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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迎平 文选 ]   

《梅雨之夕》:朦胧的诗

◇ 杨迎平


  《梅雨之夕》是施蛰存的一篇最有代表性的意识流小说。施蛰存一开始小说创作,就企图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路径,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挖掘人的潜意识、隐意识,并运用意识流和心理分析手法,与刘呐鸥、穆时英等人共同创造出中国现代最早、最完善的现代派小说。
  以“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开头,施蛰存在《梅雨之夕》中描写了梅雨天黄昏时分一个极平常的故事:一位有伞的男士送了一位没有雨具的不相识的少女一程。但作者用他独特的表现方式,采用心理分析和意识流的描写手法,把这个平常的故事写得引人人胜、耐人寻味、如诗如画、人情人景、朦胧虚幻、动人心弦,把读者带人别有情韵的意境。
  
  一、雨朦胧,夜朦胧
  
  作品的主人公有一个怪癖,特别爱在雨中漫步,尤其是在黄昏的雨中散步,他觉得这更是别有一番情趣。所以,他下班回家从不坐车,虽然,“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得溅起泥水猛力洒在我底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但他仍不坐车,因为“对于雨,我倒不觉得嫌厌”。同事们也劝他:“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然而他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喜欢在滴沥的雨中撑伞回去”。他喜欢这朦胧的雨、朦胧的夜、朦胧的诗:
  
  “在朦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灭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底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雨朦胧,夜朦胧,车朦胧,灯朦胧,人声也朦胧。真是视觉也朦胧,听觉也朦胧。黄昏的朦胧和梅雨的朦胧重叠在一起是一种极深重的朦胧,人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会有一种大智大悟,大愚大痴之感。此时,可以一无所思,可以思绪万千,可以大喜大乐,可以大忧大悲。所以,处在这样一个朦胧、模糊的环境中,就别有一番情趣,别有一番美感,别有一番享受,他可以忘掉烦恼,忘掉孤独,忘掉诸多不愉快的事,“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
  对于这种雨之朦胧给予人的朦胧和情韵,施蛰存在散文《雨的滋味》中将这种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是雨的情绪亦是你的情绪,你不知愁的时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您亦愁;它也不辨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人与雨在此真是水乳交融,生死与共。
  人们很难相信,用精神分析学说指导小说创作的施蛰存,居然能营造这种有浓郁的老庄哲学氛围的意境来。在这里,主人公与梅雨合二为一,已不可分了。人生的荣辱,自然的阴晴,时间的早晚,空间的远近,已都退为一种渺不可知的混沌——朦胧的梅雨之夕。
  然而,现实毕竟是无情的,就是梅雨之夕的陶醉,也不能真正彻底的物我两忘,主人公陶醉于梅雨中,也是逃避于梅雨里。”
  主人公在雨中寻找乐趣,恣意尽情地欣赏这雨之朦胧,夜之朦胧,实际上是一种感情的“转移”和“升华”。是主人公对现实生活压抑的一种解脱,是他对心中的烦躁、孤独情绪的一种排遣,说得明白些,就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
  这种情绪曾在施蛰存的许多作品中出现过,总之,是一种都市人不宁静的情绪。这种情绪的产生有内、外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帝国主义的入侵,使中国民不聊生,黑暗、腐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使知识分子深感生活的困惑;另一方面是三十年代部分知识分子内心的空虚和孤独,这种内心的苦闷产生于他们对前途的渺茫。
  弗洛伊德说:“生活正如我们所发现的那样,对我们来说是太艰难了;它带给我们那么多痛苦、失望和难以完成的工作。为了忍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缓冲的措施……这类措施也许有三个:强而有力的转移,它使我们无视我们的痛苦;代替的满足,它减轻我们的痛苦;陶醉的方法,它使我们对我们的痛苦迟钝、麻木。”(弗洛伊德《文明和它的不满》)
  《梅雨之夕》的主人公正是用步行来消磨时光,用欣赏雨景夜景来减轻痛苦:“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底娱乐。”他的这种对雨夜的陶醉,在步行中寻找趣乐,就是对痛苦无聊生活的一种感情转移,使之对痛苦产生迟钝和麻木。
  然而,主人公所欣赏的这朦胧的梅雨之夕真是这么美吗?真是这么令人陶醉吗?如果真是像主人公感到的那么令人陶醉,为什么同在雨下行走的其他人却毫无感觉呢?当主人公在急雨中“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地边走边欣赏时,其他的行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纷纷乱窜乱避”,人们对这雨中之美似乎视而不见。在别人尽力躲避这雨时,主人公却欣赏得有滋有味,对它如此地有情有意。在这里,无生命的雨,变成有生命的精灵。人因为雨而“沉醉”,雨因为人而有了神韵;人因为雨而博大,雨因为人而精深。人与雨在这里达到物我同化的境地。然而,这雨之神韵与博大并非客观一方所能成立的,是主观情绪的融合,是主观感情的赋予,没有这赋予,就没有这种美。这是一种“移情”作用所致,“移情”是主体将感情移人对象从而使对象产生美感。因为“移情”作用,对主人公来说,这雨有博大的胸怀,能融纳千愁万恨,能唤起美妙的遐想,能在朦胧的雨中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美感和乐趣。当然,那些没有这个主观赋予的人们就得不到这种美感。
  这个“移情”作用确实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使他暂时忘却生活的艰难。当那些“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都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主人公所感受到的是:“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北四川路,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这别人奈何不得的雨,在他的眼中竟是如此壮观,如此富有诗意。这真是一个奇迹。诗意与快感在这朦胧与混沌之中产生,混沌中的主人公为自己创造了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天地。
  虽然现实生活对他是吝啬的,但他在雨中夜中找到朦胧的天地,朦胧的诗,从而产生心的朦胧和梦的朦胧。
  
  二、心朦胧,梦朦胧
  
  又是一个梅雨的黄昏,主人公下班后,“走出外面”,“已是满街灯火”,但他并不急着回家,像往常一样,缓缓地行走,欣赏着雨景、夜景,并无聊地“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第三、第四,是像宁波人似的我国商人……第五个下来的乘客,也即是末一个了,是一位姑娘”,就是这位姑娘一下子吸引住了主人公。此时,他从对自然美、风景美的欣赏,转向对人体美、艺术美的欣赏。这美的少女形象,进入了主人公的心灵,随着朦胧的夜,朦胧的雨,形成了一种更深一层的模糊与朦胧,他把尘世间的事抛得一干二净,当然也忘记了回家,忘掉了妻子,他的注意力全在对于姑娘的欣赏: “她走下车来,缩着削瘦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她的美丽了。”这姑娘因为没有雨具,又找不到一辆人力车,只得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避雨。于是,主人公也退进到屋檐下,“我何以不即穿过去,走上了归家的路呢?”主人公对自己的行为也不能理解。“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主人公此时已无法判断自己的意识,他已经由心的朦胧进入梦的朦胧,他正为自己编织一个美妙的白日梦,他完全处于一种模糊的潜意识状态。他只知道“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
  主人公从心里感谢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给他创造了接近少女的良好条件,少女的困难,使他有了靠近她的借口。他期待着,期待着一个美好的梦……
  轻薄的雨“侵袭她底前胸”时,他便移近了这少女,走上了护送少女的路途。 “在响着雨声的伞下,在一个少女底旁边,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事情会得展开到这个现状吗?”这个现状虽然是主人公所期待的,但“这个现状”仍使他感到心虚,因为,“在我身旁同走,并且让我用伞荫蔽着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几年来我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心虚,他觉得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在看他们。于是,“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在这低沉的伞下,主人公的白日梦插上了遐想的翅膀。他开始恨起那个伞柄,因为它遮隔了他欣赏少女的视线。从侧面看,主人公有了一个新发现,这少女很像他初恋的情人,“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白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在这雨朦胧,夜朦胧,心朦胧,梦朦胧之时,他的潜意识里的真情暴露了,原来他每日思恋的是他初恋的少女。这样,他为什么常在雨中漫步而不想回家,为什么对一个不相识的少女如此依恋、关怀,全都得到了解释。他的这不宁静的烦躁情绪来自何方?来自这心中的梦。
  初恋的失去和婚姻的不满造成他心灵的创伤。主人公又不得不深深地隐埋和压抑这心灵的创痛,将它压抑在冰山的底层——潜意识之中。然而,压抑并不能使创伤消失,只能增加心灵的痛苦,所以,主人公不得不通过欣赏雨景来转移注意力。然而一遇时机,这创痛就会钻出来,使人出现变态或幻觉。在雨朦胧、夜朦胧的梅雨之夕,少女就是引发这创痛的导火线。这创痛在朦胧中不再是痛苦,而是甜蜜的回忆和遐想。
  在这雨夜的奇遇里,主人公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虽然在这个梦里,主人公似乎看见商店柜台里有妻子忧郁的眼光,但这梦仍不失为一个好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明知是假饰,也要做短暂的陶醉,“如像真有这回事似的享受着这样的假饰”。主人公在这里享受的是心恋,精神的恋爱,是单相思,只有付出没有获取的爱,他仍然满足并陶醉于这种爱。然而,现实是无情的,他从少女的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中,闻到了和妻子一样的香味。接着就出现妻子的幻觉,妻子幻象的反复出现,打破了他的美梦。由此可见,在他的潜意识中认为,使他的梦想成为现实的最大障碍,就是妻子的存在。所以,在他梦到最美好处,一定会有妻子出现。他对妻子的厌倦和妻子对他的压力,使他在朦胧的梦中也不能洒脱,不得轻松。他不得不在妻子的幻象反复出现中回到现实。梦是美好的,但毕竟是梦;现实是残酷的,却不能不回来。他终于从他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后,觉得“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释放了出来。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少女离他而去了,他只得坐车回家。他不得不叩响了自家的门,而又把妻子的回应声听成“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的声音!”门开了,朦胧里又觉得柜台里用嫉妒的眼光看他的女子。走进门,灯下的妻子的脸上又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梦到此时,不得不彻底地醒了,因为实实在在的妻子就在他身边。
  梦虽然是渺茫的,虚幻的,但表达的感情却是真实的,美好的,是一曲初恋的赞歌。
  
  三、优美的画、朦胧的诗
  
  作者施蛰存让我们进行了一次朦胧的旅行。淡淡的忧愁,缕缕的哀怨,却有着无边的遐想,无尽的回味,朦胧的美感,朦胧的享受。
  在《梅雨之夕》中,作者既注意挖掘潜意识的流动,又注意它与意识的联系,注意将虚无缥缈的潜意识与清晰的自觉的意识相结合。作品表现了主人公怀念初恋少女的潜意识,然而,这个潜意识的抒发和表现又是借助现实中实实在在的梅雨和少女来引发,在表现虚幻的潜意识时,并没有排斥对生活理性的态度,没有脱离感情的逻辑轨道。这与西方现代派作品是有区别的。
  作者在表现潜意识的自由和随意时,也表现了意识的理智和抑制,这自由的潜意识仍然戴着一个意识的理智的枷锁。这样,作品就不像西方现代派作品那样扑朔迷离,杂乱无章的随意流动,主人公无意识的遐想,受到了意识的控制。在这里,他的迷蒙的潜意识与清晰的意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相冲突的不平静的流。使作品在虚幻中见其真实,朦胧中见其清晰。
  作者抓住梅雨之夕的自然特点,以画面的迷蒙和感情的含蓄,创造了一个朦胧、虚幻的氛围,犹如一幅精湛的画和一首优美的诗,其美尽在朦胧中。给人一种隔纱看花,梦中吟诗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感受和体会。作品的主人公经常处于一种模糊状态,常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理解,提出疑问,对自己的行动“并不曾很清晰地意识着”。主人公还不断地出现错觉与幻象及无端的联想,这一方面加深了朦胧的色彩,一方面又暴露了主人公潜意识的隐秘。
  施蛰存在《梅雨之夕》中创造的这种朦胧美,为心理分析小说开辟了广阔的天地。

《梅雨之夕》:朦胧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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