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是现代散文中的经典。但是,一篇千字的散文作品,是如何成为经典的?
《背影》作于一九二五年,是作者追忆八年前与父亲一道回家奔丧,然后一同北上在南京分手的一段往事。作品通过送子过江,买橘子、告别等细节的描叙,极力渲染父子情深和人间挚爱。我们的问题是这种司空见惯、极为普泛的情感经历,作者何以写得如此煽情?何以延迟到八年之后,作者才体悟到这种平凡蕴涵的至爱的珍贵,且为之黯然神伤呢?《背影》何以有如此大的艺术魅力,被读者认同,并与作者一同泪流满面?
根据研究,《背影》是朱自清一九二二年思想转向之后,唯美时期的作品。唯美之于朱自清,最为重要的是体悟到生命的终极虚无而采取的“刹那主义”人生态度,并以由此获得的“临终之眼”关注自然与人生,执著地表现“临终之眼”中映现的自然与人生的“美”。《背影》作为经典,它深厚的情感意蕴、感人的艺术魅力,都与这“唯美”的人生态度相关联。
一、回忆:被叙述的文本
按照日内瓦学派的批评观点,作品是作者的意识纯粹体现,而不是作者实际生活经历的再现,而意识不仅仅是被动地记录世界,而且还主动地构成世界。所以,“一部文学作品的‘世界’并不是一种客观的现实,而是作者作为主体已经组织过和经历过的现实”①。《背影》中叙述的这段父子亲情,是朱自清八年之后对往事的回忆。回忆使这种情感表现出一种如梦如幻般的伦理之美。文本中的父亲和儿子一举一动无不闪射出爱的光晕。这爱是用泪水浸泡出来的,然而,这泪水却是八年之后此时此地悔恨的泪水,它脱离了八年前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回忆不是像日记一样,用事件写出,“生活的回忆不是生活的历史,而是艺术家的创作。艺术家是印象主义者,他在自己心扉上所刻画的东西,不是实际事件的原封不动的抄袭,两者相似,但不是同一个东西。那原本事实的线条早已模糊,扑朔迷离,而情绪、情感的色彩,是用心灵的冲动染上的。”②
《背影》不是事实的历史记载,而是叙述的文本,它是以追忆构筑的文本世界。《背影》中最为人称道的真挚情感,正是从追忆中生长出来的人间真情。但它不是一九一七年感动,而是一九二五年忏悔和歉疚的深情。《背影》是回忆,他所采取的回溯性的叙事,具有更为丰富的诗学内涵,即在叙事者当下的时空与过去的时空中存在着一个时间跨度,诸多韵味都生成于这个跨度之中。由于时间介入到回溯性的叙事情景中,叙事的流程变为“根据现在的意蕴而重新打开时间的一种努力”③。正是在时间过去与时间现在的跨度之中,生成了这篇散文的价值和意义。在与记忆相关的叙述里,始终贯穿着今天的立场。所以对往昔记忆的追寻,总是与弥补现实的缺失联在一起的,回忆标志着现实中朱自清的缺失和遗憾得到了纠正和弥补,回忆是朱自清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作者从回忆中用泪水进行了忏悔,净化了自己的心灵,获取了某种心理慰藉。
二、忏悔: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模式
与文本的人间至爱的价值取向同样重要的,是叙述主体表达的自责与忏悔。在文章中作者并没诉说对父亲的感恩,和刻骨铭心的思念,相反,叙述者却在不断地描写自己的眼泪,诉说自己的悔恨之情,后悔自己“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后悔当时“我心里暗笑他的迂……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这种后悔与自责,正是八年后接到父亲来信时,方才醒悟到的。当时对父亲的那种细致入微、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的爱,自己并不真正理解,并颇为懈怠和不以为然。在读此信之前,作者依然没把这种琐屑之爱当回事。是父亲来信中的一句话,唤醒了那被人生琐事遮蔽的人间真爱,激活了沉睡胸中长达八年之久的“忏悔”之情。这句话就是“大去之期不远矣!”人生中有许多懊悔,其中最常见的懊悔,即是儿女对父母的悔恨之情。但大多数人体验到的悔,是悔之晚矣之悔,而朱自清之悔,却是悔之未晚之悔。因为大多对父母的懊悔,已无法弥补,父母已无法倾听你的诉说和忏悔。朱自清是幸运的,因为《背影》给了他倾诉、忏悔的机会。因为《背影》而感动的人是有福的。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背影》的魅力就在于读者阅读时的普遍的审美认同。读者在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悔”,并从叙事者身上看见了自己,照见自己日常生活中对父母亲的种种不敬和“不孝”。这是读者为之动容同作者一同泪流满面的原因。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背影》提供了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中国人的情感模式:追悔与感恩。中国是一个注重伦理、讲究孝道的国度,《背影》提供的情感模式,使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够在其中得到情感的共鸣和灵魂的洗礼。
三、死亡:暧昧人生的一面镜子
一种人之常情,一些记忆中的碎片,在《背影》的文本中是如何生成意义的?是什么唤醒了其沉睡的记忆,使那段时光再现。什么原因使作者为八年前的一段往事,情不自禁地奏出一曲令后人感动不已的忏悔之歌呢?如前所述,作者在文本中已经清楚告诉了读者:我来北京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在《写作杂谈》中说:“《背影》里引了父亲来信中的一句话,那封信使我流泪不止。”④一九四七年朱自清在答《文艺知识》关于散文写作问题时,曾谈到这篇散文写作的情由:“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述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⑤
信中的“大去”即大限,“大去之期”也就是生命的终结之日,也就是追逼生命的“死”。父亲意识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已为期不远,所以流露出一种老之将至的忧伤。死亡的忧伤是我们文学传统中绵延不绝的话题。死亡在大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是以时间的面目呈现的。从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到《世说新语》中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直到张洁的《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其中蕴涵着几多人生的悔恨与悲伤。造物主既然给了我们生命,为何又冷漠地把它拿去?虽然我们知道生和死同属于生命,但失去生命的悲伤却是无法消除的,这悲伤也无以安慰。死亡是生命的悖论,是生命中最尖锐的刺。生命是一次性的,时间不能倒流,生活不可能重新上演那一次次温馨、美妙的瞬间,我们也无法再回到十八岁的时间和空间,只能在追忆中咀嚼生命中的得与失。只有用“临终之眼”看待此生此世,才知道我们现在拥有的是何其珍贵!才会珍惜曾经拥有的“善”与“美”的价值。正是父亲的来信中的所谓的“大去”及其忧伤,照亮了朱自清的“临终之眼”,唤醒了他的生命悲剧意识。
死亡给人心灵的震撼,对于不同文化中的人却是相同的,歌德的《流浪者之歌》诉说的就是这种即将离去的悲伤与恐惧:一八三一年歌德写完诗剧《浮士德》,乘车前往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汗群山,去看望很久以前的山顶木屋,那里木壁上自己写下的著名的《流浪者之歌》,依然存在。时隔半个世纪,重读此诗,诗人潸然泪下。此刻,他已听到死神悄悄的脚步声。不同的是,他当年写下这首诗时,死亡似乎与己无关,对人生的领悟并不像此刻那样深,他并没感受到某种东西对他生命的压力。而此刻他重读此作,禁不住全身战栗泪流满面。直到现在,歌德才真正意识到人之外有一种更强大的存在,那是人所难以避开的命数,意识到那正是迫近的“死”! [##]
生活在东正教文化传统中的大诗人蒲宁则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对生命的感悟:
麦穗、芳草、蜜蜂、花木,
蔚蓝的天空,中午的酷暑……
大限一到,上帝便问游子:
“你在尘世生活得可幸福?”
可我已经把一切都忘掉,
只记得芳草和麦穗间的那条小路,
甜蜜的泪水使我来不及回答,
就伏在仁慈的膝下祝福颂祷。
(《我已经把一切都忘掉》)
蒲宁比我们有福,他懂得谢恩。究其实,面临大限,我们除了谢恩、颂祷,又能怎么样呢?人世很长,但人时很短,“大去”是悬置于每一个生命之上的无形利剑。面临大限,世俗生活的匆忙、烦忧都成为鸡零狗碎而不足道了。惟有比我们更长久的大自然的美和人间的深情真爱,显得弥足珍贵。面对这爱和美,除了忏悔与谢恩,我们只能沉默。
泰戈尔有一首《我不能让你走》的小诗,表达了相同的生命感受:诗人准备外出旅行,家里一片纷乱,妻子、仆人匆匆忙忙准备行装,只有小女孩沉静地坐在门槛上,当他准备启程时,她说:“我不让你走。”⑥在泰戈尔看来,孩子心中发出的淳朴话语,概括了人生的永恒悲怆。
在朱自清的“背影”中回响着的就是“我不让你走”这永恒的人生悲怆。是“大去”,使朱自清生命中那个冬天的清晨,那些作者曾经不以为然的琐事具有了意义。质而言之,死亡使生命有了意义。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悄悄的脚步声,如果人能够永生,那么朱自清在八年前的那个清晨所经历的一切,可能会毫无意义和价值可言,朱自清也不会在八年后而为之流下三次悔恨和感恩的泪水。
但是,凡庸的生活往往使我们的情感粗糙,使我们的生存暖昧不明,为了谋生,我们轻易地遗忘了爱和生存的意义。让我们重读《背影》,聆听朱自清的私语,打开心灵的眼睛,用“死亡”照亮晦暗不明的人生。这是《背影》给我们的启示,也是《背影》真正感动我们的秘密所在。
① 郭宏安《批评意识述要》),乔治·布莱《批评意识》第4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
②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著,倪培耕译,《泰戈尔传》第256页,漓江出版社,1984年。
③ [法]梅洛·庞蒂《眼与心》第1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
④ 朱自清《学术文化随笔》第282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
⑤ 转引自陈孝全等《朱自清作品欣赏》第114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
⑥ 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第190页,漓江出版社,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