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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繁华 文选 ]   

男女、生死和情义

◇ 孟繁华


  
  葛水平,山西沁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山西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创作有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小说集《喊山》《守望》《官煤》《陷入大漠的月亮》等。中篇小说《喊山》获鲁迅文学奖。
  
  获奖评语:
  《喊山》以声音为主题,在民间生活的丰厚质地上展现人心中艰巨的大义和宽阔的悲悯。它在艺术上显示出了极为成熟的风格:作者通过诗意的语言、巧妙的结构、鲜活的细节和耐人的叙述,彰显了一个与尊严和自由相关的主题,给人留下美好印象。
  
  2004年至今,在三年左右的时间里,葛水平连续发表了20多部中篇小说。这些作品,以“原生态”的方式,在缓慢流淌的物理时间里,充分展示了太行山区“贱民”生活的残酷和艰窘,在极端化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中,在简单又原始的人际关系中,揭示了社会最底层和最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在她舒缓从容波澜不惊的叙述背后,聚集了强大的情感力量,表达了她对文学独特的理解,同时也表达了她坚韧不拔的文学意志和勃勃雄心。因此,葛水平是近年来批评界关注和议论得最多的作家之一。
  山西是中国现代革命重要的区域之一,无论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那里都发生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因此,现代文艺的表达为这个地区奠定了最初高亢、壮美和理想的基调,为“红色文艺”作出了典范性的贡献;进入共和国之后,声名远播的“山药蛋派”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独树一帜,在以“阶级斗争”为主调的“农村题材”的写作中,他们专事“中间人物”的塑造,固执于乡土中国的描写和发掘,成就了文学却毁灭了自己;80年代,“山西作家群”异军突起,他们握珠怀玉气象万千,文学成就在那个大时代里屈指可数。葛水平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有辉煌文学传统的区域里,伟大的传统让一个青年女作家出手不凡,起点就是高端。但我们也知道,要超越那个传统是何等的艰难。但我们在葛水平的创作里,看到了她在粗粝、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在简单、贫瘠的物资生活中,对人性发觉所能达到的深度。黄土高原在这里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不仅是一个自然环境,同时,对于葛水平来说它更是一个精神概念和精神环境。因此,发生在葛水平小说中的事件,与其说是生活故事,毋宁说是精神事件。在葛水平的小说世界中,那寻常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男女、生死、情义等,就这样超越了地域而与我们有关。
  男女关系是人类生活最基本的关系。在有其他精神诉求的社会环境中,会衍生出许多别的关系,如同志关系、朋友关系、情人关系、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等。但在葛水平的小说世界中,最要紧的关系往往只是男女关系。当别的关系都不存在的时候,唯有男女关系是必须存在的。在这个最基本的关系中,暴露出的也恰恰是最基本的人性。人性的善与恶、文明与野蛮、理性与非理性等,都会在男女关系中赤裸地表达出来。葛水平在揭示这一关系的过程中——从抗日战争、解放后一直到当下,社会历史发展的时间几乎是激越跳动的,但在那地老天荒的黄土高原和太行山区,物理时间几乎是凝滞的。她在巨大的社会历史变动中发现了“不变”。现代文明虽然也缓慢地浸润了那些封闭的所在,男女关系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男女关系中的命运似乎仍然是宿命式的。我们发现,在揭示这一关系的过程中,葛水平在忧愤中怀着巨大的悲悯,两性关系是如此的攫取人心欲罢不能。
  《狗狗狗》的故事发生在1945年光复前夕,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在垂死挣扎,他们杀害了山坳里无辜的平民。这不止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它还是女主人公“秋”与男人关系的重要起因。秋十岁时被栓柱的爹用五尺布买来给栓柱做童养媳,但成婚圆房只是个形式,栓柱没有正常男人的功能。不仅如此,在鬼子进凹时,栓柱的行为更让秋所不齿。如果说栓柱没有男人的功能,秋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栓柱的节操则是秋不能忍受的。于是,秋与青皮后生武嘎的私情就不仅仅是男女关系了。当武嘎从军之后,劫后余生的十二岁的少年虎庆就是秋最后的慰藉和希望。这个惊魂未定的少年夜晚不能自己入睡,他必须附在秋的身上才有安全感。一个只比秋小五岁的孩子,天长日久将会发生什么是可以想象的:
  
  虎庆侧着身子,那地方像一个快乐羞涩的鱼时起时跃试图想去摸高处的岸。岸没有探到,探了一下树梢就缩了回去,缩回来又不死心地探了出来。这么着一探出来,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挺着脑袋不敢走近。虎庆就开始大口喘气了,一些羊膻味儿,狗皮的酸臭味儿,秋的肉味儿,趁着这夜的风一起涌来,在他嘴里一起做着一件事,弄得虎庆就想咳嗽,一咳嗽就不断头了,越咳越厉害,以至喘不上气,脸憋了通红。秋坐起来用手在他的胸口上往下搓了几下,虎庆就不咳嗽了。还有些羞涩的小锤锤不敢再探了,歪过脑袋平静地睡去。
  
  “生命缺失的体验让她的仇恨不断增生而不是消减”,对鬼子屠杀的仇恨在这里转移为对灵性延续的渴望。因此,栓柱的功能性缺失在这里也具有了政治的含义。虎庆终于走出了少年,秋也终于变成了“大肚子女人”。她一直生育到五十二岁。在这里两性关系与政治密切地缝合在一起,但如果滤去抗日战争的政治背景,男女关系的本能要素仍然是第一位的,这在葛水平“后期历史”的叙述中仍然可以得到证实。不同的是,《狗狗狗》是以女性为主体的,她还没有真正成为男性争夺的对象,男性在这里还处于弱势:一个是没有男性功能,一个是未成年,成年的男人已远走他乡。
  《甩鞭》的故事发生在解放前后。王引兰是晋王城里李府的一个丫头。十六岁时不堪李老爷和太太的凌辱,鼓动送炭人麻五带自己逃离了李府,然后被麻五娶了做妾。《甩鞭》中的主体地位是变化的:麻五的存在,男人是主体,但王引兰因其千娇百媚和处女身,一直受到麻五的宠爱。要种油菜便种油菜,要吃酸的给酸的,要吃甜的给甜的。于是作家有了这样的议论:“男人有些时候是很听话的,他的听话是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来媚惑他,就像他的财产要女人来挥霍一样,历史只是女人对男人的调教。”这是女人对男人的征服,历史上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但落实到王引兰这里也许还勉为其难。从大户人家走出的女人,终有一些不同,也正是这些不同才让麻五神魂颠倒。但大历史的发展却不是女人调教出来的。土改运动让“地主”麻五一命归天。
  麻五的死,与大历史有关,但更与男人对女人的争夺有关。那个被麻五用两张羊皮换来的长工铁孩儿,对王引兰窥视已久垂涎已久,他不能忍受麻五的占有。于是,每当他听到麻五与王引兰的男女之事后,他都要和母羊发生关系。畸形的性爱必然会导致畸形的心理。于是,当长工可以斗地主的时候,铁孩儿便想出了这个灭绝人性的招数。铁孩儿不仅是从性的角度要阉割麻五,要毁灭他深恶痛绝的所在,事实上他也从肉体上彻底地消灭了麻五。在历史叙述的关系上,如果说《狗狗狗》是民族的,那么《甩鞭》就是阶级的。但无论民族的还是阶级的,都是由女人的身体推动的。麻五死了之后,王引兰嫁给了李三有,李三有也被铁孩算计摔崖死了。为了王引兰铁孩儿不惜杀掉她两任丈夫,本能的驱使足以让一个男人疯狂:
  
  我说我为了你就是为了你。当然,我不说谁也不知。今儿说了是我想和你说,都和你说了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为了你什么都敢干。我要真说了?还是说了吧,不说怕什么事也干不成。你以为给麻五坠蛋容易?我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我说麻五你日能啊,为了两张羊皮你要我给你当十年长工,我不干了,他哄我说,你等着啊铁孩儿,我要到城里搞一个粉娘回来,我先耍她,要是她早被破了身,肚里有了旁人的种,就让给你。我等啊,麻五这个老王八死龟孙咬住你就不放了,让我夜夜空想,我也是人,我和麻五没有两样,他想干的我也想干,和谁?谁不知道我是寡汉条子,窑庄女人多,哪个有你好?没奈何我就和羊。羊让我尽兴,羊不是你,羊是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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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麻五欺骗了铁孩儿也成立,但铁孩儿的逻辑显然是混乱的。尤其是他将单相思转化为仇恨继而杀害麻五和李三有,是原始欲望极度失控后酿成的恶果。这里和阶级仇民族恨没有关系,它是初民原始欲望宣泄仇恨的极端形式。
  《喊山》的历史又切近一些,它应该是当下生活的一部分。岸上坪的韩冲和发兴媳妇琴花有男女私情,而且是交换关系充满了庸俗气,是经不得事情的,因此乏善可陈。果然,当韩冲因麻烦来借钱时,琴花与丈夫沆瀣一气夫唱妇随果真断了韩冲的念想。但这却并非闲笔,它是反衬后面男女情缘的。新来的人家男人名腊宏,带着个哑巴媳妇和孩子。腊宏突然被韩冲炸獾的雷管炸伤死去了。孤儿哑母今后的日子可以想象。韩冲“犯了事”拿不出钱“一次了断”,但他不委琐,立了字据负责养活她们母子三人。韩冲果然践行承诺,“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没有半点不耐烦。于是日久生情,哑巴红霞这个被拐卖的农村妇女,和杀人逃犯腊宏过得不人不鬼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她爱上了这个不曾经历过的、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青皮后生。《喊山》是一部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小说,韩冲和哑巴红霞没有身体接触,但这里的两性关系比身体接触过的韩冲与琴花要动人得多。红霞是因为韩冲开口说话的,当韩冲被警察带走的瞬间,一句“不要”刻骨铭心,甚至比哑女的“喊山”还要动人。
  葛水平的男女关系叙述,不是当下流行的肉欲横流欲望决堤般的书写和宣泄,不是电影《色戒》式的夸张的情色渲染。当然,她的人物和环境没有提供这样的条件。更重要的是,葛水平的出发点不在这里,她要揭示的是在男女关系中表达出的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人性。
  生死,是葛水平小说反复出现的主题和场景。生离死别阴阳两界是人生必须面对的大限。但葛水平的小说里,生死大多与男女关系有关。《甩鞭》中的麻五在争夺女性中是死得最惨的,蓄谋已久的铁孩儿在憎恨中等来了复仇机会,这是历史提供的机会:
  
  等到了土改斗地主,我想总算翻身了,我领麻五上茅厕,我说麻五你欠我的!麻五说欠你的可是还不了了。我说把王引兰给了我你就不欠了。麻五说我是趁火打劫,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不能没有你。我看没戏就想了一个恶招,我说麻五你不让我好活是不是?我也不让你好活,我给你鸡巴上拴个秤砣,你要能经受住一后晌斗你,也算不欠我了。他想了想不同意,我就说你要不同意我就让农会关了你禁闭,我去强行搞你的小老婆。他就同意了。他自己给自己系上了秤砣他要我看,我看他系的蛮紧就说行。没有想到一个时辰没下来他就死了。我也不是有意害他,真的不是。你听我说完了,你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谁?!
  铁孩儿有他的理由是因为麻五确实欺骗了他——麻五忘记了铁孩儿男大当婚的年龄,麻五没有把铁孩儿当人对待。于是铁孩儿不仅用十倍疯狂百倍仇恨消灭了麻五,而且是奇耻大辱的方式。这里有阶级仇恨的性质,但本质上还是一场争夺女人的情杀。李三有之死属于同样的性质,只是手段略有不同。铁孩用“激将法”将李三有引入了死亡的悬崖,同样是情杀性质。最后,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铁孩儿也惨死在王引兰的刀下。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葛水平这里,不是在赞美或宣扬“暴力美学”,而恰恰是通过死亡来揭示暴力的恶及其来源。于是,葛水平小说中的死亡就别有深意了。贫困和性资源的匮乏,导致了本能战胜理智、非理性战胜理性。镶嵌于民族或阶级的大历史背景下的叙事,显然有策略性的考虑,它使葛水平的“男女之情”在“正史”中演进,叙事便获得了“政治正确”的通行证,否则就是爱恨情仇的通俗文艺了。
  在葛水平的男女、生死的背后,最为动人的还是情义。恶人心里积聚的是怨恨、憎恨和仇恨,恨最后一定导致暴力和死亡。情义是恨的相反一极,它是善的情感表达,是动人心魄的温暖和爱,是恨的化解力量。情义在女性那里要更多更充分。《甩鞭》中的麻五将王引兰从李府救出,王引兰理应感谢他,但他娶王引兰就是乘人之危了。但麻五死后,农会让王引兰控诉麻五,王引兰不控诉,而是用别人不懂的方言讲述麻五的好处;她告诉女儿新生的话是:“跪下,给你爹磕头。没有他就没有你娘。”她对第二任丈夫李三有说:“既然说开了,我也就明人不做暗事,人是嫁过去了,到末了我是要回来窑庄和麻五合葬的。人总得懂个情义吧,麻五死时不明不白,怕也听说了吧。”即将二婚出嫁的人,在未婚夫面前如此的表白,可见其意志的坚决。对李三有的残酷却是对麻五的情深似海。但李三有摔崖死后,王引兰又用自己备用的楠木棺材下葬了李三有。她想了几天,“她的决定有一种不争的气度,她懂得人处于世间时,情分的重要”。情分和情义是王引兰的生活信条,她不能背叛。这时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她亲自手刃了铁孩儿:铁孩儿是一个只有憎恨而无情无义的人。
  《狗狗狗》中的栓柱是一个没有节操也没有男性功能的“狗”,但对虎庆说的却是:“他是我的男人,我现在要不理他了,他活着还有个啥意思。”“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懂,人是懂情分的,恨一个人,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睡了就不会恨一辈子。”这个逻辑有点张爱玲定理的味道,但在具体运用上,葛水平修正了它。包括《喊山》中的哑女红霞,她是腊宏拐买的,她不仅忍受着凶残的暴力,装扮成哑女几近失语,甚至牙齿也被腊宏用老虎钳拔掉了两颗。因此,哑女红霞无论怎样怨恨、仇恨腊宏对读者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葛水平仍然设计了红霞在腊宏坟前的最后诀别,尽管红霞复杂的心绪让人难以把握。
  韩冲大概是这些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对哑女红霞一家的照顾,自然有履行合约的义务,有意外炸死腊宏的歉疚和赎罪的意味。但日久天长,韩冲一如既往,就不能不说是情义了。值得注意的是,韩冲是这些作品中一个唯一面对女人没有非分之想的男人。从一开始接触哑巴一家,给他们住房、接济粮食一直到负担起哑巴母女三人的全部生活。当然,男人的情义和女人是不同的,红霞是真的“热爱”了韩冲,而质朴的韩冲想的是在真情义中赎罪和拯救哑巴母女的生存。
  男女、生死和情义,是最要紧的文学元素,没有这些关系、场景和情感,文学就无以存在。葛水平以自己独特的经验和想象,在生死、情义中构建了说不尽的男女世界。于是,那封闭、荒芜和时间凝滞的山乡,就是一个令人迷恋的朴素而斑斓的精神场景,那些性格和性情陌生又新鲜,让人难以忘记。
  2008年1月22日
  
  
  孟繁华:山东邹县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辽宁作协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主要著作:《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想象的盛宴》《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众神狂欢》中文、韩国文版等十余部;与人主编有:《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国百年文学经典》《共和国文学50年》《当代文学关键词》《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等;主编有:《90年代文存》《先锋写作文丛》《短篇王》书系、《布老虎中篇书系》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理论、评论文章300余篇、300余万字。法国、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传媒曾发表过对其研究的评论和介绍。获文学奖项多种。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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