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6834

[ 李安全 文选 ]   

亲近原典

◇ 李安全


  何谓“原典”?“典”即经典。按照《辞海》的解释,“经典”的意思有二:一是“一定的时代、一定的阶级认为最重要的、有指导作用的著作”;二是“古代儒家的经籍,也泛指宗教的经书”。文学经典“一般是指具有鲜明审美特性的文学作品,它们在反映人性的深刻度和描画社会与历史图景的真实性上达到了相当的艺术高度,具有极大的典型意义”(张德明《经典与阐释》《名作欣赏》2003.6)。“原典”之“原”即原本、原先、原初,含有“原初原创”、“原始状态”、“原汁原味”的意思。概括地说,“原典”即是“原初状态”的“经典”,是作家所原创的经典作品,是未经过加工改造的“经典”。由此可见,删节本不是原典,因为是“残缺”的,即使少了一个手指头也是不健全的,更何况有时删去的恰是“人”的“眼睛”。“节选”更是将主要的躯干都删除了,留下的可能是一个“手指头”或者一只“耳朵”,即使非常精致,因为失去了整体而生气衰微甚至毫无生命。缩写更不是原典,因为它徒具骨架而缺少血肉,仅有尸骸却没有灵魂,即使有完整的故事也没有血肉丰满的人物。严格地说,翻译作品也不是原典,因为“诗歌是不可翻译的”,因为翻译作品从语言风格、文化传统等方面都不再是原汁原味,即使血肉丰满,容貌逼真,也缺少原创者的气血和个性。不过,我们也要承认那些比较忠实原著的“翻译作品”应当是“翻译文学”的“原典”,比如郑克鲁翻译的《项链》,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等,我们也可以把这些作品当作“原典”来欣赏。
  何谓“亲近”?“亲近”就是亲密接触,就是零距离地接触。“亲近”就是用自己的情感去接近,用自己的心灵去体验。“亲近”,与其说是一种阅读行为方式,不如说是一种情感体验方式。“亲近”,需要我们饱含充沛的情感去“接触”,需要真诚的情感投入,需要与文本沟通,与作者沟通。
  亲近原典,必须是真实的阅读,跳出前人的套路,按照解读文本的策略去解读文本;亲近原典,必须是个性化的阅读,按照自己的意愿,以自己的视角和观念去解读,能够形成自己独特的体验;亲近原典,应当是创造性的阅读,因为我们摆脱了束缚,从现成的解读经验中跳出来了,所以,我们很容易获得新鲜的见解。
  
  一、“作个简单的读者”,从文本中去发掘
  
  新批评认为,文本细读就是“closereading”。顾名思义,所谓“closereading”就是立足于文本的阅读,就是要“作个简单的读者” (焦亚东《名作欣赏》2005.10 P18),就是要面对文本,回归文本,“回到作品本身”(胡泽《名作欣赏》2005.10.P13),把文本当作一个自足的艺术作品来阐释。
  亲近“原典”,就是要“回到文本本身”,直接面对作品,真正地与文本对话,从文本中去发掘,进入文本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中,用自己的眼去发现,用自己的心去感悟,构建文本的意义,阐释作品的丰富内蕴,进而提高自己的艺术品位,提高自己的鉴赏能力。这里,我们特别反对无意义的联系历史政治,反对简单地将作品与作家的“人生经历”挂钩,反对牵强附会的比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传统的解读认为,《雨铃霖》表现的是人生的别离,情人之间的别离,是因爱情而悲伤。其实,仔细斟酌,《雨铃霖》表现的到底是“风情”呢,还是“爱情”?
  如果,我们仅仅“面对文本”,我们可能会发现,柳永《雨铃霖》的“伤痛”只是因为分离,虽然是“情人”之间难分难舍的离别,但是,我们不要误解为是“爱情”。因为,我们所说的爱情当是男女之间精神的倾慕和爱恋,是有着相同的志趣而生发的心灵的相通和精神的依恋。这里虽然也包含着生理的渴求,但更重要的还是精神的需求。
  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少年时到汴京应试,因其擅长词曲,与众多歌妓往还,并替她们填词作曲,显然是一种“浪子作风”。有人向仁宗举荐他,仁宗对柳永的“浪子作风”颇为不满,只批了四个字说:“且去填词。”柳永遭受打击,别无出路,遂以自嘲口吻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在汴京、苏州、杭州等都市过着一种流浪生活,准确地说是“放浪”。可见,柳永因仕途的失意而放荡,貌似潇洒,实为放纵;貌似清雅,实则郁愤。《雨铃霖》中的“离愁”当是浪荡文人的放浪与流离之苦。因为,柳永与歌女之间的缱绻与缠绵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只是逢场作戏,就算是有“相思意”,也不过是慨叹离多聚少,来去匆匆,还没有兴尽却要分手的无奈和失望。从本质上说,这只是柳永因“眠花宿柳”之梦暂时中断而产生的遗憾和痛楚。其实,旧“爱”一去,新“欢”即至。或许,柳永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在杨柳岸边,晓风残月里,又投入了另一位“所谓伊人”的怀抱。
  王国维曾说:“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人间词话》附十六)今天,我们阅读这首词《雨铃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主要是我们已经把这种“离别”之苦泛化为一种人生的生离之苦痛。“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我们由此而生发的是对人生别离的苦痛和哀伤,这已经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但是,这与文本本身所表达的浪子与歌女之间的缠绵悱恻之“千种风情”虽有关联,却也有本质的差异。
  
  二、披文以入情,得作者之用心
  
  “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文心雕龙•知音》),“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陆机《文赋》)。徐复观先生认为:“若说文学欣赏的过程,乃是一种‘追体验’的过程。‘体验’是指作者创作时的心灵活动状态。读者对作品要一步一步地追到作者这种心灵活动状态,才算真正说得上是欣赏。”(《徐复观说中国文学欣赏的一个基点》《名作欣赏》2005.12)
  欣赏原典,不能忽视了作者的“用心”,“匠心”。“得作者之用心”就是要尊重作者的本意,要以意逆志,走进作者的心灵;“得作者之用心”,就是要透过文本进入作者的精神世界。我们不能曲解作家,也不能误解作家;我们不能贬低作家,也不能抬高作家。
  从文本分析,《愚溪诗序》采用的是“以物喻人”的方法,以愚溪“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将“溪”与“予”联系在一起,实质上是以愚溪自喻,换言之,愚溪是作者自身性格与命运的象征。“其流甚下”实质上暗喻自己了出身及地位的卑微,也暗示了作者遭受贬谪;“峻急多坻石”暗喻自己性格耿直不阿,棱角分明;“幽邃浅狭,蛟龙不屑”则是暗喻自己不能得到重用,未能得到朝廷的青睐;“不可以灌溉”,“大舟不可以入”,“不能兴云雨”,是具体地表现愚溪之“无以利世”,是暗喻作者之不能有所作为,换个角度思想,则是暗喻怀才不遇,志不得伸。从另一方面看,愚溪“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似乎就象征了柳宗元美好的品德和才能——他慧眼独具,了悟事理,明辨是非;他人格高洁,晶莹透彻,白璧无瑕;他才能卓著,深谙“经济”,擅长诗文;他平和温厚,善良厚道,达理通情。“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一句则是非常直接地表白了自己的高洁德行和坚贞人格。
  然而,作者“以愚触罪,谪潇水上”。“以愚触罪”,这是什么罪过啊,难道“愚”也是罪过吗?联系下文,“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这里的“愚”当是不识时务,有违当道,是不世故圆滑,不狡诈,不苛酷。联系柳宗元的生平,其有违当道者,就是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受到牵累,于唐顺宗永贞元年被贬为永州司马。由此可见,作者为文的用意既是借愚溪之形象来表现自己傲岸的人格和不幸的遭际,更是借自己的不幸命运来讽喻时政的污浊和上流的阴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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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写道:“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而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将自己与历史上的宁武子和颜子相提并论,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愚”,因为当今是“邦有道”。实质上,作者是正话反说,隐含着多么深重的激愤和沉痛,是对当今现实的无情讥讽和嘲弄。
  结尾一段:“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这是直抒胸臆,表明作者的心志。尤其不可忽视的是:“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寂寥而莫我知也”,让人联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这是一种精神的绝望和孤独。“寂寥”,寂寞,寥落。这是一种精神的痛苦,是一种失望甚至绝望后的沉寂。
  
  三、按自己的奇思异想去读,读出自己的“发现”
  
  真正的阅读是读者与文本对话,与作者的对话。亲近原典的过程就是和一个个大师亲近和沟通的过程,必须尊重作者,尊重文本。但是,尊重作者与文本,并不反对读者的再创造,作品的价值也需要读者的解读和创造。“我相信‘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各人各时各地的经验、学问和心性不同,对于某一首诗所见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作为读者,其生活阅历的差异,阅读经验的差异,审美趣味的差异,以及解读技能的差异,自然要造成对文本解读的发挥与诠释的差异。曹文轩教授提出,阅读文学作品,要“按照自己的心思去读,按照自己的自觉去读,按照自己的奇思异想去读”(《个性化的阅读》)。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是古代散文的名篇,以“情致”而取胜。我们在阅读时要注意领会其中的琐碎细节中所包含的细腻、深沉而复杂的情感。但是,我们一般的读者通常是将作者拔高了,以为归有光所表达的是一种永恒的人生情怀,是对于往事的怀念,对于生命的感慨,对于亲情的珍视。其实,作者所表现的不过是一个封建的士大夫的情怀,其中包含了浓郁的家族观念。
  总体上说,文章主要是表现作者的“可喜”和“可悲”之情。先看作者之“可喜”。“可喜”是因为作者将南阁子经过一番改造,建成了自己的“项脊轩”。于是,作者“借书满架,偃仰高歌”,可以在这项脊轩里读书,而读书的目的恰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光宗耀祖,重振归氏家族,使归氏家族能够得以复兴,回归到钟鸣鼎食的鼎盛时期,甚至更加繁华。
  再看作者之“可悲”。“迨至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这不是写大家庭的热闹,而是形象描绘“诸父异爨”之后的杂乱。不该有门的地方有了很多的“小门”,不该有墙的地方到处都是墙,客人要穿过一个个厨房到另外的地方吃饭,家禽住在迎接客人的厅里堂,还有东家西家都喂了狗来相互“防范”。平整空阔的庭院被篱笆和围墙隔离得乱七八糟。这种种“反常”的情景中包含着的是大家庭败落之后的杂乱和凄凉,其中也暗含了作者的无限哀伤和凄楚,甚至还有自己无力振兴“归氏家族”的无奈和自责。
  如果仅仅只从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死”来看,这是人生短促、生死无常的慨叹。但是,作者所要表现的不仅仅只是这些,因为母亲、祖母、妻子都是希望自己能够读书求仕,重振“归氏家族”的声威,而自己却让她们失望,所以“可悲”。祖母所关注的主要是“吾家读书久不效”,望归有光能够重振家业,他日也可像“太常公”夏昶一样在朝中做高官。妻子陪我读书,也不是着力表现夫妻之卿卿恩爱,而是她陪我,希望我能尽快博取功名,光耀门庭。(如果要着力表现夫妻恩爱,也应当从耳鬓厮磨、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角度去选材)幼年丧母,只能从奴婢口中得知母亲当年是如何关注儿辈的生活的,这固然是“可悲”的。但更让作者伤怀的是,现在家中悲惨情景,母亲是不能再亲眼目睹了,而作者也无力改变。
  总之,归有光因为自己没有完成母亲、祖母、妻子的遗愿而“悲”。从本质上看,这“可悲”不过是封建士大夫对家族衰落破败的无助的慨叹和无可奈何的哀伤。更广泛地说,这“可悲”中所包含的是中国文化中的家族情结,如李密的《陈情表》,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中都隐含着这样的家族情结。
  作者系重庆外国语学校语文高级教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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