)。曹操卒后所写《短歌行》,哀叹“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并要“靡瞻靡恃,泣涕涟涟”。其悲伤之情痛切感人。对阮?等先后辞世,亦颇为伤感。“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与吴质书》)他目睹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要唏嘘感慨;对刘勋所出之妻王氏,亦发幽怨感伤……
  应该说曹丕身上具有双面人的性质:处心积虑地争夺世子,力求达到权力巅峰的活动,使他成为一个城府很深、手腕高明、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云:“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同时,曹丕又是一个文学家。“文士气”使他有求“知己”的愿望,并同文士在酬唱吟答、赋诗作文中保持良好关系。《与吴质书》言其与当时文士“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与朝歌令吴质书》称他们“同乘并载,以游后园”。就连曹操的政敌孔融,因其有很高文才而为曹丕推崇。《后汉书·孔融传》载:“魏文帝深好融文辞,叹曰:‘扬(雄)班(固)俦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典论·论文》在论及“今之文人”时,首推孔融。就当时文士而言,与曹丕关系最为紧密的,自然是在政治上能为其出谋划策的人。多权诈计谋的吴质即为典型
  因此,曹丕有两个世界:现实的和情感的。现实世界里他不孤独,但在内心深处、在情感世界里实际是孤独、寂寞的。他的个性、身份、追求、地位,决定在很多情况下,不可能将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和盘托出,直截了当地倾诉出来,即不会将“真”的一面暴露给他人。反过来,他却很善于揣摩别人心理。对权力的追求及后来充当的角色,使他与朋友难以开诚布公,心心相印。他不可能像曹植那样,在很多情况下,以“赤子之心”,掬出自己的真诚。故曹植周围大多为富文才而寡智谋、疏政事的文士。就曹丕与文人及周围人的关系而言,不管表面形式上如何,但在骨子里,在心灵深处,他是设防的。期羡与渴望的最高权力似“天河”一般,将他与绝大多数人永远地“隔”开了。形近而心远的心理距离,导致曹丕内心有着微妙而难言的孤独感。这才使他的作品,有那么多孤独的人、物,有那么高频率的表示孤独寂寞的词。《燕歌行》也是以悲凉伤感的基调,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思妇,吟唱出不可遏制的内心孤独的杰作。
  
  二
  
  除了个性因素,从曹丕的经历与追求而言,他没有其父“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其二)、统一天下的大志,没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吞吐日月、囊括宇宙的胸襟、气度;也没有曹植“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垂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豪迈气概与高远追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与曹植的争宠中,击败对方,并为此费尽心机。对权力的追求,使他对本应绸缪和乐的手足之情、融洽相处的朋友之谊这样普通的情感,却无法圆满。正如《燕歌行》所写的夫妇团圆,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但就是这最普通、平常的愿望却不能实现,自然就要感叹“尔独何辜限河梁”。登上皇帝宝座、位居九五之尊后,曹丕又猜忌、排挤、打击手足及异己。表面上拥有无上权力,极尽人间之崇荣,但时时感到周围潜伏着危险,内心隐藏着危机。这更加剧了“孤家寡人”的心理感受与体验。
  虽然现在不能考订《燕歌行》的创作时间,但就曹丕而言,不管是当上皇帝前还是其后,“高处不胜寒”的感受,使他在很多情况下站在思妇、客子的角度,借思妇、征夫口吻自诉衷肠、倾吐烦愁,将不便直接表达的深隐心曲婉转吐露出来。也正因为是写自己内心的感受,曹丕的许多作品才将人物心理刻画得那样生动、深刻。《燕歌行》就是将萦绕心中、缠绵不断,却又不愿在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中公之于众、宣之于口的心扉,在户室之内,对着孤月、向着空房敞开。因而思妇在溶溶的月色下,披衣彷徨,长吁短叹,久不能寐。在寂静的夜晚,月孤独,人孤独。那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的月,此时也默默地体味着思妇内心的苦楚。只好人、月相慰藉。在多情月亮的陪伴下,琴弦和着秋风弥漫开来。声幽幽,情悠悠。曹丕以这样的方式,巧妙地使自己紧张的心理压力得到了释放。
  
  三
  
  再换个角度看,从先秦时代开始,人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庄子》“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之类感叹,都是很好标志。到东汉后期,大动乱及主体对人生短暂认识程度的加深,使社会上普遍弥漫着感伤主义思潮。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区区草民,最终的归宿都是平等的——任何人不可能长生不老。自然是永恒的,但人如同一个脚步匆匆的过客,寄于天地之间,很快会被自然抛弃。因此就有无所着落的苦闷与叹息,也伴随着一种失意与孤独。一般的老百姓会有这种感受,曹丕更是如此。他的作品,字里行间都时时流露着惜时叹逝的伤感情绪。“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扌文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与吴质书》)。这一点还可以宴游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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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丕的宴游诗大都作于邺城时。此时他为五官中郎将,后又为太子,可谓志得意满。但此类题材诗歌,在写了宴游盛况和欢娱场面后,结尾往往归结到“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芙蓉池作》)的生命短暂的感慨。曹丕在作品中动辄言“忧”。叹息“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善哉行》),并要想方设法“忘忧”:“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善哉行》)。实际上“忧”无法排遣,故感慨“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善哉行》)。但纵观其一生,他没有曹操“忧世不治”(《秋胡行》)的“何以解忧”(《短歌行》)。曹丕最忧之事,就人事而言,当属与曹植的争宠;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与其父“人生几何”(《短歌行》)感受完全相同。所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善哉行》)。其《杂诗》(其二)“客子常畏人”中“客子”之“畏”,细腻、生动地体现了这样一种孤独感伤的人生之“忧”。沈德潜曾言:“二诗以自然为宗,言外有无穷悲感。”所以就充满了“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之“悲”,“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善哉行》)之“愁”。正因为这样,《燕歌行》以“忧”为基调也就很正常了。
  
  四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宋玉《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慨叹起,秋在中国文人笔下,大多呈现肃杀凄凉、悲哀伤感色彩,从而体现出浓郁的“伤秋”情绪。那瑟瑟秋风、爽爽落叶,横陈的白露,鸣叫声划破长空的大雁,都让文人怦然心动,黯然神伤。“秋风萧瑟天气凉”正是在“秋”的背景上,以“天气凉”透露出心中的悲凉。
  中国古代文士大都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下》)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关注民事、国事、天下事。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著态度与精神,想参与对社会生活的改造,但往往事与愿违。一年四季,深秋已届尾声;人生四季,转瞬即至旅途之“秋”。秋天本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人生之秋也应如此。但许多文士根植在心灵田野中绚烂的抱负、愿望、理想之花,在年复一年的季节变换中枯萎、凋零了。心中充满了“人生失意无南北”的人生况味,自然就“却道天凉好个秋”了。秋天的“此景”,引动了人生多种悲伤感念的“此情”。这便是秋引起文士伤感的深层心理机制。
  虽说曹丕的感伤与一般失意文人有很大差别,却对先秦积淀下来的以“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内容的“声名”追求也是执著的。他清醒地认识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成一家之言”的著述,可以达到“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事,而声名自传于后”的“不朽”境界。但“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徐干这些人的早逝,更加剧了曹丕的危机感。正因有多种惆怅难解的纷乱情思,怪不得《燕歌行》的闺妇要“短歌微吟不能长”“谁能怀忧独不叹”了。
  
  ①(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
  ②曹丕《答繁钦书》沾沾自喜地说自己纳名叫琐年的女子为妾。《世说新语·贤媛》载:“魏武帝崩,文帝悉取宫人自侍。”至于晋王嘉《拾遗记》载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恐不可信。
  ③《与朝歌令吴质书》。
  ④《三国志·魏书·吴质传》裴松之注引:“《世语》曰: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辞,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嘘唏。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质别传》曰:帝尝召质及曹休欢会,命郭后出见质等。帝曰:‘卿仰谛视之。’其至亲如此。”
  ⑤《大墙上蒿行》。
  ⑥王安石《明妃曲》其一。
  ⑦辛弃疾《摸鱼儿》。
  ⑧曹丕《与吴质书》。
  ⑨⑩曹丕《典论·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