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背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名篇,是中学语文教材中传统篇目,因此“在中学生的心目中,‘朱自清’,三个字已经和《背影》成为不可分的一体了”(吴晗《朱自清颂》)。文章以朴实而细腻的笔触回忆勾勒了父亲充满着温爱的背影,展现出了一位旧时代知识分子奋斗挣扎中的人生困境,展现出父子之间的真挚情感深厚情谊,在父爱的细腻描绘中溢出人生困境中的悲凉色彩,达到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背影》以抚今追昔的叙述构思,简约的白描、传神的工笔,细致真切的心理勾勒,使作品成为一帧展现父子情深的悲凉画幅。
一
与诗歌抒发诗人内心难以抑制的激越情感不同,散文常常叙写经过作家内心积淀与咀嚼的生活与情感,诗歌创作常常以身临其境的感受抒写当下激起的情感,散文却常常以回忆的视角忆写作家过去的人生、抒写其对于生活的感悟与体验。《背影》以抚今追昔的叙述构思结构作品。作品写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文学周报》。朱自清谈及其《背影》的写作时说:“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我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 (《朱自清弟弟谈<背影>》)当接到两年不见的父亲来信,信中有着充满感伤色彩的言语:“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引起朱自清的伤感,便回忆起八年前的往事,回忆起当时父亲送其上车时的情形,尤其回忆起父亲穿过铁道为其买橘子的背影,这就形成了散文抚今追昔的叙述构思,自然而真切、朴实而生动。文章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有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开门见山的话语,表达了作者对于父亲的思念之情,并将视角聚焦在父亲的背影上,开篇的点题由抚今而追昔。接着作家就回忆一九一七年的往事,先抒写充满了悲凉色彩的人生处境,为展现父子情深铺垫下一层灰色的背景。一九一七年冬天,朱自清在北京大学读书,闻知祖母去世,准备到徐州与时任烟酒公卖局局长的父亲一同回扬州奔丧。文章写出“祸不单行”的窘境:“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作者见到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而触景生情,这祸不单行的处境令作者悲情难抑“不禁簌簌地流下了眼泪”。父亲却十分坦然地劝慰他。接着,作者简略地交代了父子回乡奔丧的情况,突出了“家中的光景很是惨淡”的情境:一是变卖典质还亏空,二是借钱办丧事。然后又交代父子离家同行的原委:“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这便为后来父子的分手、父亲的送别作了铺垫。文章重点叙写车站送别,因此作家以较多的篇幅叙写南京车站父亲送别儿子的情形。先写父亲不放心终于决定他自己送儿子上车,接着进车站送儿子上车后的再三叮嘱。作家以浓墨重笔描绘父亲穿过铁道为儿子买橘子的情景,尤其细腻地勾画了父亲穿青布棉袍黑布马褂肥胖的背影,从而展现出父亲对儿子的舐犊深情。尾声中,作家将视角又移回当下,在突出“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后,简洁地交代父亲“做了许多大事”的能耐,对于父亲的“老境却如此颓唐”表示了同情与愤懑,对于父亲在境遇不佳中“触目伤怀”“情不能自已”表示理解,并交代了读到父亲来信的伤感。文末作家以“背影”的勾勒作结语:“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当下的视角、背影的勾勒,使文章首尾照应,晶莹的泪光、伤感的感慨,又使文章回荡着一种悲凉之气。
二
读《背影》,打动读者的是在人生困境中的父子深情,是一种平凡普通的真景与真情,作者没有华丽的语言、没有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只是以其真切的感受素朴的语言平平实实地写来,简约的白描、传神的工笔成为作品主要的特点之一。作品描写父子进车站时,作家以白描的笔触予以勾勒,以速写般的粗线条勾画父亲的一言一行,以展示父亲对于儿子的舐犊深情:他“忙着照看行李”,忙着和脚夫“讲价钱”,为儿子“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嘱咐儿子路上小心,“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父亲为儿子送行而忙前顾后,左叮咛右嘱咐,作家并未细致地描绘父亲的容貌神情,却以白描的简约笔触勾勒父亲的言行举动。在描绘父亲穿过铁道为儿子买橘子的过程时,作家用了细致的工笔,细腻地描写父亲的行动与背影。作者先交代父亲去买橘子的难处:“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接着,作家描绘父亲的衣着:“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父亲穿着大马褂与棉袍显然增加了其。穿过铁道的难度。作者又描绘父亲穿过铁道艰难的情形: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作家细致地描绘了父亲爬上月台的情形:“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种手攀脚缩手脚并用的样子确实显示出爬上月台的艰难。作者又细致地描写父亲买橘子往回走的情形:“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作者细致地写出父亲过铁道上月台买橘子的情形,又细致地描写其抱橘子下月台、上车的情形,在艰难的买橘子过程的工笔描绘中,突出了父对子的舐犊深情。在工笔的描绘中,父亲的背影成为一个特写,肥胖的体态、臃肿的穿着、蹒跚的步履,却透露出父亲善良慈爱的品格,溢出其对于儿子的关爱之心。叶圣陶在谈到《背影》时说:“至于父亲的笑貌,全篇中一个字没有提,似乎连表情也没有怎么描写,咱们读了并不觉得缺少什么。”(叶圣陶《跟 <人民文学>编辑谈短篇小说》)这大概是由于简约白描与传神工笔的运用,使作品行文中有详有略,更加突出了作家最不能忘记的父亲的背影。
三
在《背影》中,作家截取其自我人生经历中难以忘怀的一段,在细致真切的心理勾勒中,展现人生窘困处境中的父子深情。文章以作家“我”的心理视角忆写父亲,表达对于父亲的思念。在叙写父亲车站送行时,又常常勾勒父与子的内在心理。如描写父亲决定自己为儿子送行时,一波三折地写出父亲不放心决定自己送的心理过程:“父亲因为事忙,本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从“本说定不送”,到“再三嘱咐茶房”,到“他终于不放心”,到“颇踌躇了一会”,直至“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在一转一折中写出父亲的心理心态,写出儿行千里父担忧的心情。在叙写父子进了车站时,在描写父亲与脚夫讲价钱时,作者又站在今天的视角描写“我”当时的心理: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得他说的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在父亲嘱托茶房照应时,“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当时“我”对父亲的不满,在“总觉得他说的话不大漂亮”“心里暗笑他的迂”等心理活动中表现了出来,作者又从撰文时的心理对于自己当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表示了悔疚。在描写“我”看着父亲穿过铁道买橘子时,又描写“我”的心理心态:“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将儿子为父亲的举动所感动、怕被看见流泪的心理写了出来。在父亲道别了后,“等他的背影混人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写出了作者依依惜别的心理。在文章的结尾处,作者又从儿子的心理体谅父亲的遭遇与脾性:“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这种细致真切的心理勾勒,既揭示了父亲潦倒的处境,也写出了儿子对于父亲的同情与思念。通过细致真切的心理勾勒,在写出父子深情的同时,也揭示出旧时代知识分子坎坷的命运、落魄的人生。
散文《背影》撷取作家人生经历中的一段,以特写般的工笔勾画父亲送别儿子时的背影,在窘困的家境与坎坷的人生际遇中展现父子深情,寓复杂的情感于单纯的场景,奇丰富的内涵于简练的笔触,是一帧展示父子情深的悲凉画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