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1969年生。2003年开始写小说。著有小说集《段落》《荡漾的背景》,长篇小说《底色》《大声歌唱》。获鸭绿江文学奖,第二、三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第三届长春文学奖金奖,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2007、2008、2011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及中国作协2011年度作家深入生活名单。《大声歌唱》获第二届深圳网络长篇小说拉力大赛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两人是在一个生日宴上认识的。
开席前,寿星宋姐为彼此不认识的作介绍,到陈星之前,她的鞋尖在桌子下面碰了碰李思思,说,马力,北方服装批发城的马老板。然后看着陈星顿了一下,马力马老板立即道,陈星,我哥们儿,外贸局,做进出口生意。最后才是李思思,我铁子,宋姐斜眼瞟着陈星说,人民教师,现在最吃香的职业。李思思一愣,感觉桌子下面的脚同时被踢了一下,于是立即收了捏茶碗的兰花指,冲对面空洞地作了一个笑的样子。
有人问,教中学还是教大学呀?
中学,当然是中学,宋姐赶忙说,教大学那得多老啊。
就是,马力说,教大学那得是女博士。
有人“哇噻”了一声。
开始时,李思思的脸一直在烧,甚至令人尴尬地在鼻尖渗出一层米粒般的汗珠来。渐渐地,一切就变得生动和流畅起来,就像恢复了状态,找到了感觉,和进入了角色。包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包括端茶敬酒手的姿势。
两轮酒过后,李思思甚至还敬了马力马老板一杯酒。
多少可以批发啊?李思思捏着酒杯,另一只手心在下面呵护着,仿佛托着一朵袅娜的莲花,而说话时整个人却端庄得很。
李小姐——噢,是李老师,若赏光的话,一件也可以,实行三包,送货上门。
整个宴席,陈星却没多说一句话,他是马力带来的朋友,就像怕抢了朋友的生意或者好事,知趣得很。这样的男人总会给女人留下好印象,不光李思思,包括寿星宋姐。
于是,在宋姐的怂恿和撺掇下,一周后,两人开始约会。怂恿主要针对李思思,不管啥年头,谈恋爱这种事,女孩子也不能太主动,即便再愿意。撺掇则是宋姐先找马力,马力再找陈星——事实上,马力和宋姐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
从某种角度说,李思思的眼眶曾经是很高的。
那时候,她还迷信爱情,包括和爱情相关的那些美丽字眼,譬如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白头偕老;一见钟情、相亲相爱、白马王子……她找男朋友也是基于此出发的,虽说当时距婚姻还很遥远,但那儿毕竟存在着,并且是一个可知可感的彼岸。这方面,她还是一个比较传统和务实的女孩,上溯几辈儿都是寻常百姓,靠工薪吃饭,日子虽说不上富贵,但也绝无断炊之虞。这决定了她的金钱观:小康即可,小奢更好,但,绝不贪财。特别是父母的相濡以沫,更影响了她的爱情观——找爱人,而绝不是找钱财。
她要的是感觉和心跳,成熟与品位。
她喜欢年龄稍大一些,吃过一些苦,有过一点经历和经验——哪怕是关于女人的,这会让他们变得丰满、沉稳而又扎实,更加可靠和具有安全感,或许还会更懂得和珍惜爱。她不喜欢,甚至讨厌所谓的阳光男孩,男孩子怎么可以用阳光来形容呢?看上去就像一群没心没肺的漂亮壳子。女孩子单纯可以叫清纯;男孩子单纯那叫简单和弱智。
平心而论,李思思的确算不上美女,但她个头高,体型好,细腰大屁股,加上会打扮,因此在人堆里显得很扎眼。即便是从地摊儿买来的装束,配在她身上也好看,而且一点儿也看不出廉价的味道——当然,这说的也是曾经。年轻的女孩是花,行头不过是陪衬的叶子,甚至是可以乱来一点的,就像对待爱情。
现在,状况不一样了。
和岁月一块儿蹉跎的,不光爱情、容貌,还有一些恪守和信念。
眼下李思思是断不敢乱穿了。她记得有个女星曾说,女人一过三十,身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在往下掉。话虽说得严重,却透出一个实情:女人到了这年龄确实该需要捯饬了,衣服不再是叶子,而是马佩的鞍子。
对于李思思,情况可能更微妙些。
约会本来定在26号,李思思说忙中考,就推到放暑假,放暑假又说判试卷,于是就到了现在。电话里约定五点钟在某小区门口见面,为避晚高峰,陈星刚过四点就到了。
陈星并没在小区门口停留,而是开车在小区里遛了一圈,因为时间尚早,还因个人喜好——他喜欢在不同的小区里看风景。尤其是那些高档小区。
陈星有一个观点,即,所有风景都不算风景,只有人才是一道最大的风景。而只有在小区,才能看到最接近真实和自然的关于人的风景。
比如,前一阵儿,他在一个高档小区无意中观察到一位老兄,此兄五十多岁,看样子就知道是一个当官的,但官不大,因为显富。一身的名牌,手腕上戴着劳力士。上班开着捷达,下班后却开一辆奔驰S500。只要用脑子一想就知,这样的人有料!说不定就是一个贪官。果不其然,进一步观察得知,此兄在某监察部门工作,除此,另外还有几处房产,其中一个里面养着一位小情人。
再比如,他曾在一个朋友家,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过对面楼住着的一对中年夫妻。看样子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教养极好,家里没有小孩,出家门时总是一副十分默契和恩爱的样子,连拎包儿、开车门这等小事都是男的包办。可是,一进家门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两人不止一回大打出手。一次,陈星看见男方把两件古董似的瓷瓶一先一后掼在地上;另一次,是女方拼命在撕一打百元钞票,样子就像跟钱有杀父之仇夺夫之恨似的。这把陈星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心口咚咚直跳,恨不得飞身过去加以阻止。
此外,陈星还发现,类似这种高档小区,差不多都有一个共同的奇怪现象,就是所谓五星级物业管理,看上去戒备森严,实则是嫌贫爱富。非但叫花子和农民老二哥难以入内,假如你开个破车进来,也一定会遭到种种盘查或诘问,但若像陈星这样开着丰田佳美,不光畅通无阻,还会额外享受到门侧保安的举手礼。
陈星转出来时,李思思已等在大门外。
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边看表边向街道两侧张望。
跟生日宴上相比,她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身正装,披肩发在脑后绾成了髻,薄施粉黛,看上去完全是一职业妇女。陈星贴边把车开过去,没摁喇叭,而是先揿开车窗,然后伸手打开副驾驶门。
陈星说,刚才我在小区里转转。
收获很大吧?
陈星一怔:先熟悉熟悉情况,看看你家大门冲哪儿开。
看见了吗?
陈星又一怔。
下次我把地点定在公安局。
这下陈星彻底怔住了。
李思思随即笑了一长串:省得晃眼啊。
……
美女如云,富婆遍地。说着随手关上前车门,打开后车门。
陈星一时觉得自己的脑瓜转速不够,作为缓冲,他伸手打开音响,是一段说唱乐:
上班路上,千里车流,万里人潮。望大街内外,车行如龟,司机烦躁,一步不动,总是红灯憋出尿。交通如此多焦,引无数大款上公交。惜奥迪A6,慢如蜗牛。奔驰宝马,无处发飙。一代天骄,兰博基尼,泪看电驴儿把车超。俱往矣,还数自行车,边蹬边笑。
李思思没坐副驾驶位置,而选择后座位,但不是陈星身后、所谓最安全的位置。这是她出门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这么做既让自己觉得放松,又避免了授人以柄,好像自己胆小和不信任人似的。其实,最主要的,是她曾经仔细地对比过,自己的左侧脸没有右侧脸好看——确如书上所说,人的两半脸跟人的左右脚一样,是有大小和美丑之别的。
陈星果然一路无话。
直到前面出现一辆灰宝来,他才找到话题。那辆灰宝来在前面晃晃悠悠,后风挡玻璃白纸黑字地写着:拒绝接吻。
陈星说,猜猜看,是男是女。
李思思说,女的。
陈星顿时语塞,半天才说,其实她只需写上新手俩字就可以了。
你是想说这个女人有点自恋吧?
陈星咧了咧嘴,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
若是男的呢?
陈星挑起右侧眉毛,向后扫了一眼,底气十足道,男的也不能这样写。
为什么?
嫖客做法。
李思思一愣。
陈星挑着这根眉毛,嘴角扯出一条笑纹。
李思思慢悠悠地说,经验之谈啊。
这下陈星彻底无语了。
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陈星想,聪明与否不论,关键是主动、强势,在她面前,自己竟然如此被动——说来奇怪,正因为此,反倒激起了陈星无比的好奇和兴致,以及一丝莫名其妙的敬意,乃至好感。这些年来,他接触过太多的女人,在他面前,确切地说,在他和他的行头面前,她们就像统一患上了某种软骨病。讨好、献媚,直至逆来顺受、死乞白赖,这让他腻歪、反感并深恶痛绝。说白了,不就是几个钱吗?怎么能把好端端的人都给变成奴才了呢?她们忘了,男人是天底下最犯贱的动物,他们宁愿匍匐在女王脚下做挨鞭子的小羊,也不愿和一个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女奴生活在一起。哪怕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奴。
李思思这时却有点后悔了。
自己确实因为刚才多等了半个钟点,一时犯小心眼,说话尖刻了。她眼睛有点近视,大街上车流滚滚,她实在是分不清个数。她想他没准儿会打的,假扮成屌丝男挤公交也不一定,就算开车也不是这款,宋姐亲口告诉她,是玫瑰红色路虎神行者2。原来是两台车……于是李思思就更有点后悔了,还有点担心和后怕——自己毕竟是有经验的,怎么会一时意气用事,犯这么低等的错误呢?
话说了,谁让自己提前了一刻钟呢?应该晚一刻钟才对,要怨得先怨自己没沉住气、心急和主动呢。这么一想,李思思却突然悔意尽消,不仅豁然开朗,甚至暗暗庆幸起来——多亏他晚出来一会儿,否则看见自己一个大姑娘家傻呵呵在那儿巴望着,被动不说,还百分百有被看不起的可能呢。
他出来晚或许就因为约会的女人永远只能迟到,但绝不可提前。迟到意味着身份和身价,提前则恰好相反。看来,男人还真是犯贱得很呢,自讨苦吃才心里舒坦。同时,他们还是最能撒谎和心口不一之人。比如,嘴上说最不喜欢聪明的女人,实际上他们所轻视和厌恶的就是没有脑子的女人。这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聪明女人和傻女人;而男人只有一种,就是犯贱。在聪明女人面前,他们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乖顺无比;而在傻女人面前,他们不光飞扬跋扈趾高气扬,还满腹怨气得寸进尺,仿佛深受其害和深受其辱。
总之一句话,对待男人,女人万不可动任何一点怜悯和恻隐之心。
李思思于是彻底释然了,她把脸转向窗外。
蓝天白云,草木葱茏,凡此皆一笔带过,有股说不出来的利落和干脆,的确畅快得很。看来坐好车就是舒服呀!进而又想,坐车就是比开车舒服呢,而女人只需坐车不必开车。
直到坐进餐厅,陈星才发现,李思思打扮的得体和讲究——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恰当和舒服,是整个感觉。再看周围,越发觉得是。现在,陈星不光觉得李思思像换了一个人,还似乎有某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这是一家小型港式茶餐厅,处于闹市一隅,门脸十分低调,人不多,氛围也好,只是间隔略显狭小。
陈星吃过的馆子可谓五花八门,大小无数,但这种地方确还是第一次来。一瞬间,他竟生出一种虎落平阳客居他乡之感,颇有些心虚气短。整个人也仿佛刚被规矩了一遍,有点怯有点缩。他抚抚衣襟,在座位上进一步收拢了一下四肢,挑了挑眉。
李思思自然明察秋毫。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换句话说,只有在这种地方,她才觉得舒服和有一点优势可言。而她所谓的一点优势也仅限于此——个曾经自视甚高毕业却即遭失业的中文系才女,一晃就成了今天的剩女——除了肚子里残存的一点墨水,还有什么呢?如果它还可以算作资本,给人一点底气,并同时给另一些人造成某种压力,那说明知识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
相比那些歌舞升平之所,这里确实是她喜欢的,即便仅剩一点稀薄的文化壳子。事实上,她是受不了那些地方艳光四射的小丫头们。在她们面前,她想到了一个词,不是自惭形秽或相形见绌,而是捉襟见肘。她们飞扬的青春让她常常禁不住百感交集,黯然神伤。她不嫉妒,只是想建议她们,在客人面前,别那么急吼吼和赤裸裸,弄得就跟豁出命的小母狼似的。用力过猛有时会适得其反,特别是对第一次出来想做这事儿的客人,此时他们大都心存障碍,这样会把他们吓着,吓跑。
矜持和含蓄本身也是一种大诱惑,而年轻则是一种最大的诱惑。
所以她理解,为什么大凡兜里有俩纸儿的男人都喜欢去那里,在那儿他们花钱可以买青春买尊贵买高高在上,而不是买局促买压抑。所以他们高兴、快活,并如鱼得水。
问题是他们如鱼得水了,自己怎么办?
李思思不动声色。
她轻声细语地点了两份虾饺,一份豆豉汁排骨煲仔饭,一份榴莲酥,一份黑胡椒牛肉意粉,然后是两杯双皮奶,并吩咐了一句服务生要热的,之后合上菜单,打开手边一本杂志。
没酒啊?陈星说了第一句话。
这儿说话不方便呐。他又说。
你想说什么?李思思颌首一笑。
你不会真是女博士吧?
你看像吗?
嗯,有点儿意思。
吓着你了?
那倒不至于。
是觉得压抑吧。
没,只要你高兴……
你还挺绅士的嘛。
本来嘛……怎么,不像吗?
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外贸局的。
本来就不是嘛,马力那天是信口胡咧,陈星挑起一根眉毛,斜睨着李思思,说啥外贸局、做进出口生意呀,婚托,婚托才好那么说呢!
李思思突然语塞了,翻弄杂志的手一颤,掀过去的纸页哗啦啦折返回来。她重又翻到刚才的页码,同时微微地清了一下嗓眼,说是吗?你这不会也是经验之谈吧?还别说,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你挺像呢。
你是在说我高富帅?
高富帅还用干那个吗?
另有所图呗。
想骗吃骗喝呀。
不光如此吧。
做梦去吧……李思思抬手唤来服务生,轻声说,来两瓶香格里拉红。
陈星愣了一下:我是说,咱不如换个地方吧。
好啊,一会儿,随你。
之后一个月,两人交往平常。
李思思去过一次陈星的玩具厂,但没去过他住处。因而,也没让他来她住处。此外是两人再没进过什么大饭店,而都是些小馆子,甚至还扎了几回街边烧烤摊儿,就好像那一次彻底伤了他的元气似的。这让李思思感觉有些失望。尤其是宋姐,甚至都认为没有再交往下去的必要了。
这样下去,简直是在浪费时间!有一天宋姐直截了当地说。
是不是看错人啦?或者你装得太像,男人都是馋猫,无利不起早。宋姐又说。
不行赶紧掐断,看下一个。宋姐最后说。
说心里话,虽然过后感觉有些失望,可是,即便是扎街边烧烤摊儿,当时李思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是很快乐。尤其是看陈星高兴和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她想,大凡像他这种身份之人,一般都不屑于光顾这种地方,而他则是很享受。这起码也算朴实或者不装吧。事实上,李思思并不喜欢那些花天酒地趾高气扬的暴发户们。
另外,是李思思觉得陈星这个人很神秘很特别。就说那个玩具厂吧,几乎处于半停业状态,却养着二十几个残疾人,不但工资照开,还管吃管住,有几个甚至还拖家带口。那天傍晚时分,李思思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实地踏查一下,当然不会通知陈星,借口却先想好了。就说顺脚路过,若陈星不在,她则除了看看两字什么也不说。陈星果然不在。几个吃住在那儿的员工正无精打采地用纯手工缝布娃娃。出来后,李思思一时情绪低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没见着主人呢,还是因为大车店似的厂子。不知不觉就转进了一边僻静的公园。
这时,李思思突然看见陈星和几个腿脚好的男员工正沿着岔路往下跑,她立即隐在一棵大树后。再细看,每人腿上各绑着两个大沙袋。这种锻炼法儿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一时让她觉得非常奇怪,心说这也太夸张了吧,是健身呢,还是在练独门绝技?
再有就是在烧烤摊上他给她讲的那些东西,不仅新鲜,而且奇特。这一切就像漆黑夜晚里一团若隐若现的磷火,吸引着她,让她有点欲罢不能——起码目前是这样。
入夜的街边烧烤大排档,烟气弥漫、人声鼎沸。这时,李思思仿佛看见了另一个陈星,目光闪闪、活力四射,并且有点夸夸其谈。
一次,邻桌一位中年妇女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女伴碰杯。
陈星低声说,猜猜看,为什么?
李思思笑而不语。
陈星说,八成是老公红杏出墙了。
那可不一定,没准儿是自己出墙了呢。
那就更惨了,说明完事被人家给甩了。接着陈星说,这种时候女人一定不要做的傻事是:一找他妈诉说;二向所有人诉说,尤其是说他坏话;三给他买分手礼物;四立即开始新感情;五送狠狠的话给他;六喝醉酒去找他,或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七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不再相信所有男人。
李思思说,不是不再相信,是根本就不能相信。
这时,那女人啪地一蹾酒杯,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他妈小偷!我让他断子绝孙出门让车轧死!
两人同时一惊。
女人说,干吗偷我啊?干吗不偷贪官污吏和暴发户啊?
李思思说,咋样,猜错了吧?
陈星说,这是典型的仇富心理。知道中国老百姓为啥仇富吗?老百姓仇富并不是针对一个人是不是富人,而是针对一个人是如何成为富人的。老百姓怀疑中国大多数富人都是通过不合法手段致富的,不幸的是,这种观点是正确的。
比如你。
我哪算啊,富人哪有天天扎地摊儿的呀。
装呗,不想露富,或者……
吝啬。好,就算是吧。
啥叫就算是啊。
得,算本来就是。现在,哥还是教你个防贼小招数吧。
有句俗话,叫贼偷方便,换成成语叫顺手牵羊。为啥不叫顺手牵虎呢?就因为羊老实温顺,换句话说,好偷,偷起来省事儿。所以我们出门时,一定要尽量精神点儿,要装虎,不能装羊。这样就给小偷一个不偷你的理由。
大偷却不干这些,要不怎么把他们叫江洋大盗呢,他们仗义得很,根本不会向普通老百姓下手。所以你根本不用防他们,你要防的只是小偷。只有小偷才不分穷富,所以他们才真的可恨,而大偷一点儿都不可恨,尤其是那些劫富济贫的大偷……
比如……李思思捏着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星。
比如什么?你是说我?好啊,又在夸我,我还真巴不得做个万古留名的梁山好汉呢,可惜呀……
可惜什么?
一韬略不够,二天生胆儿小,三没有潘金莲儿。
李思思笑了一长串。
得,话扯远了,咱现在不说大偷,就说小偷,小偷偷东西之前要先打眼望风吧,也叫踩点儿。怎么踩点呢?先上网,看小区物业排名,排名越靠后越危险,被弃管的则是首选。然后,一看电表、水表。若电表只走一行字,那是家里有冰箱;要是电表、水表会变化,那就说明家里有人。二看窗户。一溜窗户,选谁家呢,一定是选窗户最脏的那家。三看家里有没有男人。这条你得尤为注意了,实在不行,我借你一条大裤衩,没事儿就在阳台上挂着。
李思思说,谢了,我有。你还是把你的借给潘金莲儿吧。
陈星挑起一根眉毛问:谁?
李思思笑答:武哥呀。
另一次是酒过三巡之后。陈星看着对过居民楼,突然问,你家安的也是这种防盗窗吧?
李思思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干吗,变相摸底呀?
这种防盗窗不但不防贼,而且是夺命窗,尤其是四楼以上。
李思思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种铁筋一秒钟就能掐断一根,一旦着火却没办法从这里逃生。
那怎么办啊?
很简单,换那种粗铁筋、间隔远的,在上面安一个感应报警器,才十几块钱,贼一摸它就会叫,然后贼就吓跑了。
摔下来怎么办啊?
你还是很善良的啊。
本来嘛,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呀?
听一哥们儿说的,他是防盗专家,特厉害。将来我就想做一个防盗专家,专门推广普及这些防盗知识,让天下无贼。
干吗非得将来呀,现在就可以啊。
现在不行,水平太洼,不过可以先教你。
教我?怕我被盗呀?
对!
费劲了,没盗他就算便宜了!
算你厉害,听仔细喽!第一招儿是贼进门,往外跑,别往里跑。房子再大也不能往里跑。一般人都选择往里跑,尤其是你们女的,就像电影里那样,跑到洗手间里面。其实你越往里跑,危险就越大。贼刚一进来时,趁他立足未稳,你撒丫子跑出去,这事儿就解决了。
第二招儿是欺骗。有个老两口在家,贼进来先把老头给绑起来了,接着要绑老太太,老太太说,你绑我干啥呀?我是他家保姆。结果贼就把“保姆″给放了。
第三招儿是贼进门,第一句话一定要说,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的脸。看了也说没看。为什么呢?你这么一说他就放心了。因为贼进来是想偷东西,并不是想杀你,但是,只要你一说,或者他知道你看他的脸了,这事儿就大了,他非把你杀了不可。
第四招儿是装死。贼一掐你,或拿东西打你,你稍稍挺一下,然后立即装昏或装死,或许他就会放下你,拿他的东西去了。
第五招儿是感化。有个贼要报复社会,想弄一起灭门案。正好一家三口在家,贼进来了。这时九岁的小姑娘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一句话,结果贼把刀一扔,走了。这贼从小在外流浪,从没人给过温暖,他的手烂了。小姑娘说:叔叔,我给你擦点紫药水吧。
第六招儿是主动让他捆你。为什么呢?你只要一伸手,他第一感觉是你配合他,第二,捆的时候,你可以稍微把手劈开一点,把肌肉绷紧一些,这样,他就是捆得再紧,等他一走,你一放松,动几下也就开了。如果你不主动伸手的话,他一般是从后面捆,那样就不好办了。
第七招儿呢——
对了,还有一点,就是尽量不要反抗,尤其是你们女的,就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反抗,哪怕是……
哪怕是什么?
按说,两次都把话唠到这个份儿上了,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又有小酒助力,只要顺水推舟把话头继续,或再稍稍往前一冲一顶,意思就出来了。那么,接下来再发生点什么也就水到渠成,完全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事了。事实上,李思思已有所准备,顶多也就是多矜持一会儿,并不会真拒绝。
可往往这时话题总发生逆转,而且每回都是陈星翻篇儿或换频道。
第一回陈星说好!走一个!
此时李思思面若桃花,笑声婉转,拿酒杯的手也于不经意间捏成了兰花指。
陈星说再走一个!
李思思就有点诧异了,说为啥呀?
陈星说都在酒里。
第二回陈星的脸却红了。
这就有意思了。事后李思思越想越生气,要红也应该是我,我还没红呢,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红个屁呀,弄得反倒像自己要怎么着似的。
这时陈星十分含混地说了一句傻啊!然后立即端起酒杯,说喝酒!
这就更有意思了。凭啥呀?李思思当时想,没见过酒啊,两块钱一棒子就往死整呀,不要钱是不是都能整到肚皮外面去呀。怎么这么小气,农民呀。
李思思手托香腮,开始眯眼细看陈星。
以往,若在酒桌,她是不大敢看男人的,尤其是细看。酒壮英雄胆,尤其是色胆。那样等于自投罗网,过后还要背负放荡和勾引人的恶名,相当于一枪俩眼,这种自找苦吃自作自受的事,李思思不会做。
而眼前这个男人却不是这样,这让李思思在略微的失落之余,还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和挫败感——这是大学时期初恋带给她诸多感受里的一种。
相比那些城市同学,她喜欢来自农村的要更多一些,他们看上去都很沉稳、成熟,真正的接触之后,她才发现在这些表象遮盖下,是那么多深刻的孤独和苦难,人人差不多都有一本血泪史……这让她柔肠寸断,心碎又心醉,同时也让她热血沸腾,甚至母性大发。不知不觉就扮演起了类似天使的角色。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她的给予被当成施舍,付出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而爱则被认为是一时心血来潮,居高临下的炫耀、占领,是另一种形式的贪心和虚荣……
李思思开始目光发飘,人也有点恍惚。
再看眼前这个男人,除了奇怪、特别,就像他讲的那些防盗招数一样,一点都不好玩。李思思想,自己见过的男人多了,随便提溜出一个,都要比他好玩几倍。
比如,有一个自称开公司的老板,不光脖子、手腕各套着念珠似的金链子,两手也是黄乎乎一片。两人分别在某会馆和酒吧吃过几回饭喝过几回酒。后来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打趣道:你应该把家做成模子一块儿带来。老板当时正处在酒后看花的迷离状态,一听大喜:那,咱这就回去!就那一次,她就让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了……
另一位是个婚内偷腥的老男人,西装革履,绅士范儿十足,点菜时大方得很,一到买单,就开始“分分”计较,甚至不厌其烦地从包里掏出老花镜、计算器,逐一验算。直到有一天,连剩下的汤水、瓜子都要打包,弄得她走在前面就像领着个会过日子的糟老头子似的,还要听他不住地唠叨:吃了喝了不可惜,糟践了可惜,让人宰了那不叫可惜,那叫可气!她可怜他,再具体点说,是动辄成百上千的一盘大菜或一瓶洋酒,相对于他西装革履里面廉价甚至带洞眼儿的内衣,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分手时,她给他买了两打内衣,其中一打是送他老婆的,她跟他说,回家吧,别得瑟了,太费。
李思思嘴角慢慢浮出一缕坏笑:还想不想喝了?
当然。
那,说说发家史。
什么发家史?
你的发家史,李思思晃晃酒杯:我对别的不感兴趣。
不想说是不?李思思放下酒杯,晃了一下站起来,说那我走了。然后扔下陈星,到路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稍后发生的事,李思思也不知道,两人这种关系还能维持多久,确切地说,是这样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又去扎地摊儿啦?一天上午宋姐来到她的住处,冲还躺在床上的她说,瞅把你熬的。
李思思别过身,没理她。
黑灯瞎火,一张小趴趴桌,俩一毛撸,一人捧一个,龇牙咧嘴撸得直冒火星子,你说吓不吓人?然后开始没屁搁楞嗓子,一磨叽到二半夜,是脑瓜子进水了还是让门给挤了?
那叫有钱难买愿意。
愿意好啊,愿意顶饭吃吗?顶房租水电费吗?
下月不用你交。
别跟我说你动了凡心,我劝你最好先醒醒,想像电视里那样说我爱你爱他爱?那可就不是脑瓜进水的问题了,是胆儿肥,肥大发了。拍拍胸脯好好想想,那玩意现在还有吗?看着像爱,背后却指不定啥呢,送你个大窟窿都说不定。毛儿捞不着把自己搭进去事小,让人一转手卖到哪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给一八辈子没见着长头发的老光棍子,到时别说搬石头砸天够不着,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你以为都像你呢?
像我?像我就好了。我跟你说,我这是先走一步。人这辈子该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定不可移,早晚不等,早来早过,早来早得。我再跟你说,这年头,你啥也别信,就信两样保准没错,钱是爹,粮是娘。别的都是王八蛋。男人呢,连他妈王八蛋都不是。
行了行了,知道了,快走吧,别烦我了。
我看你是迷魂汤喝多了,油盐不进,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你看乐乐,瞅着得儿喝的,真章时下手更狠,一星管三,昨儿一晚上就悠了仨地儿,各消费“三巴掌”。
我脑瓜子进水了。
我看是书念多了,尽玩虚的;傻了吧唧的反倒实惠,尽捞干的。
明个把这窝儿让给她。
……哎你说我就纳闷了,几十万的车开着,还不止一台,吃饭却尽钻狗棚子,这玩的是啥路子呢?到底他妈的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啊?不会是骗子吧?
骗什么?
骗什么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真就不知道。
完了,这是鬼迷心窍阎王缠腿,流氓遇着马子,小偷遇着骗子。
骗子不也是你给搭的吗?
哎你个没良心的,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得,我现在就让他土豆搬家——滚球!
宋姐这边刚要给马力打电话,那边陈星的电话就来了。这次两人还真就钻了狗棚子——一家小狗肉馆子。
下了出租车,李思思正气不打一处来,但见站在门口的陈星焕然一新,喜气洋洋的样子,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索性进去探个究竟。反正有今儿没明个,也无所谓了。
一汤一饭,外加一个辣白菜。
陈星说,抓紧时间。
李思思面无表情地坐着,说我吃过了。
那也得再吃点儿,一会儿得赶路呢。
我说过要去了吗?
不去可以,不后悔就行。
李思思忽然有了点儿兴致。
半小时之后,两人开始采购,全是老年人用品:挠痒痒的老头乐、按摩洗脚盆、按摩棒、血糖测试仪、电子血压计、练功扇、舞蹈手绢、太极柔力球、无极健身球、门球、褥疮小气垫、男女密闭接尿器、拐杖、手杖;头疼脑热感冒发烧、高血压气管炎冠心病等常用小药;就连尿不湿和卫生纸都没落下。五万块钱很快就花光了,小面包车也被塞得满满当当。虽然买的东西和自己无关,但花的实实在在是陈星的钱,所以,李思思一扫之前的所有郁闷,不光享受了疯狂购物的乐趣,竟还体会到了一种类似报仇雪恨的快意。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仿佛一只冲出封锁的乌龟,一条破网而出的鱼,一只挣脱笼子的鸟。一出市区,小面包车顿时身轻如燕。不久上了公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丘陵,绿色翻涌如涛,空气新鲜若醴。李思思心情好极,恨不得放开喉咙吼两嗓子。
早就该出来——她几乎是在喊。
瞎忙呗。
人只要不闭上眼睛,永远都在瞎忙。
那今儿个就不回去了。
好啊,急眼我就呆在养老院不走了。
你太年轻,那儿不要你。
我赖在那儿。
黄昏时分,两人到了澜山养老院。
老人们几乎都坐在院子里。光影浮动,岚烟如缕,夕阳又大又红,就挂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够到。李思思一时如梦似幻,仿佛一脚踏进了某个梦里。两人被围在其中,李思思晕晕乎乎,所有声音包括她自己的,都像是被过滤了的,遥远宛若来自天外。她似乎失了语言,只有笑容。有人问:这姑娘是谁呀?陈星答:老师。又问:是你对象吧?陈星就不回答了。于是老人们就都像明白了似的,不再问,只说好啊好啊。
这晚两人果然没走。
事后,李思思觉得奇异极了,就像穿越到某个魔幻世界,还像被魇着了似的,一下车她就没了思想,甚至连记忆都是零散、破碎,和不可靠的,若不是后来陈星提起,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曾有过那么一次出行。
她记得晚饭时喝了些白酒,后来两人就出去了,像到了一个山坡,那山坡就像一块大毡子似的,只有远远几棵孤零零的矮树。没有月亮,星星却亮得耀眼,白花花的,宛如盛开。
陈星抽着烟——他抽烟么?以前怎么没见过——好像说了不少很玄的东西,还问了一些很酸的话,其中有一句叫什么是最美的生活?她好像一直处于一种半睡眠半迷醉状态,只有听觉,却无反应,也懒得反应。他就自问自答,说就是为官不贪,富人不恶,穷人不酸,道路不堵,空气不脏,没有骗子,没有小偷,世道公正,天下太平,人人相信爱情,享受爱情,肚里都没亏心事,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然后——好像是讲了两个故事。
一个是关于农村小男孩的,一岁没妈,十岁没爸,俩姐早早嫁人,初中只上了俩月,十五岁跟老乡到广州打工。有一天,一个工友叫他帮他老乡搬家,完事给了他二百块钱。后来,他就隔三差五被叫去搬家,每次他们都出手大方。再后来,他们就拉他打牌,输光了就借他,再输光还借……
另一个好像是说一个小偷,这个小偷从不偷穷人,专门偷官偷富。只有一次,受朋友之托,差点破了规矩。朋友的哥开个小破公司,净赔钱却打肿脸充胖子,原因是色,好那口,想用这些糊弄那些傻丫头,所以不光脖子手腕各套着念珠似的金链子,两手也是黄乎乎一片。不想有一天遇见了一个厉害的,两人分别在某会馆和酒吧吃过几回饭喝过几回酒,完了就那么一次,这些东西就都没了……
然后又嘟嘟哝哝地说了些更加乱七八糟和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活该,他不会管。什么劫财就不能骗色,人不可太贪,否则来世罪孽就更大了……
这时她就真的是睡着了,就像他说的那样,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事实是,天还没亮她就拦下了一辆进城的客运大巴。
陈星来时,她还没醒。
往门口走的时候,她还迷糊着,打开门的瞬间她就呼啦一下醒了过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礼尚往来嘛,你不也知道我吗,包括破玩具厂?陈星一脸坏笑地说,其实你应该先问是谁,然后再开门。白给你讲了,警惕性还是不高。
我都认贼为友了,还怕什么?以毒攻毒。
你确定?陈星说,不过……
少废话,是先伸手还是先递你绳子?
行,还算没白说,这回咱彻底来个把握的!说罢陈星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感应报警器、防盗门锁芯、猫眼防护器等。
这时,一个蜘蛛人从窗子上方忽忽悠悠荡下来,开始在窗外换防护窗。
对不起,陈星说,事先没征求你意见。
就连蠢贼也不会事先打招呼。
火气不小啊。
你不用费事了,下个月我就不在这儿住了。
那可真可惜了,我刚刚把两年的房租交上。
你可以搬这儿来住。
真的?得,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危险时刻都有,住一天就为自己负责一天吧。
在给防盗门换锁芯时,陈星又变成了专家:锁芯是锁的心脏,看一把锁好坏关键是看锁芯。对开锁高手来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打不开的锁,只是用时多少而已。贼通常可承受的心理时间极限大约为三到五分钟,这个时间如果还打不开,贼一般就会放弃,那么这把锁也就是相对安全的。
换完锁芯,陈星说,现在我教你如何鉴别一把锁的好坏:瞅着,就这样,把原装钥匙插到锁孔的一半,然后用一个扭力扭住——可向左也可向右——同时向内推,推不进去的这款锁就不防盗。现在的这款能推进去,所以可以防盗。你看这儿,这是一个保险销,它跟锁芯是完全独立的,所以晚上,一定要把它给反锁起来。
安完猫眼防护器,陈星说,这东西在外面很容易被拆下来,然后贼会把一个工具从这个圆孔伸进去,一压把手,门就开了。
另外,每天出门进门多看两眼门和四周,发现有什么记号——勾啊叉的——就立即擦去。
李思思听着听着,忽然感觉头皮就像过了电似的,一阵麻酥酥。
陈星走后很久,她才想起去拿旧钥匙,一试换下来的锁芯,果然推不进去
她蹲在地上,头立即就大了。
(选自《作家杂志》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