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红:出生于中国武汉。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副会长、《红杉林》文学刊物主编,华中师大文学院博士生。中国侨联文学艺术家协会海外顾问。著有长篇小说《美国情人》《尘缘》,散文集《女人的白宫》、小说集《红颜沧桑》等。作品选入《美文》《美国新生活丛书》《2004年全球华人文学作品精选》《一代飞鸿北美小说精选》《2005年世界华语文学作品精选》《北美华文作家散文精选》《2006年世界华语文学作品精选》《华夏散文选萃》等。曾获各类文学及新闻奖,以及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部嘉奖,国会参议员、加州旧金山市长和参议会等颁发的特别贡献奖等。
在电影《海上钢琴师》的开头,伴着故事讲述者低沉缓慢的调子,画面中一艘客轮的前甲板上人头攒动,然后,其中一个人眼睛睁大了,用不知带着何种乡音的英语高喊“America”,霎时人群沸腾了。也许他们望见了自由女神?或者是金门大桥?这一幕是一个缩影。新移民总是带着兴奋、狂喜和憧憬,踏上这块土地。“America”就像一句魔咒,让人在这一刹那,将过去的生活像丢弃一具自己的尸体那样当风扬其灰。不管前途是明或暗,总之,新的生活开始了。过去那些熟悉的东西,将要被扑面而来的各种新鲜(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压倒。非但亚洲的移民如此。但也许尤以亚洲、特别是中国的移民感受为深。而又更以从中国大陆到来的、近几十年的新移民更深。
这种冲击或者压力,激发出巨大的表达欲望。这首先是大量的口头文学。无数的新移民故事,以一种最古老的方式口口相传。新移民的生活是繁忙的,也没有经过文学训练,但这并不能阻挡他们对自己生活故事的不断表达。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如果不表达,人就感觉被生活淹没了。我们需要对生活进行定义、解释、分析,从而掌握它。然后,终于有一批人,拿起笔,预备让他们的故事不朽。他们原来或多或少受过一些艺术训练,但是与祖国的文学创作氛围相对隔绝,又忙于生活,常常久疏战阵,手头可以利用的文学武器,不见得比那些口头文学的作者更多或者更新,却硬是顽强不懈地打出一片天地。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便是本文传主、《红杉林——美洲华人文艺》主编、旅居旧金山的华人作家吕红。
她的作品很多,风格多变,但大都有一种相同的内在气质。这种气质,承续了上世纪30年代上海“新感觉派”写作之未完成的探索,又汲取了女性文学和海外文学的丰厚营养,即使放到整个当代汉语写作之中,也是相当独特的。本文就以其小说《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为中心,试与读者共赏之。
一、表达的超限
读吕红的小说,常让人觉得目不暇接,信息量之密集,几乎要破纸而出,直塞君面。除了个体情绪的纠结之外,大到政界风云、商海波诡、新老移民的倾轧、法律事务的烦难、华人侨社的古今、族裔之间的近疏,小到一花一景,一粥一饭,凡有涉海外生活的新鲜经验,都不被作者轻易放过。她并不准备写史诗,所有这些材料,总是缘着小说人物的生活和情绪涌现出来。但这些材料,又显然具有自己的独立性。海外作家强烈的表达欲望,在吕红这里格外彰显。甚至让人感觉,作者写下来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就像王小波那句煽情语录,“我要把一辈子当做一百辈子来活”,作者笔下这一角,也让人强烈感觉到是竭力在其有限的时间长度里要多活几世。以一当十,画一管之斑而可见全豹。
最初我想到的是“过载”这个词。不是“超载”。超载是贬义,不合规矩,要被开罚单。但“过载”呢?在我的想象中,就好比旧金山这座山城里丁零当啷驶去的古老的有轨电车,常常连车身外的踏板上也站着不少人,手握栏柱,半悬在外,随电车上坡下坡而起落。奇怪的是,看到这副情景时,很难想起“超载”这种充满刻板生硬的现代法律气息的词汇,反而会觉得有种美感,温暖的,有些古典气息。吕红小说里充溢的信息量,常常就给人这种感觉。
但是“过载”不能显示出那些没能搭上车的人。而她的小说实际上是要让那些坐上车的人替更多没坐上车的人把车给坐了。就像巴金名著《家》中之三弟觉慧,他一个人背叛家庭,是替包括大哥觉新在内的很多人来背叛,来远走。就像言情小说里那句套语“你要替我好好活着”。因此我不得不几乎生造一个词:超限。吕红小说的妙处和不足,常常都在“超限”的问题上纽结着。由着一股表达的冲动向前疾进,有时正好充分利用“超限”的优势,箭步如飞而姿态优美,有时却不免因为太急切而有点踉跄了。
《漂移的冰川和花环》正是充分发挥了“超限”的优势。它们的节奏稍稍舒缓,所写的时间跨度也较长,但仍然是在不同的生活层面上反复穿插,左右开弓,力量绷得很足。而究其成功的关键,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心态都把握得很准很细,因此,所有生活场景的展开或者转述,都紧扣人物情绪,没有流于简单铺陈。
很多女作家的小说,常常是写自己很趁手,写别人难下笔,因此很容易遇到难以打开社会视野的问题。吕红则恰恰相反。在《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中,三个男性人物写得甚至比女主人公还要入木三分,使得大量的社会人生酸甜百态顺畅地涌入小说。
开篇写丈夫大刘在美国的最后一夜,可谓神来之笔。比很多同类小说写主人公到异国的第一天,情绪层次丰富得多。女主人公“芯”来美国时间并不长,但毕竟不是刚下飞机,而且她还将在这里待很久;大刘在美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但他马上就要离开,将妻子一个人留在这里。两个如此亲近但此刻心情如此不同的人一起在万圣节的旧金山“观西洋景儿”,就比写一个人逛街,更能容纳信息。所以,虽然作者从市政府广场写到百老汇红灯区,又到中国城的电影院和公寓,一段又一段,读者却并未逃走,而是紧跟着作者的笔触,把眼睛贴近这小小的万花筒,得以想象一个更庞大的世界。因情绪之丰富逼真,故能抓人。
大刘这个人物一下子立起来,后面再写牵扯到故国的很多事情,比如旁人以为“她”是到美国发洋财,等等,都可以通过大刘来写。这就比单纯的写这些世态要好。不散。就好像写“她”在美国的打拼,也是在与“老拧”这个人物的情绪张力之中来写的。老拧是已经在美国混得不错的老华侨,树大根深,当“她”初到之时,帮“她”积极奔走谋到工作,但是后来百般追求不利,甚至要陷害中伤,把“她”干得好好的工作给搞掉。这就比单纯写事业的打拼更好。
“超限”是一种威力很大,但却不那么容易使用的文学武器。一旦人物情绪拿捏的不够准确,就很容易导致生活场景的转换勾连不上,进而使巨大的信息量“溢出”于小说之外。就像一片过饱和的云,不再能飘飞于蓝天,却变成天空容纳不了的雨水降落下来。在吕红的某些小说中,也有这样的问题。但从《漂移的冰川和花环》来看,作者显然是有能力掌控这一手法的。而且,作者的文学风格正是由此奠定,她不可能也无甚必要退回一种更传统也更稳妥的文学策略上去。
“超限”的精要,仍然跳不出古往今来的美学基本准则之一:以少胜多。但区别在于,古典美学可以求助于绝对意义上的“少”,而“超限”所代表的现代美学,则只可能是相对意义上的“少”——它的“少”相对于那种从容不迫闲散淡定的古典作品而言,已经是“多”,是纷繁缠绕,是五色百味。现代生活节奏的变化,尤其是新移民生活的特点,和吕红小说的直面生活的诉求,决定了古典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只能变身为“超限”。以多写更多。
可以看出,吕红的小说颇似现代文学史上“新感觉派”《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等名作的风格气派,但又更细腻,不生硬。当年“新感觉派”已经在尝试这条从古典转向现代的道路。上海滩的庞大生活世界,催生了这只小花,但它终究敌不过历史的风云变幻,救亡不仅压倒启蒙,也压倒了新的文学感觉。如今,传统的现实主义已经越来越被发现不太能处理复杂的现代生活,总是简化现实,于是,对现实的整体把握已经幻为南柯一梦,写实作为一种文学潮流,衰落了。但我们又有可能淹没在这广大的细小繁复的现实之中。既然不再可以求救于对那些曾经流行的整体概括(比方说,用奴隶社会等五种社会发展阶段,来概括我们了解和感知的历史和现实),这时就难免会祭起“抒情”这件永不衰老的文学法宝,用梦幻来对现实进行补光。从吕红的小说,我们也能看到这种特点。
[##]
二、梦幻的间离
“间离”是德国大文豪布莱希特的一个戏剧理论术语。布莱希特对当时西方流行的现实主义戏剧颇感不满,他在莫斯科惊喜地发现梅兰芳表演的京剧之美学追求要远远大于现实表达的冲动,演员永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艺术创造,而没有一味沉溺在他所表演的情境中。布莱希特将之归纳为“间离”。按照我的理解,这是一种艺术自觉对生活的自发表达冲动的超越。
吕红小说的野心,也体现在这种艺术自觉上。面对自己掌握的大量写作素材,她没有像很多当代文学作家那样,单靠贩卖生活经历吸引读者(不可否认,在当代文学的范畴内,这种写作也是不乏市场的),而总在试图用自己的精神求索来熔炼这些素材。
吕红在去美之前,就已经是武汉作协的签约作家,写有在那个时代就颇为成熟的作品。移居美国之后,她的写法一直在变,终于寻找到更具表现力的文学武器,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破碎叙述。女作家的敏感细腻和词句的跳跃融为一体,并营造出一种梦幻色彩。善用文学来造梦的作家不少,但假如没有扎实的写实底子,文学很容易沦为单纯的造梦器。吕红小说恰好是二者的结合,梦幻成为现实的一种折射。
《漂移的冰川与花环》也是较为典型的例子之一。女主人公芯的故事虽然写实,但是被切割为许多叙述的碎片;用来完成这一切割的,是超拔于故事讲述之外的极具人文主义和强烈梦幻色彩的主人公抒情,它与故事本身形成一种间离的互视效果。精神固守于一方净土,所抵达的生活现场却愈行愈远。尤其在小说的结尾,“花环”所象征的美丽梦幻显衬出生活的琐屑、无奈、庸常。梦幻的间离让人对生活唏嘘不已。
与在中国国内的人们一般想象的不同,移民美国的生活,往往并没有那么“异邦”。甚至常常让人感觉,是从一个中国移民到了另一个中国。因为整天打交道的,往往还都是华人。那些熟悉的算计、委琐、粗俗、死要面子,所有那些以为随着一声“American”的呼号就会随风而去化作往事的东西,仍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们或者是像大刘那样身在中国而持续发生着影响,或者是像老拧那样的早就熟悉了美国因而控制欲重新健全起来的移民,这些人物勾勒出一个典型的新移民文学女性形象的生活坐标。她跑不出这个坐标系。
在由《漂移的冰川与花环》等几个中篇扩写而成的长篇小说《美国情人》中,是靠美国情人皮特的出场来打破这个坐标系,但反而稍显勉强。不如《漂移的冰川与花环》之中,梦幻的间离是靠主人公内在的情绪波动连缀。比如这一段:
依旧是回到幽暗的小屋。没有开灯,她无意识的按动电视遥控器。屏幕上迅即闪动的是一张张怪脸,莫名其妙的不能解读。急促怪诞的伴奏音乐引出屏幕画面不断地变动、闪现、城市在路轨交错中迷茫地延伸,男人女人疯狂舞蹈的脚。变幻莫测的舞步,在幽暗模糊的背景里。一个女人完美的脸。惨白的神色。伤感的片断。落雨。
这是在“芯”遭受异乡生存危机、故土男人“抄家”、后院起火及情感幻灭等一连串现实轰然打击之后,几段情绪描写中的一段。在《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中独具特色的破碎叙述可谓俯拾皆是。有的作者之抒情,由于缺乏梦幻与现实的充分呼应,难免跌进程式化的抒情之中,看上去很华丽,其实并不及物,停留在字面的自我膨胀之中;真正的情绪场景反被层层包裹封闭起来,不再是一个可以进入的场地,而只是一个供凭吊的墓穴。但《漂移的冰川与花环》的抒情都建立在扎实的写实之上,现实感和艺术感因而同时生长。
芯面对着黄昏的窗口,远处云雾苍茫,海面波涛滚滚,潮起潮落。海岸线无边无际。彼岸,有她失落的青春。记得谁说过,恨是一种未完结的爱。或许吧,不然怎会藕断丝连呢?
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从前夫一封接一封十几页的长篇大论来看,不可谓之不爱。譬如,“十几年来你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夏娃变成亚当身上的肋骨?)……这个男人的心态,实在是复杂得难以理喻!
结尾写前夫大刘在彼岸的频频来信和芯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将两个不同性别人物的观念心态、甚至所处的社会位置和生存环境,以少胜多地带出来。尤其是男女典型刻画血肉丰满,跃然纸上。
除夕之夜,旧金山中国城酒楼正举行一场盛大的餐舞晚会。人们边吃边喝边跳,仑巴、恰恰、探戈、华尔兹舞曲一支接一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温馨洋溢。蓦然,她的目光被灯火阑珊处幽暗一隅的男女所吸引……不经意想起了遥远的上个世纪末,火热夏天的晚上。
此刻,新年的钟声已敲响。人们欢呼雀跃,砰地打开香槟酒,相互举杯,狂欢起来,随之即鱼儿般地跃入舞池,跳到高潮,一群群一串串相互拉起手搭起肩膀形成一个个大圈圈。不知何时,尘缘往事尽抛九霄云外。汇入缤纷的人海,她脖颈也不知被谁挂了一个蓝色花环,似乎象征着美丽新生……
那除夕最后一夜,对女主人公来说,是结束还是开始?是遗忘还是超越?是凋残还是盛放?任由读者自去想象去解读了。
当然,“间离”就跟“超限”一样,是精密装置,很容易受到过分拉伸而失去弹性。吕红也未尝没有在某些作品中越过这个限度。但她的海外女性系列小说,确乎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这种以若明若暗的感觉化叙述、细致精确的心理探幽、潜意识本能的开掘,再加上庞大的信息量,自觉不自觉地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全新而复杂的世界,以及人在理性与非理性的冲撞中的焦虑、迷惘与纷乱。
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它与“新感觉派”相似,突破了传统的行动描写,而大量采用感觉主义、意识流、蒙太奇等手法做一种“感觉外化”的尝试,而且使感觉的碎片和生活的纷繁同时喷薄而出,为现代汉语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提供了探索的范例。
这种写作方式,恰如新大陆的移民,迷失于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异国他乡的光怪陆离、病态的繁华和尘世的喧嚣。由于其模糊的身份定位和切入都市叙事视角和审美差异,作品所展示的新旧斑驳景观,在现代主义精神一脉相连的基础上又表现出鲜明的叙事特色。
当代作家当中,能形成自己风格的固然不少,能一直同时怀有对现代生活的强烈表达欲望和对艺术的探索精神的,却并不多。而时势也正在期待一种新的文学展现更大的活力。而这篇小说,不仅引起我们的希望:或许,当年“新感觉派”未竟的事业,会由海外作家率先完成?
邓菡彬,1979年5月4日生于湖北宜昌。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伯克利加州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中西戏剧。北京大学当代最新作品点评论坛成员。曾在《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刊物发表论文及评论20余篇。曾有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收录。此外有小说、戏剧等作品发表。小说《情人节》曾获王默人小说创作奖。戏剧导演作品《不是海鸥,也不是犀牛》2008年春即将在美国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