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北京人,曾任记者、翻译。中国社会科学院英文采编专业硕士。1987 年赴加拿大留学。现任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执行院长、东亚研究系汉语教研室主任,加拿大中国笔会副会长。其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于1995年出版后,获1996年度加拿大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全加拿大每年只有五人能获此殊荣,她是第一个来自中国的获奖作家,也是第一个荣获滑铁卢地区文学艺术杰出女性奖的华文作家。《红浮萍》曾获台湾“中国文艺协会”颁发的海外文艺工作奖章。另有英文作品《警告》《群魔出笼》《枫城逸事》等;中文长篇小说《嫁得西风》,中短篇小说《羊群》《故园》《回惶》《姚家岭》《地久天长》《毛太和她的同学们》《忘年》等;译著《白宫生活》等。
李彦是加拿大华人重要女作家,1987年从中国内地赴加拿大留学,在留学期间创作的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出版后,即获1996年度加拿大全国小说新书提名奖。全加拿大每年只有五人能获此殊荣,她是第一个来自中国的获奖作家,该书还被美国和加拿大多所大学选为中国现代史的教学参考书。她也是第一个荣获滑铁卢地区文学艺术杰出女性奖的华文作家。《红浮萍》还曾获台湾“中国文艺协会”颁发的海外文艺工作奖章。
用母语创作的《嫁得西风》,是李彦继《红浮萍》之后的另一部长篇力作。与中国内地新移民作家的早期作品亲历性的情绪宣泄特色不同,《嫁得西风》淡化了移民生存层面的悲苦和文化心理挣扎,站在时空与心理的距离之外,直接进入到对人、尤其是女性的生命层面,深刻体察、感悟人的社会性存在的状态及意境。
一、呈现了中国海峡两岸移民在他乡异域共处的景象
“幸亏加拿大的林子大,什么鸟儿都容!”
就在这什么鸟儿都容的加拿大,因移民政策,将一大批华人集聚于此。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老中青少,单身已婚同居者,等等。由于中国历史、政治、地域等原因,所造成的人为限制与区分,在加拿大的土地上实现了突破与解禁。《嫁得西风》中由台湾胡太太自行组织的“中华妇女联合会”,超越了地域意识形态的向心力、认同感,超越了西方社会强大的教会聚集力,成为各类各色华人妇女共同的组织和聚会场所。她们曾经处在不同的政治体制,有不同的社会生活经历,两岸女性,曾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存在着戒心甚至敌意:在台湾女性的眼里,大陆女性的脸上有着一种“杀气”;在大陆女性的眼中,台湾“女人的言谈举止神色中,有一种自己所不熟悉的气质”。台湾女性觉得大陆女性“大刀阔斧,冲冲杀杀,临危不惧的模样”,有点“太不像女人”;大陆女性则对总是呆在家庭主妇位置上的台湾女人,其“安详,柔婉,也包含着知足和慵懒”的气质,有着一定的不以为然。但这些由曾经的疏离造就的隔膜,在同样身处加拿大——一个现实生存在的社会,面对异域文明,面对新的人生境遇,其同文化、同语言,即同宗同脉等自然的血脉联系,使大家不知不觉间走近,而且最终融成为一个相互关照、体恤的共同体。这时,外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分野,让位于当前共存的现实。
“中华妇女联合会”中的华人女性,在面对北美社会及文化环境时,在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下,同器同求,不自觉间重新进行了群体划分,形成为一个新的海外华人妇女的文化共同体。依据生活需要、个性特点等,她们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结构与人际交往范围,展现出在大陆、台湾等地区,无法看到并实现的中华“亚文化”的亲密汇合。小说中所呈现的华人在海外共处场景,对于中华文化的存在来说,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其中所表现的特征、走向等,为考察中华文化的向心力与离散力,提供了鲜活的资料、参照。 “中华妇女联合会”所实现的,正是中华文化的深层整合功能。在社会学的层面上,我们看到中华文化的核心力量,能在失去对其成员的意识形态轨制与凝聚时,进行文化融合、个体融会,在对覆盖于人作为文化承载体及文化传播体、实现体的浅表的政治意识形态的解魅与祛魅时,还能将其成员再行聚合。
二、描摹出华人女性群像及命运悲歌
《嫁得西风》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需要回到文学本体进行识别与认知。没有个性的创作,只能昙花一现,湮没于茫茫文海而得不到辨识。在注意力成为稀缺资源的时代,创新并拥有创见的作品,方能实现创作的价值。小说作为一部真正的文学创作,形象地塑造了华人女性群像,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还在爱情、婚姻、家庭的背景上,集中呈现了这群华人女性的人生故事及命运悲歌。
在人物塑造和故事的讲述上,《嫁得西风》显见出作者文学上的积淀与素养。小说中,作家细描、呈现的有名有姓的华人女性有十多个。爽朗豁达、大气能干的夏杨,精气四溢、热心强悍的胡太太,懦弱隐忍、偏安一隅的元慧,简单浅薄、情真意实的叶萍,勇敢热情、美丽聪颖的小敏,世故粗俗、聒噪絮叨的叶太太,以及温文尔雅、忠贞纯粹的陶培瑾等。作家凭借自己塑造和刻画人物的功力,精雕细琢出这群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
集中展现华人女性群体故事是《嫁得西风》的追求。以“中华妇女联合会”为作品纲要,小说没有设置主要人物,却让每个人物都是小说架构不可缺少的分子。她们是小说故事之网的一个个节点。每个节点,都能用自己的言行,贯穿起场面、人物与故事。点与点之间的关系虽松散但有勾连,并成放射形状态分散出去。作者根据叙述的进程与需要,在张弛有度中,随时牵连起“中华妇女联合会”成员的人生;每个点又有自己的历史,每个点还在当下生活中牵涉出新的人物与故事。这种结构方法,适合作品展现众多人生故事的主旨:人物们在聚合于“中华妇女联合会”之前,其身后大的社会背景显著不同;每一个人物的生活经历也不同;走出联合会的每个成员社会接触面与生活延伸点亦不同。这样的情状,只有以上述网状结构,才能将众多的人物,容涵在一个叙述框架内;也只有形散而神不散的放射形架构,才能将叙述的视角沿展到每个人物不同的身世、经历与面对处。既有勾连,又有分别;要连而不断,又要放得开收得拢,还要伸缩自如、繁简得当。这对叙述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李彦以对放射形网络从容有度的把控,不仅在有限的篇幅中,包容更多的人物、故事情节和相关场面,还吁徐有致地呈现出更多的人生感悟与世事人情。深得中国水墨画精髓的白描功底,更帮助了她在叙事的框架上,于人物的动静、点面的捕捉、点染、铺衍处,准确勾勒并描摹出人物的形象。
《嫁得西风》不是仅以群像展览作为自己的创作追求,作家要展现每个人物独特的历史与人生境遇,要将对女性怀有的悲悯情怀,通过小说中的人生遭遇抒发出来。众多女性的人生遭遇与面对,构成了小说架构上丰满的血肉。
众多的华人女性,都有自己不寻常的经历。过去,现在,情与理,罪与罚,不管是经过长期的忍耐及争斗,修得丈夫现在的顺从与附和的胡太太,还是用心计和手段,遥控远在台湾的丈夫的米太太;是抛得花瓶丈夫而求自由的小敏,还是带着儿子洒脱自立的夏杨;更有妻妾共处一室的元慧、小仪,遭受父子两人大打出手的叶萍。诸多女性无一幸免地面对着一份痛苦如煎熬的人生。即使忠贞纯粹如陶培瑾,也在半个多世纪的追寻等候中,等来了当年信誓旦旦的恋人新婚的讯息。她只能在“不是说,信基督的人,不撒谎吗”的不解中撒手人寰。作家对于女性的命运沉浮,是有自己的认识与判断的。她并没有把她们的不幸,归结于单一的政治、社会或文化原因,而是让所有的人生走向,殊途同归地指向痛苦与艰难:有的呈现在物质上,有的表现在心理上;有的因为有爱、有家,有的因为无爱、无家,等等。李彦在小说中所描写出的这群身世背景不同、性格品行相异的女性,在爱情、婚姻、家庭的车碾下,全部成为挞伐与试练的对象。任其挣扎、哭号,任其奔突、守攻,她们无一例外地要承受一份悲惨而无望的人生。作品揭示而不批判的表达中,作家似乎在告诉人们:女性的悲剧命运是注定的。只是她的不安与犹豫、怀疑与两可,为作品添上了悲情甚至悲壮的色彩。当看到机关算尽的米太太,慌不择路地赶回台湾,想挽救自己的婚姻,看到元慧和小仪在子雄变成植物人后的相依为命,作者的叹息与无力、同情与悲悯都突显了出来。不是说女性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在既有的社会规则、结构、概念面前,在两性身份与社会地位的文化既定面前,女性的抗争几近徒劳。作家没有回答出什么是导致女性人生悲苦的原因,她在悲天悯人地感同身受女性的悲苦命运与进退实据中迷茫。
[##]
三、表达了作家宏大深邃的理性认知
文学不是哲学,是呈现而不是回答。但是,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作家,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之外,李彦还是将自己的思想光点,尽可能地照耀于所述所写上,表达出她的认知及判断。李彦在《嫁得西风》中,于“和而同”的文化架构上,传达了对生命“别而异”的诸多思考,探讨并表达出自己对关涉文化、社会、人生等形而上问题的观点与认识。
作品的特质从来与作家的个性气质有直接的关联。作家的感性,为作品带来生动与感情充沛的特点,理性的作家,则让作品晕染上一定的思辨色泽。相对于感性,李彦无疑属于理性特质较为明显的作家,即使经历移民过程必然面对的颠簸、跌宕,新旧文化、社会定位、认知的辗转影响,小说中已经没有新移民作家还在惊魄初定时的夸张和慌忙。跨越东西方文化,身历人生境遇的瞬息差异,在不同社会形态中生存,让李彦获得的是广阔而深入的思维视角。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曾经在大陆泛政治化环境中长大、成熟起来的文化主体,其血脉中必定留有供养其成长的时代和社会的塑形成分,比如国家、民族的观念等。身为女性作家对同为女性的同胞,更能贴近体察并思考。综合以上种种,李彦的作品,不仅有作家本人的理性特质,还明显表现出对同宗同源的华人女性,在历史和现实造成的迥异意识形态化后,于加拿大重新聚合时的表现、面貌及状态的关注。大陆与台湾的女性,终于在西风起的黄花地,殊途同归地面对了同样的时空与社会,于是,小说的故事发生了。李彦首先注意到来自大陆与台湾的女性的不同处,再深入社会与文化的肌理处,探究有关女性的社会角色、分工、地位等问题的究竟,最后回归到对两性本体意义的探询上。
在小说生动、形象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中,有许多对华人女性特点与形态的捕捉、描摹。比如小说分析了养成两岸女性不同文化气质的原因。认为台湾女性的气质养成,“是在没有过多压力,无需太多担忧的社会环境里自然而然陶冶出来的”。大陆女性的独立与强悍,源自于社会与时代的塑造:“时代营造了我们这样一代女人。土高炉里炼出的废铁,恐怕也难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小说中还表现了元慧和小仪围绕着子雄建立的“妻妾共处一室”的场景。两个女人尴尬的处境,得到了充分的揭示。李彦是一个有主见、很会讲故事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没有失在理胜于形上:从不会越过小说的形象层面,成为小说万能的上帝出面代言。当言论在喉不吐不快的时候,她能较好把握小说的节奏,借助合适的形式予以表述。比如,她借人物夏杨——一个大陆来的高知女性的口,发出符合人物身份的议论:“这种妻妾同堂的国粹,应当是距离现代生活极为遥远的东西。”“可是,不管今天的社会以多么快的步伐在前进,这种国粹却顽强地生存下来……”另外,对于“长期在组织的安排与指挥下工作的生活,一旦没有人替你思考,替你做决定时,倒像猛然间断乳的幼儿般,惶惶不知所措”的表述,都体现了李彦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对事物及现象敏锐而犀利的洞察力和思考力。
李彦是积极入世的女作家,她让自己的作品不仅关注社会、文化问题,还在思考、认识上,显见力度与广度。对两岸女性社会角色与地位问题的对比,是小说屡次提及的方面。李彦认为:“大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上的地位,要高于台湾女性”,“主要是她们和男性共同支撑家庭的经济地位决定的”。她注意到“海峡两岸的妇女运动,发展的方向是截然不同的”,认为“许多台湾女性长期以来生活在传统赋予的家庭主妇角色中”。她们渴望的是“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自由与权利”,“而大陆的女权主义者们如今争取的,是重新成为女人的自由与权利”,并进一步指出大陆女性要摆脱“女人中性化,甚至男性化”,是想“从社会走回家庭”。她发现也道出了两岸女性社会角色定位上的真实错位。这些有见地的议论,使作品显现出思考的力量和思想的魅力。
作品的更深入之处,还在于对人类两性根本特征与区分,对人类社会诸多本质问题的评析、阐发上。比如“丝毫没有自我的东西”的女人,“便只能将她的人生目标,寄托在别人身上,她对他人的奉献牺牲,恐怕也是别无选择,不得不如此罢了”;意味深长地注意到“有学识、有教养、风度翩翩的女教授、女主任、女院长”,几乎都是单身,而男教授“都有令人称羡,美满幸福的家庭”;认为“信仰一种宗教”其实是“人到中年以后,面临衰老病死的痛苦”而求“心灵上的快乐平和”的一种手段;对“求生存可能就是平庸的”个性化的阐释,等等。李彦带着敏锐和多思的心,对人类、人性、社会、文化、两性等宏大命题,时刻注意观察、思考,从而使作品能够超越地域、时代、世代的藩篱,而到达更多的读者,获得更广泛的认知。
移民的时空挪移,文化与社会、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等的错位、重建,会削薄甚至毁灭一个脆弱的主体,但是却能给内心强大的主体以新生和广阔的成长、发展空间。两者间,加华作家李彦当属后者。从小说《嫁得西风》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信息:主体在一种从容和果敢的位置,在历史的时间、地域的空间、文化的距离、社会的差异,尤其是作家与作品描摹对象的心理站位间,有着开阔的胸怀,敏锐而广阔的涉猎和孜孜以求的思考与见解。她已将目光与视野向更多、更广、更深、更宏大处聚焦、渗透。文学是写不完的,人性是描不尽的。《嫁得西风》通过精妙的网式结构,用形散而神不散的叙事模式,通过形象的捕捉与塑造,描述出一群华人女性的人生悲歌,并且结合广泛而深入的理性阐释与体悟,创造了华文文学作品中的一个佳构。
郭媛媛: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复旦大学新闻与传播博士后,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人文学院传播系副教授,现从事海外华文文学和传播学研究工作。出版著作《阅读少君》,发表《絮语中的雍容与超越——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闲适小品论》《读汪应果、赵江滨〈无名氏传奇〉》《边际定位与跨越》《后现代文化快餐》《立体空间中的女性悲悯——评法华作家鲁娃〈女儿的四季歌谣〉》《蹦极澳洲的中国骑士——刘奥论》《爱情是人生复杂的境遇——美国华文作家陈谦小说论》《因为一双真善美的眼睛——美国华文作家刘於蓉〈美国女子监狱纪实〉评》等数十篇华文文学研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