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必读篇目。在先后几次较大的语文教材改革中,它都奇迹般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可见这个文本自身具有独特的魅力。于是,我们不禁就要问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经典价值究竟在何处?一些论者在论及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的同时,往往也会从小说的情节安排、人物刻画、景物细节描写这样几个方面入手。诚然,《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情节布局的巧妙,人物刻画的逼真,景物描写的丝丝入扣,细节描写的详略有致,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但总体来看,这些技术性的工作仍然为小说技巧层面上的操作,并不具有属于它自身的“唯一性”。像其他的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中的某些章节都不乏诸如此类的技巧的运用,所以,仅从叙事技巧方面考量其经典的价值或许是要打折扣的。
真正让《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成为永不褪色的经典,成为被一代代言说的话语平台,并给人以精神的滋养和生活的启示的原因应该还在于它的主题和人物形象所蕴含的哲学上的、政治上的、社会文化上的丰富意义。
谈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主题,自然绕不开“官逼民反”说,林冲也自然是体现这个主题的最典型的人物。传统的分析都认为,林冲这个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体现在这样两个方面:一是林冲思想转变的过程,就是统治阶级分化瓦解的过程,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农民革命的产生、发展及其壮阔的声势;二是林冲的生活道路揭示了封建社会“官逼民反”和“逼上梁山”的生活真理。这两点都着眼于林冲这个人物形象的社会哲学意义、政治意义,忽略了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原本丰富的文学的、文化的意义。
我们都知道,文学作品除了有它固有的政治教化功能外,认识功能、审美愉悦功能也是它的重要方面。着眼于从教化功能去把握作品,有一个潜在的危险,那就是容易机械理解“人物形象为主题服务”的含义,从而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人物性格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不断被阐释的可能性。
事实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主要人物林冲,首先是以一个文学作品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他一直也应该是作为一个不断被言说、常说常新的立体人物形象而存在的。过去一谈到林冲,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人:在妻子遭人调戏的奇耻大辱面前,他居然能忍下这口气;在白虎堂无辜遭受酷刑,他也屈辱忍耐;在沧州道和野猪林,一再遭到迫害,他还是忍着。一开始,他对仇人的认识是不清的,复仇心理是不强烈的,是没有太多血性的;在接管草料场时,他还心存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返回京城。林冲为何如此能忍?那是因为他的阶级出身和地位决定了他的软弱和妥协的性格。如果按照这样一种逻辑,好像是在说,假如林冲不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而是一个彻底的流氓无产者,那么面对高俅一伙的迫害,他就会毅然决然地奋起反抗,拼个鱼死网破?对此,我们可能还会列出李逵、鲁智深等人来加以佐证。可是现实中真如李逵、鲁智深者又能有几人?这与其说是李逵、鲁智深的草根出身和无牵无挂决定了他们处事的行为方式,还不如说是他们自身鲁莽暴躁的性格决定的。如果真正站在林冲的立场上,深入他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地审度,恐怕,就算是来自底层,也不见得会果断地采取行动。毕竟,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深厚的奴化传统的古代封建社会里,选择做顺民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他做顺民就断定他怯懦,相反,可能还会觉得他持重。一个人“真正不到走投无路,谁能鼓起勇气和这个主流社会真正决裂?‘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以后你将浪迹江湖,你将亡命天涯,你将不再拥有光明、温暖、幸福,你的心中将永远充塞着黑暗、寒冷、孤独,你将一天天在憎恨、恐惧与悲伤中度过。”(《林冲:〈水浒传〉中唯一的孤独者》,雨灯,《中学语文》学生版2006年第12期,第14页)这样一种非人的生活,无疑是我们无法去面对的,害怕去选择的。更何况,那时的林冲还并非来自底层,还拥有小康的生活和完满的爱情。所以,只有真正从这个角度,即人性的角度去理解,林冲的性格才名副其实地具有“中国国民的代表性”(石昌渝语)。从林冲身上,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百姓普遍的心理状态和内心情感,而且还可以看到他们的生存思维和生存哲学,这对于我们的立身处世,对于我们的人生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才是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得以继续存在,得以“活着”的最好理由。因为只有在这一点上,它才永远穿越时空,摆脱一切政治的桎梏,在我们个体的心灵上留存下来,产生情感的共鸣。
再者,林冲的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还充分显示了一个人的忍耐力究竟能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林冲这个人物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我们中华民族“忍”文化的缩影。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讲求“和”与“忍”的民族,“和”与“忍”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早在两千多年前,圣人孔子就警示世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孔子的老师老子也曾说过“天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的话;佛语有言:“六度万行,忍为第一”;我们的俗语也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儒家、道家、佛家都教人忍让。在西方,也有类似于中国的忍文化,救世主耶稣曾告诫他的信徒:当别人打了你的左脸,请伸出你的右脸。“忍”在中西文化概念中更多的是一种生存策略、一种人格修养。提到“忍”的典型,我们自然会联想到韩信的胯下之忍,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之忍,他们都是忍常人所不能忍,而终于成就了一代伟业,彪炳千秋,永载史册。而林冲,面对夺妻之恨,仇人迫害,也把“忍”发挥到了极致。忍在他的身上,不仅是一种为了求得生存而委曲求全的应急行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林冲则泯然众人,决然与高大、让人敬畏的形象无关。
“忍”在林冲身上还表现为一种内在的人格修养,一种气度,一种善性心理的不自觉显现。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又与武术世家联姻,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环境中,自然免不了武术精神的熏陶渐染,中国武术的忍让和贵的精髓,早已深植于心。所以,面对高俅一伙的迫害,林冲处处忍让,他总觉得人心不至于那般险恶,高俅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林冲的善良冲昏了他原本理智的头脑,而非一味的简单的政治上的糊涂,自身阶级固有的软弱、妥协让自己一再陷入被动境地,谁都不会也不敢相信,曾经宦海浮沉多年、在官场上奔走多时的林冲会缺乏起码的政治敏感和政治智慧。
当然了,任何时候的忍让都是有限的,任何的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这永远是生活的辩证法。林冲的步步忍让换来的却是仇人的得寸进尺和赶尽杀绝。这时,如果他还继续退让,坐以待毙,那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林冲确是胆小、懦弱,是真正的窝囊废;可林冲不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终于“幡然醒悟”了,忍的尽头是大不忍,由此,林冲爆发出了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手刃了仇人,毅然奔赴梁山。
林冲由忍到不忍的变化过程,本身就是“情”与“理”不断冲突斗争的过程。一方面,儒家的宗法伦理道德观像无形的“紧箍咒”让林冲时刻保持冷静,保持克制;另一方面,林冲内心善良美好的情感一再遭到无情的打击而幻灭,还有他家破人亡无可奈何、无路可退的绝望处境以及忠奸不辨、黑白不分、正义不显的社会现实又让林冲陷入愤怒,这种愤怒之情与克制之心交织在一起,让林冲的内心时刻处于激烈的挣扎之中,正是这样的挣扎,才让林冲这个人物具有了强烈的悲剧感,才让作品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和崇高的审美价值。最后,林冲终于由挣扎走向了坚定。这种内在的转变,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即“有限度的忍是一种修养,无限度的忍是一种懦弱”。(《胯下之辱:中国忍文化思考》,刘力榕博客,2007年6月12日)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的确需要有忍让的胸襟,但是,更需要有奋起的勇气,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社会才会走向和谐,我们的人格才会走向健全、走向完善,从而真正拥有属于我们每一个个体的幸福和自由。
同时,如果把林冲的“忍与不忍”放在一种更广阔的社会文化层面上来思考,也警示我们“一味的屈辱忍让只会形成一种胆小怕事、忍气吞声、独善其身的国民劣根性,没有血性,决不犯上作乱,死也不抗争”(出处同上)这样的百姓是可怕的,这样的民族是可悲的,这样的国家注定是要亡国灭种的。这正是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带给我们的关于文学的、文化的、生命的、人生的全方位的思想体验和精神分享。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真正实现了它作为经典的最宝贵的价值。
[作者通联:杨林,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教育硕士;夏飞雄,湖北十堰市郧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