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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闭天空下的疼痛快感

◇ 徐 妍


  
  张悦然,1982年11月出生于山东济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
  张悦然从14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收获》、《人民文学》、《芙蓉》、《花城》、《小说界》、《上海文学》等重要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1年获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3年在新加坡获得第五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第二名,同年获得《上海文学》“文学新人大奖赛”二等奖。2004年获第三届“华语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05年获得春天文学奖。最新长篇小说《誓鸟》被评选为“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最佳长篇小说。已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图文小说集《红鞋》等,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青年作家之一。
  
  在“80后”写作中,乃至在当代中国女性作家的队伍中,张悦然堪称独异性的存在。她不仅是作为“80后”写作的个案,而且是作为当代女性文学的特例。尤其,在文学史的视阈下,张悦然小说以颠覆的形式接续了当代女性写作的演变图景。本文试图以《誓鸟》为中心,评析张悦然小说在女性写作视阈下的当代意义。
  
  一、自闭的幻想天空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女性写作通常推崇梦幻,甚至以梦幻为生。尤其,女性写作通常将爱情视为最理想化的梦幻,由此确立女性意识。张悦然同样将梦想作为其创作的动因。但是,与现当代文学史上大多数女性写作将幻想描摹为或古典或浪漫的色调不同,张悦然所表现的却是一个怪异而奇诡的幻想世界。幻想在张悦然小说中通常被设计为一方幽冷的天空,犹如一个被宿命的魔咒所掌控的空间,尖利、忧伤、飘摇、悬空。它们一并营造了一个带有“酷虐文化”性质的自闭世界。
  在一篇评论张悦然小说的文章中,笔者曾经指出:“张悦然在我眼里是个执拗的幻想者。她不是好的观察者,而是好的幻想者。她的小说依靠的是对幻想的执著迷恋而不是对经验的忠诚书写。”①但是,张悦然幻想的方向和现当代文学史中的许多作家显然不同。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大多数作家更倾向于在幻想中向上飞翔,抵达一个超越现世人生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理想空间,而张悦然则宁愿向下坠落,置身于一个无所逃离的带有现代主义气息的存在深渊。幻想对于张悦然,既构成其写作的原动力,又成为其灵魂必得遭受的一种刑罚,甚至毁灭。由此,张悦然经营的小说世界始终都是一个自闭的幻想天空。
  这种幻想的自闭性在张悦然的长篇小说《誓鸟》(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可谓发展到了极致。小说对少女主人公春迟的心理剖白能够大致概括《誓鸟》的故事内容:“在绵厚的蚕丝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在密闭的房间里,隔绝了所有的光。”幻想不仅构成了少女主人公的爱情信仰,还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内在结构。整部小说的结构犹如一串被幻想连接在一起的贝壳。它们均散发着密闭的光。不过,和张悦然以往小说对幻想的自闭性的直接描写不同,《誓鸟》似乎从自闭的幻想中走了出来,因为“大海”在通常的意义上隐喻无限开阔的梦想。只是,《誓鸟》对“大海”的想象并非源自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想象,而是遵循现代主义的美学观。进一步说,《誓鸟》追寻的是现代主义所推崇的残酷美学。或者说,梦想是现代主义深渊之梦幻。姑且不说小说中的少女主人公春迟符合现代主义的乖戾美感——“美丽而冷酷,单薄的身子后藏匿着巨大的秘密”,单说春迟对爱情的追寻过程就是现代主义元素的美学大展。欲望、性、嫉妒、血腥、孤独、暴力、绝望、宿命、挣扎……,可以说,故事框架是一个个由现代主义爱欲所构成的爱恨情仇。由此现代主义美学观,张悦然欲在梦想中既找到生命原初的东西,也找到永恒的东西,但是,《誓鸟》在一个个虚构的幻想世界中,任凭精神的想象力在梦想的峭壁上攀援、飞跃,最终仍然难以避免梦想世界被一个个撕裂。在此,“大海”对于《誓鸟》而言,不是一个普通的隐喻。相反,它是作者理解现代主义本质的根本观念。“大海”的宽恕和愤怒之潮不仅赋予作者一种取之不尽的资源,而且成为张悦然再度出发时所经历的生命体验,它足以让她寻找并对抗原初的自我,却又因此进入了更难以调和的困境。所以,《誓鸟》打磨得越精巧,灵魂的痛苦就越惨烈。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现代主义美感:它之所以让人过目难忘,除了因为它是一部语言飞翔的梦想之作,还在于它是一部让人绝望得几乎窒息的作品、一部让信念接受拷问的作品、一部梦想被撕裂的作品。
  但是,不必讳言,在“大海”里追寻记忆,一种理想化的自恋便油然产生了。这种写作有一种非现实之嫌。至少现代小说的构成要素——社会、历史、文化等被抽空了。张悦然经由梦想的追寻而沉迷于对自我的静观,一个自闭的幻想世界再度复现。不过,张悦然也并非一定要在现代主义道路上追问梦想的本质,她不过是借助梦想来表达一种现代主义的审美观。事实上,张悦然以往按照图书市场需求所采取的应对策略,在《誓鸟》中,并没有任何改变。即《誓鸟》除了依然对林白、陈染、伍尔芙、杜拉斯的现代主义先锋叙述异常心仪外,仍然对安妮宝贝、亦舒、琼瑶的时尚与通俗叙述套路进行借鉴。少女为梦中情人痴迷、男人们为女人决斗、单恋、忘年恋、同性恋……,都属于通俗的故事套路。只是它们无法阻止张悦然借助小说的形式向自闭的幻想坠落。
  
  二、在疼痛中狂欢
  
  在张悦然代表作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小说中的人物越向下自闭性幻想坠落,他们就越在坠落的疼痛中获得快感。而这种快感不仅是从读者感官的立场而言,而且是从作者和人物的精神心理而言。这是张悦然和张悦然作品的一个独异性品质。当然,这种品质更是现当代文学史链条上的写作,即它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女性写作对身体、性爱、欲望被剔除后的反叛。因为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建国十七年文学,或者新时期文学的前期,女性写作大多向往“灵”而回避“肉”。这一现象,如戴锦华在论及新时期女性写作时所指出的:“女性的书写者,在其性别书写中剔除了性爱、身体、欲望,使爱情成为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所在,成为一种纯净的精神盟约;自律的道德操守成为精神、人格操守的显现。”②由此,在《誓鸟》中,首先呈现为肉身的疼痛。而肉身的疼痛归根结底是为了呈现人物的反叛的精神世界。或者说,肉身的疼痛反而产生一种精神心理上的快感,乃至狂欢。而且,身体疼痛的程度意味不同程度快感的体验。
  为了表现不同类型的疼痛快感,《誓鸟》调动各种不同的叙述策略。其一,以心灵独白的叙述方式展现人物的心理。在人物陷入恐惧时,张悦然多次描写人物的独白心理。通过独白,传达人物遗忘记忆后生命的虚空。“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吮吸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不仅如此,《誓鸟》的独白从某种意义上传达了人物对受虐之爱的青睐:“这便是他了,她暴戾的爱人!”此外,《誓鸟》还通过独白的方式道出了人物对“性”的饥饿感和恐惧感:“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它是心理长期压抑所导致的恐惧感。当然,小说没有止步于对独白的心理描写,事实上,独白所隐含的隐隐作痛的虚空感、饥饿感正是为了表达现代人对抗恐惧的快感。其二,以细部描写的方式表现人物的绝望心理。其中,张悦然对“手”的疼痛描写可谓体验细致。“手”作为身体中最敏感的部分,对于女性来说可谓第二面孔。“手”的受虐,不仅具有十指连心的疼痛感,而且还具有女性完美感的毁灭。然而,张悦然却多次让少女的手伤痕累累。这样的句子有很多:“她的小手也划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昼若夜房间》)“女人仔细地看着小染。她忽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给了小染一个耳光。”(《小染》)《誓鸟》中对“手”的刑罚更是惨烈:“而指甲一直是令她困扰的难题。无论将它们修剪得多么短,多么光滑,划过贝壳的时候,总会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将流畅的记忆隔断。最终,她把双手浸泡在白醋里,等指甲软了,她用刀和镊钳将指甲从肉上剥离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剥去指甲的双手血肉模糊,再一遍遍用冷水冲洗,又过了两日,才完全止住血。”(《誓鸟》)这些描写同样不是仅仅为了“手”的受虐,而是通过受虐表现生活的残酷、生命的虚妄。由此,受虐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对抗残酷和虚妄的快感。其三,张悦然小说还借助死亡的场景来描写青春生命的狂欢。死亡,不仅意味着对一切痛苦的逃离,更是向深渊的飞翔。《誓鸟》这样描写少女淙淙之死:“她是将自己勒死的。脖子上还挂着绳子。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绳子上的扣。留在她雪白脖颈上的血痕非常美艳,像一只插满石竹花的花环。”这里,死亡和新生、飞翔和坠落、深渊和天堂、疼痛和狂欢没有边界。在自闭性的梦想中,作者和人物一同消解了这个世界的既有观念,尽管消解之后依然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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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身体的疼痛和快感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发生于特定的个体或群体之间,在疼痛与快感所体现的二元对立结构中呈现特定个体或群体的现实处境、生存状态、生命状态、精神状态,那么《誓鸟》更倾向于将这种二元对立结构中的爱与罚、受虐和快感、主动和被动、自我和他人浑然地纠缠在一起。这样,身体描写在张悦然小说中得到不同的极端化的艺术呈现。在这种极端化的艺术形式的背后隐藏着张悦然作为一位女性作家的文化心理、价值评判和审美意识,以及其本人也没有察觉的潜意识心理。
  
  三、对现当代女性观的演进和碎裂
  
  如果从文学史视阈来看,《誓鸟》隐含了对现当代文学女性写作脉络的颠覆和接续。尤其,《誓鸟》集中于对现代女性观的碎裂和改写。
  可以说,正是在现当代文学史女性写作链条上,张悦然的《誓鸟》才得以生成。进一步说,《誓鸟》首先碎裂了文学史上女性写作在男权中心话语规定下的乌托邦之梦。文学史上那个作为社会公民/历史主体的女性,在张悦然小说中被彻底祛除。自闭的梦幻性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不再承载历史、社会、政治等宏大使命。由此,《誓鸟》拒绝承担现代性视阈下女性写作的一切宏大使命,包括新时期女性写作的理性救赎。她的梦想只被语言牵引,而与梦想的意义没有多少关联。所以,在《誓鸟》中,许多句子跳跃着充满才情洋溢的爆发力,但组合在一起却缺少一种经久震撼的凝聚力。这种过剩的才情与意义的弱力所带来的缺憾很像张悦然所心仪的爱的形式:“这是生猛的爱,动得那么厉害,像是一只你根本把握不住的弹跳不止的脉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如何平息。但我喜欢看他的姿态,就像我一直喜欢海的女儿跳进大海立刻就变成泡沫,随后破裂,没了踪迹这样的过程。”③其实,这种过分依靠才情而祛除意义的写作颇能代表80一代作者的写作困境。
  其次,《誓鸟》接续了1980年代中期以后女性写作的女性观:先是女人,后是人。《誓鸟》中的少女,将性别意识作为自己身份的确证。为了实现这一点,张悦然在人物的服饰、性格、心理、身体、肖像等花费细腻的笔墨。甚至在这些自闭的梦幻世界中,男人也不过是女人记忆中的男人。女人之所以寻找他,爱他,那是因为他唤起了女人的梦想,而与这个男人没有关系。所有女人寻找的,都是自己记忆中的幻象。《誓鸟》的主人公春迟历尽艰辛和磨难,不过是为了等待幻象的幻灭。在小说结尾,叙述者说破了这个谜团的底:“最令我吃惊的是,在春迟丢失的记忆中并没有她与骆驼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连骆驼的一个影子也没有。这样说来,骆驼欺骗了她。”“骆驼”,是张悦然小说中男性的总称:有对女人的征服欲,却充满谎言。由此,一切男权话语下的男性神话已经崩塌,如淙淙对男人的理解:“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再次,《誓鸟》一并汲取了新时期以来女性写作中“欲望化写作”、“身体写作”和个人化写作等成果。加上她汲取了残雪式的现代主义审美观、表现方法,为她的作品提供了写作资源。不过,《誓鸟》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处理方式不仅和文学史上的现代爱情观完全不同,就是和残雪式的现代主义小说也有差异。她在荒芜的现代主义的意义之中渗透进自己的极端性体验。于是,一个带有张悦然气质的作品便被生产出来。一个故事比一个故事激烈,血腥味弥漫一切细节,到处都是撕裂的伤口,那么多的杀戮和死亡,永远充溢着悲伤和绝望。而且,与现当代文学史上女性作家作品中作者、叙述者和人物大多具有同一关系的处理方式不同,张悦然能够理性地区分小说作者、叙述者和人物之间的各自职责。作为作者和叙述者的张悦然完全可以跳出小说世界之外,和读者一道,观赏人物被酷虐的过程,并由此体验青春生命的疼痛快感。
  
  张悦然小说《誓鸟》确乎呈现的是一个女性的世界。无论作品中的梦想、身体、心理,还是男人、女人都放置在女性视角之下。在此视角下,以女性身份、女性立场来认知自我或放逐自我是其写作的当代意义。当然,张悦然小说的当代意义除了依靠自身的探索,还来自一个文化背景的支撑,这正如一位女性研究者指出:“妇女的真正解放有待于整个人类思想的进步,尤其是妇女自身的自立和自强意识的壮大和发展。”④不过,即便人类实现了思想的进步、女性的独立意识已经成为自觉,张悦然依然是以特异的自闭性幻想加入女性写作并将女性写作的体验推到一个极端。
  
  ①徐妍:《幻想是一种有魔力的资源——张悦然小说中幻想与“酷虐文化”的互证关系》,见《南方文坛》2007年第4期,第37页。
  ②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1版,第44页。
  ③张悦然:《写给令我废寝忘食的爱》,见张悦然著《十爱》,作家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5页。
  ④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三联书店,1995年4月第1版,第53页。
  
  
  徐妍:文学博士,现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方向带头人。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发表论文七十多篇。论文《“低龄化”写作对传统儿童文学颠覆》获得第六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理论批评奖。论文《萧红小说女儿性》获得山东省高等学校优秀成果二等奖。著作《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即将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自闭天空下的疼痛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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