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2年第7期 ID: 150959

  

秦巴子《身体课》评介

◇ 王海燕 邓安庆

  身体不仅在生理意义上是人类存在的基础,而且与人类的政治、文化、经济生活息息相关,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身体的定义随语境、文化及地域的变化而变化,其含义相当丰富。生理学的身体指一个由骨骼、肌肉、内脏和五官组成的实体;在哲学意义上,它又指与灵魂、精神相对应的物质肉体。在人类文明发展的道路上,女性的身体更是挟裹着复杂的意识形态内容。漫长封建时代的低眉顺眼、笑不露齿、三寸金莲固然是男权文化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当下充塞于大量广告、媒体中的美白骨感、凸凹有致的审美标准又何尝不是父权制文化与商业文化合谋之下对女性身体新的规训准则。小说家也历来要借重这一敏感区域来抒写各自的微言大义,茅盾在《蚀》《子夜》中借女性的乳房彰显一种科学地观察和表现的新视点,开拓出都市欲望与革命乌托邦相纠结的新领域;新时期的陈忠实、贾平凹、莫言也不放过这一既能吸引读者眼球又能寄寓家国、历史想象的丰富资源。男性作家如此,女性作家也不示弱,何况她们身为女性,对女性身体更多种种透骨入髓的深切体验。萧红的《生死场》在抗日的历史风云中体察女性的生育之痛苦,矛头直指千百年如一日的巨大历史惰性;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更以越轨的笔致解剖初次触电资本主义的女性不甘沉沦异化的身体心理感受;八、九十年代王安忆的“三恋”和《岗上的世纪》、铁凝的《玫瑰门》、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等作品以一系列与男权文化中心相冲突的“女性身体写作”来表达她们的叛逆与反省。
  在如此丰富的身体叙事中,陕西作家秦巴子的长篇小说《身体课》以其创新的文体结构、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密实的心理内容不仅为这一领域添加了浓墨重彩的华章,而且刷新了我们对于身体叙事诗学的认识和理解。“小说虽然径直命名为身体,但这身体却与时下那种只是意味着物欲泛滥的身体无关”,作者如是说。这样命名,首先是因为对于小说人物身体的分析描写,构成了文本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其次,以器官命名的各章节依次成为小说极为重要的基本结构。小说的九章依次为:第一章:眼睛,观看与窥视/第二章:鼻子的美学/第三章:嘴巴:亲吻及其它/第四章:耳朵,或被动/第五章:乳房:美与性、哺育/第六章:手,手感,或者劳动/第七章:神奇之门/第八章:脚,以及鞋子和逃跑/第九章:最完美的身体。作者称自己的本意并非只是到欲望的表现为止,而是把欲望也当做了自己的审视反思对象,把包括肉身在内的身体纳入到诗学表现的范畴,而且这身体的出场显然已经构成了对既往禁欲主义氛围的强烈挑战,但却并没有简单地矫枉过正把身体肉身化,而是在充分强调身体肉身化特征的同时,把身体作为肉身之外的复杂精神特征也呈示出来。
  《身体课》的叙事试图对精神与肉体的二元对立进行反驳: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的肉身世界,往往是以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方式紧密地缠绕在一起的。康美丽的身体所经历的两次奇特的体验,对于她的人生选择产生着根本性的影响。如果说,在女儿林茵的报纸上看到自我雕像的照片,最早促使康美丽的心态发生某种微妙的倾斜变化,使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文革”中青年时期一种独特的身体体验的话,那么,发现丈夫林解放居然是雕塑家陶纯的亲生儿子这一事实,就使得康美丽再也无法容忍与丈夫之间的夫妻关系了。从象征的意义上来说,康美丽的这种异常行为,其实是一种对于本真自我的寻找和回归。事实上也就意味着虽然康美丽与丈夫林解放看似美满幸福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但严格地说起来,这是失去了自我、长期被异化的三十多年。然而,令人称奇的是,康美丽的这种精神觉醒,居然是由她的身体感觉来加以唤醒的。她的离婚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精神觉醒行为,这种精神觉醒行为的缘起与康美丽的身体感觉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其中的精神意味尤其重要。
  与母亲康美丽相比,林茵无论是就思想观念而言,还是就行为方式来说,都堪称新时代的女性,但她却一样面临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困境。林茵的困境主要体现在她和情人冯六六、男友陈青之间的复杂纠葛上。虽然说已经成婚的诗人冯六六不肯为了林茵而离婚,但只有在冯六六那里才能够得到身体的高峰体验的林茵,却一直无法自持地疯狂迷恋着冯六六的身体。那么,这样的一种感觉与行为是道德的么?林茵在内心深处常常这样扪心自问。“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林茵以自己的身体感受做了验证。于是,蔑视既有的虚伪而又漏洞百出的道德规范,而只以爱与人性为最真实坚定的理由,就成了林茵内心里的性道德尺度。在她这里,没有所谓不伦,只有不爱。只要有爱存在,那就是最道德的性关系。”所以,她最后发出的希望冯六六离婚与自己结合的要求,既是一种身体强烈召唤的结果,也带有突出的精神觉醒意味。小说中对另一位女性,林解放的情人、大学老师刘苗苗的身体与感情的叙述和分析仍然是在欲望与复杂的精神欲求之间展开的。小说对身体作了各种角度的解读,虽然与女作家相比,作者对女性人物的身体体验尤其是带有痛感的那一部分并不在意,但作者的追求显然不在于此,而是要将个体的成长与政治文化的变迁、身体的隐秘与精神的隐秘融合在一起,从身体诗学的角度完成这一美学使命。文学评论家雷达在对2010年度长篇小说的观察中认为:“秦巴子的长篇《身体课》笔涉‘身体’这个敏感词,写得极巧妙、大胆,贴近人性且不乏深刻性,让人想起《马桥词典》的写法,‘下半身写作’是需要批评的,但身体的文化意蕴我们却也是需要深入发现的,我们远未认识够。”
  作者在接受采访时谈到,《身体课》采用了一种轴承式的结构来进行小说叙事——既不是糖葫芦式的,也不是珠链式的结构。在轴承式结构中,八个章节分别集中讲述身体的一个部位,每一部位都是对小说故事的重述,也就是说几乎是从不同的角度,把一个故事讲了九遍,每一章都是一个独特的饱满圆润的独特叙事,构成轴承的八个滚珠;轴承式结构中,外圈完成了大的故事讲述,即康美丽、塑像和感情变迁的故事;内圈则是对身体的理性阐释;三个层面的轴承有机联合,结构严谨,完成了对小说内在的真正主人公——即人的身体——的感性描写与理性阐释。评论家王春林在《文艺报》撰文称,《身体课》的叙事重心远离了传统长篇小说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取而代之的,乃是叙述者对于笔端人物形象所进行的那些堪称精彩的心理精神分析。《身体课》也因此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成为一部不可多得的关于肉身与心灵的现代叙事。
  《身体课》在艺术上的又一突破体现在其文体创新上,具体说来就是小说文体与随笔文体的交织互渗。“文体互渗既是文学史上一个传统现象,亦是一个先锋问题,它不断地破除既有文体壁垒,生成新的文学体式。”(方长安《现当代文学文体互渗与述史模式反思》)小说每一章以身体的某个部位命名,随笔文体对这一身体部位的娓娓而谈,穿插着历史的、文化的、现实的多方位透视,流露出机智的锋芒和理性的思想光辉;小说文体则以这一部位铆合康美丽的起伏人生,议论与虚构、理性与感性交相辉映,互渗互补,生发出小说引人入胜的外在形态与饱满丰富的结构性张力。譬如第八章:脚,以及鞋子和逃跑,康美丽不能忍受他和林解放之间只剩下了形式的婚姻,开始了她的出逃——娜拉出走,她任由双脚推动着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开往太白山森林公园的客车。经过这次出逃,她坚定了离婚的信念,林解放为此断绝了和两个女人的婚外关系,想修复和妻子的关系,也于事无补。康美丽要彻底还自己自由之身。作者又以随笔文体为我们补充了若干男作家的“出走”:女人为无爱的婚姻出逃,男人更多的时候是不能忍受婚姻的平庸,所以魏尔伦在买药的途中离家出走,还拐走了诗人兰波——“生活在别处”的诗句提出者。魏尔伦失踪后,妻子在巴黎找了三天,登报,连停尸间也找了。《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妻子把他的皮鞋、背带和外套都藏了起来,小说家穿着衬衣和拖鞋,还是出走了。这一走,给我们留下了《好兵帅克》。老托尔斯泰也这样,可惜他年老体衰,否则,又会产生惊人的作品也未可知。这些涉笔成趣的文坛轶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都绾结在婚姻、自由与艺术个性之关系这一共同主题之下。
  王海燕,文学评论家,湖北文理学院副教授。邓安庆,编辑,作家,现居北京。

秦巴子《身体课》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