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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安全 文选 ]   

解读“细节”

◇ 李安全


  欣赏文学作品,固然要高度重视从整体上感知和解悟,但同样也不可忽视对精彩“细节”的解读和玩味。解读“细节”,就是要从简练的语言里感悟丰富的内涵,从寻常的事物中发掘新奇的意蕴,从形象的描述中琢磨深厚的情意。这里,最为重要的是要用审美的态度去亲近作品,用艺术欣赏的眼光去审视作品。具体地说,解读“细节”就是敏锐地捕捉作品中那些意蕴丰厚的“字眼”、句子或段落,再联系文本“咬文嚼字”,咀嚼感悟,玩索品味,作出“丰沛的阐释”。下面结合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几篇课文为例来具体讨论如何引导学生用艺术的眼光去审视文学作品的“细节”。
  
  李白《将进酒》:“五花马”臆测
  翻开一本本《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选》或《李白诗选》之类的文集,我们都会发现,几乎所有文集都将李白《将进酒》(高中《语文》第五册)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五花马”解释为“名贵的马”。高中《语文》课本对“五花马”的注解是:“五花马:毛色斑驳的马。一说,剪马鬣为五瓣。极言马的名贵。”
  但是,只要你悉心玩味,就会感觉到,将“五花马”解释为“名贵的马”似乎并不十分恰当甚至有些不合情理。反复揣摩,仔细斟酌,好像应当把“五花马”解释为“一种珍贵的马的雕塑品”之类才更加符合文意。何以言之?理由如次:
  第一,诗中将“五花马”与“千金裘”相提并论,可见这“马”也是非常珍贵的,亦可谓千金难买。
  第二,从诗中“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以看出,这里的“五花马”不应当是活的牲口。因为这里的“将”就是“拿”的意思,如果是活的牲口的话, “儿”就不可能“将出”来的。
  第三,在中国古代,马作为雕塑品之类的艺术品是非常常见的,比如“马踏飞燕” “铜奔马”等即是。而且,这类“名马”也是骚人墨客的心爱之物。
  第四,将“五花马”解释为“名贵的马”,把它当做活生生的牲口,也只是从字面上望文生义,也没有大量的例证来“支撑”。按照“例不十,法不立”的法则,这种说法也是完全可以“怀疑”或否定的。
  当然,因为没有能够很快地从古代诗文名篇中找到大量的“实例”来印证这一说法,所以只能叫“臆测”。但是,即使这种说法是不太准确甚至有失偏颇,它也可能会激发读者在阅读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和阅读经验去发掘和创造。
  这里忽然又想起二十多年前读李白的《望天门山》时,以为其中“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两句具有十分丰富的内蕴,既是写景,又是象征。作为象征,其中的“孤帆”便是象征诗人自己,而“日”则是象征当时的皇帝。合而言之,诗人以雄浑壮阔的自然景象来反衬自身痛苦不堪的不幸遭际,表现的是诗人从长安流放楚江的孤独漂泊的痛苦,与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境界相似。——后来,偶然查阅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发现,有学者亦是这样理解《望天门山》的意境的。当然,我们也并不因此就证明“孤帆”和“日”的象征就是“真理”,更不会欣喜若狂,因为诗歌鉴赏本身具有很强的个性色彩,常常没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有优劣、高低和生熟之分。这也说明我们在鉴赏文学的时候更为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心灵去“接近”文本,走进作者所创造的艺术境界。
  
  《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初中《语文》第四册)是宋词中的名篇。众多的宋词鉴赏词典都对它有较为精细而全面的解读。但是,我们在引导学生欣赏的时候,更为重要的是要指导学生从理解语言人手,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去体验,用自己的心灵去感悟,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以求读出自己的个性,读出自己的“哈姆莱特”。因此,我们尤其要引导学生真正地走进“文本”,咀嚼品味,准确地“解读”文本。下面着重欣赏一个句子:“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转朱阁,低绮户”是写月亮的句子。一个“转”字写出了月亮从东到西的移动,角度的演变,光线的移动,非常形象;一个“低”字写出了月亮从高到低的变化,渐渐地透过薄如蝉翼的丝绮,从窗户照进来。这三个短句所形成的急促而跳跃的节奏不但表现了时间的转瞬即逝,也隐含了苏轼对人生如流水去而不复返的伤感和慨叹。当然苏轼更为深刻的用意在于借助月亮的“移动”的过程来形象地描绘时间的流逝和夜晚的“漫长”,这也恰如陶渊明的“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因为“不眠”才会感觉到时间的停滞,这不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艺术的辩证法。这里也有苏轼的眼睛和心灵在感受,这也是为了形象地表现苏轼的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侧面渲染苏轼的孤寂、落寞、焦灼,因为只有无眠者才能感受这月亮的存在和变化。“照无眠”三个字,可以理解为是因为月光的照射,使词人“无眠”,也可以理解为是因为词人“无眠”才感受到了月亮的移动和月光的变化。尤其是这个“眠”字,很有意思。“眠”不是睡觉,而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梦境,是一种安然恬适的宁静。俞平伯有一篇散文叫《眠月》,表现一种清幽、宁静和谐和的心境。苏轼之“无眠”或许不是没有上床歇息,而是翻来覆去,难以沉沉“人梦”,直到夜阑人静,直到月儿偏西直至落下。这是多么深永的烦闷和寂寞啊!
  为了比较准确地理解苏轼和月亮的关系,我们还应当细心品味“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一句的意蕴。这里至少包含着三层意思:一是“月亮”已经“恨”了,已经遗憾了,否则他(或者是她,在苏轼的心中,月亮就是朋友,就是知己)就不会总是在离别的时候“圆”,就不会这样故意引起人世间难言的思念。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苏轼的“移情”,他把自己的“恨”转移到“月亮”上面去了。二是表现了词人以月亮为知己,与月亮“对话”,劝慰月亮。使人联想到陶渊明的“挥杯劝孤影,欲言无与和”,联想到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一种孤寂的情怀,一种巨大的痛苦,因为知己远在他乡他地,或者是在人世没有知己。因此,这里的苏轼即月亮,月亮即苏轼。二者融合为一,不可分解。苏轼既是劝慰月亮,同时也是自我安慰。三是从苏轼的“劝慰”中我们分明地感觉到了苏轼胸襟和精神的变化,由沉郁而开朗,由压抑而爽朗,由郁愤而旷达。
  
  《祝福》:“狼吃阿毛”的寓意
  鲁迅先生在《祝福》(高中《语文》第四册)中运用大量的篇幅反复地叙述祥林嫂讲述“狼吃阿毛”的故事,这绝对不是为了赚取廉价的稿费,而是艺术的需要。那么,这其中到底又包含着怎样的意义,似乎也确实还有仔细斟酌的必要。
  1.先看看“狼”的象征意义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到:“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叫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这里的“海乙那”是狼的亲眷,是狗的本家。从艺术表达的角度说,也是一种象征,“海乙那”是“吃人”的封建势力和封建思想的象征,是毒害人的灵魂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
  鲁迅先生还写到:“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接下来,似乎就应当是残暴的狼,阴险的狗(鲁迅在《<呐喊>自序》《阿Q正传》《明天》以及一些杂文中都写到了“狗”,这里的“狗”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艺术”的需要,作者省略了。 [##]
  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的结尾也有关于“狼”的描述: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由这看热闹的人的“豺狼的嗥叫”引起了阿Q的回忆: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的皮肉以外的东西,永远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皮肉以外的东西”是什么,是骨头,是灵魂,是思想。这里的“狼”应当是包含了双重的含义:既有写实的意义,那就是山中的野狼;同时也包含了象征的一面,那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是无形的“宿命”,是一种异己的力量,当然也可以说是封建社会和封建统治的象征。
  综上所述,“狼”作为一个象征体,其象征意义应当是指统治阶级、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等封建社会一切毒害人的肉体和灵魂的丑恶势力。
  2.关于“吃人”的含义。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是《狂人日记》中的那一段振聋发聩的议论,作者借“狂人日记”表现了自己对于中国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的认识。
  而“妹子被大哥吃了,母亲也知道,我可不得而知”。“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这是借“狂人”的眼睛观察现实,是血淋淋的控诉,是对中国吃人的残酷现实的写意性描绘,也是对封建社会“吃人”历史的形象注解。
  3.关于“阿毛”的理解。
  首先,“阿毛”是祥林嫂的儿子。恰如“宝儿”是单四嫂子的精神寄托一样(《明天》),“阿毛”也是祥林嫂的希望,祥林嫂的未来。祥林嫂死了“阿毛”就绝望了,这又让我们联想到《明天》里的单四嫂子死了阿宝也就没有“明天”了。
  第二,“阿毛”是一个孩子。从一般意义上讲,“孩子”象征着生命、希望、未来。“阿毛”是《祝福》中惟一的“孩子”,“阿毛”的死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孩子的死,而是意味着“人”的死亡,意味着整个“鲁镇”没有希望和未来。恰如老舍的“茶馆”是一个社会的象征一样,鲁迅笔下的未庄和鲁镇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因此,可以说,“阿毛”的死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命运的形象表现。——鲁迅的作品中很少写到孩子。《祝福》中的阿毛死了,《明天》中钓宝儿也死了。还有《药》中的华小栓和夏瑜是华家和夏家的孩子,也是华夏民族的“孩子”,但也都“死”了。 《故乡》中的活泼聪明、机灵敏捷的闰土出于“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的毒害而变得麻木不仁、愚昧迟钝。《社戏》中的一群孩子以及《故乡》中的宏儿是聪明淳朴、机灵活泼的,也是心地善良的,但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也是令人担忧的。鲁迅小说中的这些“孩子”形象是很值得玩味的。
  总而言之,《祝福》中“狼吃阿毛”的故事是一个具有深刻内蕴的“寓言”。
  
  《黄鹂》:“我终于病了”
  “我终于病了。”这是孙犁散文《黄鹂》 (高中《语文》第二册)第四自然段的第一句。如果我们把“终于”两个字删除,句子就变成了“我病了”。其中包含的只是淡淡的伤感之情,惋惜之情,痛苦之情。——关键是,作者写的是“我终于病了”。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终于”的意思和用法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表示经过种种变化或等待之后出现的情况”;二是“毕竟;终究”。
  细细品味,我们可以发现,孙犁的这一句“我终于病了”的确是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意味”,或者说它是包含了多种可能。
  (1)我盼望着生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为什么会盼望生病呢?其中的原因,又似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果联系“黄鹂”的命运,或许也是因为没有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没有自由的尤其是精神自由的生存空间。
  (2)我一直坚强地坚持着,勇敢地抗拒着,默默地承受着,无言地忍耐着,但是,我实在是再也经受不住了,所以,我“终于”是“病”了。这里隐含着的是一个强者的“韧性斗争”的精神,以及最终归于“失败”的无可奈何和酸楚不已。
  (3)我“毕竟”是“病”了,病人膏盲,不可救药,就像那被人玩弄的“黄鹂”,再也没有挣扎的力量和勇气,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希冀和梦想。隐含的意思似乎是“饶了我吧,宽恕我吧”。这是哀怜,是乞求,是悲悯。
  当然,联系“历史”,孙犁在当时也确实“生病”了。——但是,我们不得不体会到,孙犁就像一只“病态”的“黄鹂”或者“猛虎”,这让人自然联想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终于病了”所言之“病”绝对不仅仅只是身体的“病”,更重要的还是精神的“病”,是思想的“病”,是遭受种种有形和无形的打击和蹂躏而滋生的灵魂的病。作者以“我终于病了”所表达的是无限的难言的复杂情感:有哀伤,有孤寂,有失望,有愤懑。这就是“言外之意”,这就是“韵外之旨”。细心揣摩,就可以洞察出作者的情感世界多么丰富而细腻。
  读到这里,再回过头来品味文章的副标题“病期琐事”,我们就会发现,副标题中的“病”与“我终于病了”一句中的“病”相呼应,其意义既有写实的一面,也有写虚的一面。从写实的一面看,一九五六年,孙犁突然遭受病魔袭击,头晕目眩,视力减退,体质衰弱。一九五九年,他到青岛疗养,第二年又南下太湖,作短暂游历。文章所写的是发生在这期间的与“黄鹂”有关的一些琐事(参见《融哲理于华章之中》王震亚,《名作欣赏》月刊 2004。2,P57)。从写虚的一面看,“如果说作者之病在于其身体的话,那么文中病友、中年人、老头儿的病则在于人性的麻木和善良的泯灭,这是一种比身体上的病更需要疗救的民族心理的疾患。”(参见《“黄鹂”的美丽是一种极致》钱虹,《名作欣赏》月刊2004.2, P55)当然,正如笔者上面的分析所言,实质上,孙犁的“病”也不仅仅只是身体的“病”,还隐含有不幸的遭遇,隐含着“不可言传”的命运,隐含了特定时代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潮流”对生命和艺术的戕害。“黄鹂”既是生命的象征,又是艺术的象征(注意文章的最后一段,这是全文的“归宿”所在),《黄鹂》的主题是双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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