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怎样评价,这都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坛的一件大事:五十年代,法国新小说领袖格利耶闪亮登场。他手擎小说革命的大旗,旗帜上醒目地写着四个大字:驱除意义。格利耶宣称:“对我来说,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是惟一的敌人,大概是永久的敌人,总之就是意义。”1因为“客观世界既不是富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就是这么回事”2。所谓小说的深刻意义不过是一种深度神话。他主张:“铲除关于深度的陈旧神话”,“建立一个更坚实、更直接的世界,以取代那个‘意义的’(包括心理的、社会的、功能的意义)世界。”3
发表于一九五四年的短篇小说《归途》便是格利耶驱除意义的实验场。在此,格利耶主要从三个方面进行了这项实验。
1?边缘幽灵取代中心人物。性格鲜明的人物是传统小说意义话语的主要载体。中心人物的塑造包孕着作家对人生和社会意义的领悟。而《归途》中的人物丧失了中心位置。《归途》主要表现“我们”在一个海岛上迷路并寻找出路的过程。但作家对“我们”似乎不屑一顾,仅随口提及而已;对“我们”眼中的事物倒是情有独钟,不惜浓墨重彩。全文约四千六百字,以非常严格的标准计算,约有一千字写人物的动作、对话等,其余约三千六百字是对礁岩、山冈、道路、树林、小屋、石堤、海水、海藻等事物进行精微细腻、不厌其详的描写。“我们”不仅总是走在小岛的边缘,也被数量庞大的事物符号挤压到小说的边缘。退居边缘的“我们”在丧失中心的同时也丧失了鲜明的形象。“我们”没有年龄、职业、学历、相貌,没有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气质个性等等。“我们”在迷失中蓦然回首看见船和水手,待乘上小舟,才发现这“水手大概是个聋子”,他机械地划着桨,仿佛想把“我们”重新带入迷途。处于这种绝处逢生而后又似乎堕入绝处的境遇,人的情感和心理世界必然风起云涌,波涛澎湃。但是小说没有描写“我们”的生命体验和心理轨迹。于是,“我们”似乎还没有心。“我们”只能机械地走、机械地看,只能说几个简单的句子,仿佛一群游荡的幽灵。
2?场景复现取代情节发展。在因果链的作用下经历开端、发展、高潮而走向结局的情节是传统小说意义话语的又一主要载体。作家把思想灌注在情节中,读者通过情节破译意义。而《归途》没有设置线性发展的意义情节,有的只是复现的场景。格利耶小说中的复现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变奏,即旋律或主题变化性的反复呈现。这篇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的短篇实际上主要由五个场景组成:
A.“长着松树林的山冈”和“两座白色的小屋”等;
B.石堤和矮墙等;
C.海水、海藻、正在升高的水线以及旋涡等;
D.布满了礁岩、水坑和荆棘等的海滩;
E.对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水涨得并不那么快。”“那么,咱们就赶快走吧。”这五个主要场景交替复现,其跳转的秩序为:ABCDABCBCE DACBCE BCE DABC。其中,A复现了四次,B复现了六次,C复现了七次,D和E复现了三次。把五个场景连成一体的是“我们”绕岛而“走”这个不断复现的动作。场景ABCD是“走”时所见之物,E是“走”时所说之语。E插入成片的物象描写之中,起到一种分割文本层次的作用。复现来源于循环的路线,又造就了循环的文本结构。在重重复现与循环中,时间凝固了、空间迷乱了。“我们”走,我(读者)也“走”。文本中的“我们”行进在物质现实的迷宫中,阅读中的我进行在文本符号复现循环的迷宫中。“我们”焦虑、迷惘,我迷惘、焦虑。“我们”像旋转木马似的行进,我阅读“我们”的旋转,不禁头昏目眩。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进迷宫,更不知道“我们”能否走出迷宫。阿里阿德涅之线令人恐怖地遗失了。
3?机械刻板的描写取代生动形象的语言。生动形象的语言是传统小说传达意义的另一重要途径。而格利耶努力以机械刻板的描写来消除语言中的意义成分。《归途》主要由客观陈述句组成。为了排除主观思想感情,作家尽量选用中性词。动词主要用于表示动作行为和客观情况的判断。形容词主要用于描绘客观状态,如“狭窄的坡面”、“石堤又光滑又平坦”、“滑溜溜的海藻”等。小说还选用了不少科学术语,如“水线”、“水准差”,“凸泡”、“水眼”、“地岬”等,力求达到一种科学意义的准确。《归途》的大部分篇幅用来写景。为了挫败传统小说景物描写中的诗情画意,作家主要从四个方面对于物质世界进行平面化的中性摹写。一是形状,如:“四方形的小窗”、“石堤与道路形成一个直角”、“一块三角形的黄土面”、“圆柱形的涌潮”、“尖角”、“涡形”、“螺旋形”、“凹入”等等;二是尺寸,如“几公尺以外”、“几公分深”、“三十公尺远”、“九十度转弯”、“至少还差三十公分”等;三是色彩,如:“白色的小屋”、“暗绿色的斑点”、“褐色的石头”、“浅黑色的沙滩”、“灰色”、“微白色”等;四是方位,如:“下边”、“向右”、“向北”、“向南”、“后边”、“右侧”、“末端”、“底部”、“中部”等。这个用形形色色的中性词语编织而成的物质世界,与其说是“我们”的肉眼“望见”的,不如说是一架冷冰冰的摄影机摄下的。
然而,通过这种被罗兰·巴特鉴定为“清泻剂式”的工作,格利耶是否真的把意义驱除出小说王国了呢?
否。意义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归途》的字里行间。读者依然呼吸着意义。
从机械刻板的描写中,我读到了格利耶先生对人与世界关系的认知。我们处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冷漠死寂的物质世界之中。在这里,事物对人没有任何表情,不肯同人达成任何默契。“人看着世界,而世界并不回敬他一眼。”4事物不是我们意愿和情感的容器,不能与我们有任何形式的交流。物是我们的局外物。我们是物的局外人。人与物是分离的、隔绝的。
从边缘幽灵身上,我读到了格利耶对现代西方人的评价。上帝死了,上帝照耀下的英雄也死了。英勇的阿喀琉斯、睿智的俄底修斯、顽强的鲁滨逊、打不败的桑提亚哥都死了。“我们”不再是“全面”的、大写的人,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万物的灵长。被挤压在物质世界的边缘,人“过着一种含糊不明又执拗不变的生活”5;他的“真实身份那么的不稳定,那么的随风摇摆,他的心灵——远远不是过去它体现出的那一种平静的饱满——现在仅仅只是由种种缺陷、缺席和一系列的矛盾构成”6。“我们”已经丧失了丰富的个性,飞动的思绪,流溢跳腾的情感,已经蜕变为边缘幽灵。
从复现的场景里,我读到了作家对西方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深切忧虑和希冀。世界危机四伏。重重复重重,到处是长着青苔的滑溜溜的石堤,到处是礁岩、水坑和荆棘,周边的“海水”正悄然而至,水流“立刻就会切断通道”……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物质世界之中,“我们”压抑、焦虑、迷惘、困惑。“我们”脚下的路无始无终。每一步都踏在永恒循环的一个点上。这个点既是起点,也是中点,又是终点。这个点既不是起点,也不是中点,又不是终点。人生不过是一个复现与循环的过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家园如同水中的星星,近在咫尺,远在天际。“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们只能在羁旅地与家园的归途中徘徊。仿佛处在永远的归途。然而,犹如西绪福斯,面对这种无止境的厄运,“我们”没有逃避,没有屈服。无法理喻的世界使“我们”劳而无功,却不能使“我们”丧失勇气、尊严和风度。“我们”勇敢地面对现实,执著于自己的追求,“一经走上这条道,我们不想再返回。”“我们”努力突破物质世界的重围——一次又一次走过滑溜溜的堤面,一次又一次越过挡住视线的礁岩,一次又一次跳过“边上堆满黏糊糊的海藻和颜色像淤泥一样的沙子,脚一踩上就会深深陷进去”的水坑,一次又一次爬过“真正的沙洲”……“我们”在重重自然物中流转奔突,始终不渝、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精神的归途、人性的归途、人的归途。生命就是在这种痛苦的寻找中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透过《归途》,读者分明感受到作者对西方现代社会的认知。
意义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归途》的字里行间。格利耶先生活跃在意义里。新小说生存在意义里。我发现意义故“我”在。
驱除意义,消除深度,与其说是格利耶的理论发现,不如说是他的写作理想,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如说是他的创作臆想。人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文化的存在。从来就没有一个以纯粹的自我只活在此时此地的人。人一生下来身上就背负着历史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历史文化。人不可能悬搁全部的历史、全部的意识形态,不可能排除所有的观念、所有的意义。因此,人也是一种意义的存在。而文学,作为人创造的形式,不可能不带有人所赋予的意义。因此,如同堂·吉诃德手持长矛冲向风车一样,格利耶先生企图驱除意义的战斗是英勇顽强而又必败无疑的战斗;如同堂·吉诃德只能被风车无情地卷起一样,格利耶先生也只能被意义无情地卷起。他倡导的无意义的小说注定只能是二十世纪的新神话。
1格利耶,转引自《外国现代派文学论集》,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页。
23格利耶:《未来小说之路》,《当代外国文学》1983年第1期,第139、140页。
4格利耶:《自然、人道主义、悲剧》,见《新小说派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74页。
56格利耶:《罗伯-格利耶作品选集·第三卷》,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2、617页。
凡未加注释的引文均引自格利耶的《归途》见《法国当代短篇小说选》,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附:归途
[法国]阿兰·罗伯-格利耶著□宋维洲译
一越过那排一直挡住我们视线的礁岩,我们又望见了陆地,长着松树林的山冈,两座白色的小屋,以及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我们就是从那儿登上岛子的。我们曾在岛上绕了一圈。
然而,我们虽然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陆地上的景物,但是,在辨认把我们与陆地隔开的狭窄的海峡,特别是我们曾待过的海岸时,却完全不同了。因此,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我们的通路确实被切断了。
我们头一眼就应该看出这一点。开在山坡上的那条道路,同海岸平行地伸展下来,到下边后与沙滩处于同一个水平上,然后,向右来个急转弯,同一条石堤相会合。这条石堤很宽,足可以让一辆汽车通过,低潮时,可以步行通过海峡而不湿足。道路的拐角处,有一道被一面矮墙支撑的高坡,道路就在那儿与石堤会合;从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望去,路拐角把石堤开始那一段遮住了。石堤的其余部分淹没在海水里。仅仅是由于看的角度的改变,使我们有一阵感到不知所措:这回我们是在岛子上,而且是从相反的方向来,向北走,而道路的尽头却是向南。
路拐角有三四棵离开小树林的松树,在它的后边,从山坡顶上伸展下来的路,正好在我们前边,它一直延伸到把右侧的海峡和岛子——此刻它还不完全算是岛子——连在一起的石堤那儿。海水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它几乎快漫上石堤,褐色、平滑的堤面有着和旁边被侵蚀的岩石一样的外表。长满青苔的细薄的海藻,由于阳光的照晒,颜色褪去了一半,使堤面布满了暗绿色的斑点——这是多次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标志。石堤的另一端,像这头一样,堤面微微隆起,与穿越小岛的土路相连接;但是在这一边,路就变得很平坦,与石堤构成一个很大的拐角。虽然没有斜坡证明这个拐角的存在,但是仍然有一道矮墙——与拐角相对称——支撑着通道的左边,它从最下边顺着坡度上升,一直延伸到沙滩的顶端——铺满大大小小卵石的沙滩到这里被荆棘丛所取代。岛上的植物与我们周围那些已经枯黄、落满尘土的植物相比,似乎更为干枯。
我们沿着山坡上的路向石堤那边走下去。路的左边是两座渔民住的小白屋;小屋正面最近刚用石灰刷得雪白;只有门窗——一扇低矮的门和一扇四方形的小窗——四周的方石比较显眼。门和窗都关着,窗上的玻璃被刷成天蓝色的护窗板遮挡住。
再往下,在开凿在山冈上的道边,露出一面一人高的垂直的黄土墙,上面到处是一道道裂缝,缝里插满尖利的鱼刺;周围是一圈由荆棘和山楂树组成的高矮不一的篱笆,把全部建筑围了起来,挡住了我们从荒野和松树林那边投来的视线。但是我们的右边却完全相反,路边只有一道狭窄的坡面,仅有一两个台阶那么高,因此,从这里可以直接远眺海滩上的悬崖,海峡里平静的海水,石堤,以及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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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几乎快要和堤面一样平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再走几大步,我们就可以走完这条下坡道。
石堤与道路形成一个直角;路头连接在一块三角形的黄土面上,凿在山坡上的衔接凹口的末端就在那儿会合;底部被一道矮墙支撑着,这道矮墙沿着石堤一直向右延伸,看得很清楚,它一直延伸到三角形的尖角那一边,构成了石堤护墙的开始部分。但是,随着山坡逐渐减缓最后与石堤——从海上望去,石堤又光滑又平坦——的中部会合,矮墙在几公尺以外就中断了。
一到那儿,我们犹豫起来,不知是否继续前进。我们向前边的岛子望去,想判断出绕岛走一圈需要的时间。恰好有一条土路穿过岛子,但是那样走不值得。我们望着面前的岛子,在我们的脚下,是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光滑的褐色的石头,上面长满暗绿色的近乎干枯的海藻。水几乎快和石头一样高了。它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看不出它在上涨;但是可以感觉到,因为水面上由尘土构成的水线在一丛丛海藻间慢慢升高。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弗朗兹说。
从近处贴着水面去望岛子,仿佛比刚才高了不少——也更宽阔了。我们重新望着灰色的细小水线,它们在露出水面的海藻中间卷成涡形,又缓慢又有规律地继续升高。勒格朗说: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
“那么,咱们就赶快走吧。”
我们出发了,走得很快。但是一越过海峡,我们就离开石堤,向右面拐,下到环绕小岛的海滩上,然后继续沿着大海向前走;那儿有一块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面布满了礁岩和坑穴,走起来十分困难——因此我们的速度要比原来所想的慢得多。
一经走上这条道,我们不想再返回。但是,我们越往前走礁岸越多,也越成为我们的主要障碍。好多次我们不得不从真正的沙洲上爬过去,这些沙洲远远地伸进大海里,因此不可能绕过去。在别的地方,我们必须穿过一些地带,相对来说比较平坦,但那里的石头上长满了滑溜溜的海藻,这使我们耽误了更多的时间。弗朗兹又说了一遍我们将无法再过这道水面。实际上,水上涨的速度不可能觉察出来,因为我们没有工夫停下来查看它。也许现在正是平潮。
要想知道我们已经走完了周围的哪个部分,同样是困难的,因为在我们的面前总是矗立着地岬,海岸线的凹入部分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最小的标志都没有一点。此外在通过这样难走的地带时,别耽误一分钟的想法使我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当然无暇顾及周围的景物,只能去注意某些不得不提防的事物:如一个要避开的水坑,一个接一个的不稳固的石头,一堆里边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的海藻,一块要跳过去的岩石,又是一个水坑,它的边上堆满黏糊糊的海藻和颜色像淤泥一样的沙子,脚一踩上就会深深陷进去——好像要把脚抓住一样。
我们终于越过了最后一排礁岩,很长时间以来,它就挡住我们的视线,于是我们又望见了陆地,长着松树林的山冈,两座白色的小屋,以及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我们就是从那儿登上岛子的。
我们没有马上弄明白石堤在什么地方。在山坡和我们之间,只有一道海峡,海水汹涌地向我们的右方流去,同时产生好几股急流和漩涡。小岛的海滩本身好像也发生了变化:现在,这是一个浅黑色沙滩,表面显得和海面一样平,它上面无数的水洼顶多有几公分深,在闪闪发亮。一只小船系在一道短小的木防波堤上。
这儿通到海滩的小路不像我们记忆中的那条土路。以前我们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小船的存在。至于作码头用的防波堤,跟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条石堤相比是不可能有什么共同之处的。
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在前边三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两道矮墙,通道尽头的护墙开始部分就是由这两道矮墙构成的。两道矮墙之间的堤面不见了。海水向堤面冲刷而来,汹涌澎湃,一片乳白色。石堤的两端很高,一定会露出水面,但是,两道矮墙足以把它们遮挡住。道路的下半截也看不见,它在山坡的后边来了个九十度转弯,连接在堤面的石头上。我们又一次望着脚下漂满灰色尘土的水线,它们在露出水面的海藻中间卷成涡形,有规律地、缓缓地向上涨。
先不谈这水面上几乎觉察不出的上涨活动,海水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但是它已经快和石堤一般高了,而在另一边,它至少还差三十公分。其实,在最靠近海湾入口的死角里,海水上涨得还更快。当堤坝不再能阻挡海水时,突然出现的水准差将会产生一股水流,它立刻就会切断通道。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弗朗兹说。
弗朗兹是头一个说过这句话的。
“我早就说过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我们越过了小防波堤;跳过矮墙,想从堤坝上穿过去也明摆着不会成功——并不是因为堤上的水已经很深,而是水流的冲力使我们失去了平衡,而且立刻就会把我们从涉水的地方冲走。从近处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准差;在上面,水非常平滑,从表面看来一动也不动;接着,水却突然从岸的一边向另一边卷成一股圆柱形的涌潮,四周几乎没有一点波动,水的流动很有规律,尽管流速很快,但仍然给人一种静止的印象——这是种产生在运动中的不稳定的停顿,就像那些令人惊叹不已的快镜照片:一颗正要打破水潭的宁静的石子,在它落到离水面只有几公分的地方,一下子被照相固定下来一样。
接下来,水面上就只相继出现许多凸泡、水眼和漩涡,它们那种微白色说明水里相当混乱。但是,那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的稳定的混乱,浪尖和水的混乱总是在同一个位置上,保持着同一个形状,因此人们会以为它们被冻结住了。总之,水所显示的这股强力和海藻丛中的水灰线相比,表面上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也不更隐蔽更险恶——所以在我们又继续刚才被沉默所打断的谈话时,也不再为这水驱邪赶魔,不再谈及它。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
“那么,咱们就赶快走吧。”
“你认为在另一边会发现什么?”
“我们绕一圈,但不要停下来,这用不着太多的时间。”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水涨得并不那么快;我们有时间来绕一圈。”
我们转过身,发现一个男人站在拴在小防波堤上的小船旁边。他朝我们这一边望着——至少差不多是这样,因为他好像在观察一样东西,在我们左边一点的浪花里。
我们向他走过去,不等我们跟他说话,他说:
“你们想渡过去。”
这不成为一个问题;他不等回答就下到小船里。我们也尽量在小船里坐下来。船里的位置正好够我们三个和这人一起坐下,他在船头划桨。他本应该面向我们,但是他宁愿和我们坐在同一个方向朝着船头,这使他不得不倒过来划桨,位置很不合适。
从堤坝到船这段距离,小船激起的波浪仍然看得很清楚。为了同水流搏斗,那人不得不把他的主要力量——在他的船上——放在对他的航行来说相当偏斜的航向上。尽管他划得很猛,但是由于别的原因,我们前进的速度很慢。过了一阵,我们甚至感到他的全部力量只能使我们保持不动。
勒格朗说了句客气话,他说我们的冒失使这个不幸的人受累了;他没有得到回答。也许他没听见,所以弗朗兹把身子伸到前边,问是不是真的没有可能涉足渡过海峡。仍然没有结果。这个水手大概是个聋子。他继续机械地划着桨,很平稳,不偏离一度航线,仿佛他想去的地方不是对面那座海滩上的木码头——它与我们从这儿出发的码头遥遥相对——而是再往北,向石堤起点那边的一个乱糟糟的地带,那儿,一群礁岩后边是一道荆棘丛生的斜坡,斜坡的后边,是那条坡度不大的道路的尽头,路边的两座白色小屋,矮墙保护下的急转弯,到处是斑斑点点的长着青苔的堤面,以及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的海水,水面上露出一丛丛海藻和难以觉察地卷成螺旋形的漂着灰色尘土的水线。
(选自《法国当代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