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为激励我们好好读书,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人从书里乖。”一晃自己现在也已年近半百,仔细想想,这句再朴素不过的话里确有深意存焉。虽然世上总有一些不读书或很少读书的天才能人,但就一般的凡人来讲,我以为绝大多数的知识、见解、能力还是与读书有关。后来又学到了另一句更文雅也更豪气的话,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一直非常喜欢,也曾借花献佛,赠送给自己的学生。我觉得,默念着这句话,仿佛能使人顿然产生一种求知的欲望和动力,以激励自己尽量往腹中多装些诗书,而这抑扬顿挫的语句似乎也能使人凭添几分自信。在西方也有类似的格言,如“学问变化气质”。这都是在形容读书可以无形中影响人的气质、品位。可见,对读书的意义与作用的认识,中西乃是相通的。
培根在《论学问》里曾说:“读书为学底用途是娱乐、装饰和增长才干。”①他在这里说的“娱乐”指的是“幽居养静”、怡情养性,也就是读书对人的性情、人格、心理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人底天赋有如野生的花草,他们需要学问的修剪。”他说的“装饰”指的是读书可使人长于辞令,因为,只有知识丰富、通情达理、能说会道的人才可以在人际交往中游刃有余。“增长才干”则指的是读书能使人获得智慧和见识,进而具有对于各种事务的鉴别力、判断力和处置力。因为仅凭感性的经验办事,那是小聪明,要胸有蓝图、运筹帷幄,则需要大智慧。“因为富于经验的人善于实行,也许能够对个别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加以判断;但是最好的有关大体的议论和对事务的计划与布置,乃是从有学问的人来的。”
在今天的中国,对于一般意义上的读书、求知、升学的重要性,人们总体上已有大致趋同的认识,“读书无用论”虽偶有所闻,但已没有太大的市场。只是今天的读书、求知、升学所走的却是一条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道路。近20年来,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全社会却普遍存在重物质轻精神、重实利轻理想、重眼前轻长远的倾向。我们的教育也带有越来越多的功利色彩,办学主体好大喜功、教育者追名逐利、专业选择趋热避冷、课程选择避难就易。基础教育忽视基础,分数挂帅,应试第一,重理轻文,急功近利,人文缺失,根基薄弱;高等教育喧嚣浮躁,实用主义盛行,创造精神贫弱,管理量化,重量轻质,形式为先,华而不实。
现在的家长似乎比以往更重视孩子的教育,望子成龙心切,但他们最关心的是考试的分数,极力引导孩子就读的是当前实用的热门专业,他们并不注重孩子人格的培养、心灵的丰富、才干的增长、精神的拓展、智慧的提升。越来越多的青少年信仰迷茫,精神空虚,不思进取,随波逐流,更有甚者,心理障碍严重,人格缺陷明显,抑郁、焦虑,乃至轻生者都并非个别现象。
改革教育的根本在于树立全面的育人观。教育的根本使命是育人,而不是“制器”,教育不只是把人培养成有知识、懂技术、好使用的“器具”,而是要培养心灵丰富、情趣高雅而又富有智慧的人;培养具有批判意识和理性精神的人;培养崇尚知识、追求真理的人;培养具有良好的人文素养而又富于创造精神的人。爱因斯坦曾从人的全面发展的角度指出:“只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非常不够的。通过专业知识他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不能成为和谐发展的人。”我们的教育要培养的是爱因斯坦所说的“对价值有所理解并且产生热烈的感情”,同时“获得对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鲜明的辨别力”的“和谐发展的人”②。
而当今我国教育的最大病症是人文文化的缺失。今天的孩子从小学到中学,课业负担繁重,课外培优成风,沉醉于网络游戏是他们逃避课业的娱乐形式,观看电视娱乐节目则是他们的另一种选择。原典、名著,少有人问津,完整阅读过中国古典小说中四大名著的高中毕业生寥寥无几,我曾有意识询问一位考上重点大学的理科生阅读中国四大古典小说名著的情况,回答是一部都没有读过。我一方面感到很困惑,如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以是文史知识很贫乏的人,或者说基本上没有阅读过什么人文经典著作的高中生并不影响其考入中国一流的大学。但另一方面还是很疑惑,像这样的高材生,他们究竟能走多远?如果我们的大学聚集的都是一大群这样阅读面狭窄、人文基础薄弱的高材生,那“为什么我们的教育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钱学森之问”是不是可以从中寻找到部分答案?
那么,人文教育从何入手?回答是:课外阅读。我有一位内兄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因“文革”而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后来机会再出现的时候又因故而再次错过。但就学识来说,他完全可以胜任如今文史学科大学教授的工作,虽然他多年来所从事的工作并不能最好地发挥他的所长,有点大材小用,但他在本业之外,是诗人、词家、书法家、谜家和民间文艺学者。其阅读面之广,研读文史典籍之深,我时常为之惊讶。而他的阅读主要是在中学阶段完成的,他中学时代阅读的典籍中包括了《诗经》《易经》《论语》《老子》《庄子》等“中华原典”,而我知道如今的中学生除了读过《语文》教材上先秦诸书的片段外,鲜有通读过这些原典的,乐观估计,可能阅读过于丹的《论语心得》者会有不少。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选本,他阅读的则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中国文学史》课程的配套作品《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等多卷本作品。他中学时背诵的屈原的《离骚》,至今还烂熟于心。我这位内 兄可能是他那时代中学生中的佼佼者,但从他身上我还是能感觉到那时期中学教育的氛围和取得的辉煌成绩。在我们身边、在学界,我也知道有不少“老三届”的初中生、高中生们在恢复高考和研究生招生之后考取大学甚至直接考取研究生而成为杰出学者的人物,我一直对他们充满敬佩之情,我也一直对他们中学时代的教育状况非常欣羡,因为我的中学时代也是很贫乏的,那是无书可读的时代,基本没有课外阅读,最后两年赶上高考恢复,也就开始了一心一意的应试。所以,虽然上过大学,其实,腹中的诗书还比不上“老三届”的中学生,后来也想努力补课,但终究效果不佳。就好比盖楼,根基不牢,无论在上面作多少修补和装饰,终难成巍峨的大厦。
我自己未能做好的事,曾希望在儿子身上得到弥补。和我熟悉的朋友和同事都知道我给儿子取了个有些别致的名字,叫“胡读书”,初次听到的人都想笑。有人说,你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取这个名字!儿子小时候,也常被同伴取笑:“胡读书乱读书”。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写了篇题为《我的名字的由来》的作文在报纸上发表了,还被别的学生剪下来贴在自己的剪贴本上,大约从那时开始,同学不再取笑他的名字了。后来上高中的时候,老师出题要用学生的名字对对联,他的名字被出为上联:“胡读书乱读书胡乱读书出奇才”。
我当年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是因为手头正订阅着一本我至今仍常阅读的杂志《读书》,在苦思冥想之中,突然觉得这两个字大俗大雅,还很大气,用作人名,可能前无古人,不会有重名者。而“胡读书”,乃是我向往的读书之最高境界,它不仅意味着“开卷有益”,更指向一种不带功利、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阅读状态,如鲁迅说的“随便翻翻”,如钱锺书说的“他们有一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③而当年自己在这个名字中所寄寓的这些想法显然也是对儿子的某种期待。当儿子八岁写出那篇《我的名字的由来》的时候,应该是对我取名的用心有了初步的领悟。
我不仅主张中小学生应加强课外阅读,而且建议对所读之书,要登记在册,这样日积月累,翻检起来就很有成就感,对自己是一种激励,而且记录详尽,信息准确,具有参考价值。若有所感,还应另写读书笔记。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就翻阅了一下儿子的那本《胡读书所读过的书》,记录开始于他六岁的时候,初读的书是绘画本《幽默大师》《笑话大王》《西游记》之类。八岁开始读文字书,第一本是伊林著、董纯才翻译的《十万个为什么》,当年读书11册,儿子今年18岁,10年来阅读课外书登记了200册。小学阶段最初所读多为外国童话、儿童文学以及当时流行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和《上下五千年》《世界上下五千年》等通俗历史读物,为了提高他的阅读兴趣,我推荐他阅读了几乎所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同时阅读了《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传统小说和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作品。初中阶段,开始阅读《圣经故事》及《鲁滨逊漂流记》《茶花女》《简爱》《爱的教育》《基督山伯爵》等外国小说、莎士比亚戏剧和《家》等中国小说。高中阶段阅读了《红楼梦》《围城》《活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情书》等中外小说,另外由于他对戏剧的浓厚兴趣,除参加校园戏剧的演出活动外,较多地阅读了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亚、莫里哀、奥尼尔、曹禺等中外剧作家的剧本。
我儿子的课外阅读数量并不算多,离我认为的理想状态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我认为他从这有限的阅读中获得的收益是明显的,他可能不是考分很高的一类学生,但却可能是情感丰富、视野开阔、心理健康、素质良好、善于思考的青年。
我知道当今有些家长是不赞成甚至反对自己的孩子读课外书的,原因是怕影响各门功课的学习,怕考不了高分,进不了重点大学。我的看法是,课外名著典籍的阅读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最宝贵的精神滋补品,它可以陶冶情感、纯洁人性、活跃思维、启迪灵性,有益于健康人格的养成,并将促进各门功课的学习。
我很喜欢朱熹的那首题为《观书有感》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人的知识、学识、才干、智慧不外来自生活实践和书本阅读。人生万象,世事如云,哪能一一亲历亲为,中外原典、古今名著,正如思想之舟,生命之源。其实,阅读何止中学生的课外?阅读应伴随人生的始终。因为那正是我们的思想、情感、生活以至生命的源头活水!
注释:
①[英]弗·培根著,水天同译:《培根论说文集》第179页,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版。
②《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第310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③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序》,《钱锺书散文》第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胡德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学院院长,教授。本文编校:石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