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素有“美文”之称。一般认为,它文笔流畅而优美铲风格清新而典雅、构思精巧细腻、情与景交融、意境优美,一直是中学教科书选用的范文。新版高中语文教材(修订本)第一册第一课就是《荷塘月色》,足见它的地位和价值。
然而,细心的读者,如果你深入这篇作品的内在构成,就会发现该作品还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和不完美。这主要表现为“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两部分在主题构成、表达方式和格调上的不一致,从而影响到作品意境构成的内在统一性。
首先是主题的构成。主题是由题材及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构成。从题材看,整个《荷塘月色》展现了两幅图景:月夜荷塘景色图和江南采莲图,即它的题材是由“荷塘月色”和“江南采莲”两部分构成。“月夜荷塘景色图”所表现的题材内容与作品标题《荷塘月色》直接相关,而“江南采莲图”所表现的内容与标题《荷塘月色》就没有关联。这主要表现为:一是时间上不相关,作品所写“江南采莲情景”与月色、夜晚没有关联,因为晚上不可能进行采莲;二是内容、地点不相关,《荷塘月色》要求的是描写月色下荷塘及其周围的景象,而“江南采莲”表现的是江南及其采莲风情。尽管由“荷塘”的荷花、莲叶的描写,再联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是一种很自然的过渡,但是联想到的“采莲”描写偏离了《荷塘月色》对“荷塘”“月色”的特定情景要求。试想一想,如果江南也有月光下“采莲”的旧俗,或者也曾经有过“荷塘月色”“荷塘采莲”之类的旧事,那么,作品由眼前的“荷塘”再联想起“采莲的事情”,也许就更加贴切、自然。遗憾的是?采莲情景图”既与月色无关,也与“荷塘”无关。因此,在题材的内在构成上,由“荷塘月色”联想到“江南采莲”,只有形似(与莲有关),而没有神似;在题材与主题的关联上,只有“荷塘月色图”描写月夜荷塘美景,契合作品飞荷塘月色》题意,而“江南采莲图”写江南、写白天,与《荷塘月色》要求的“荷塘” “月色”没有关联。
也许有人指出,作品标题是《荷塘月色》,就一定要写与荷塘、月色相关的景物、事件,这是否太机械了些呢?散文的基本特征是“形散神聚”。“江南采莲”的联想,虽然与“荷塘”和“月色”没有关联,但也是在月光下的联想,而且通过对江南自由风流的旧事的联想使作者现实中的烦闷、不宁静心绪得以排遣,与作品借“荷塘月色”的景象描写来排解作者心理上的郁闷、困惑的主题是相一致的。我的观点是,第一,在荷塘月色下畅想,并不能保证作品所畅想的一切题材内容就一定不脱主题;第二,只有通过比较才知道哪种题材更切合题意,比如,将“江南采莲”改成“江南的荷塘月色与景象”的描写,作如此比较性的联想,也许就更贴切些;第三,从“采莲”题材表达的情感看,未必与“排遣愁绪、苦闷”的作品主旨一致。
从题材所表达的思想情感看,前六自然段所写的“荷塘月色”,主要通过月夜的荷塘及其周围景色的描写,来突现荷塘的宁静、优美,表现的是作者对荷塘美景的陶醉和欣赏;后七、八、九、十自然段构成的“江南采莲图”,通过梁元帝的《采莲赋》和江南民歌《西洲曲》所描写的采莲情景,突现了江南旧俗的欢快、热闹和风流,表现的是作者对江南旧俗的艳羡和怀恋;前者情感倾向是冷、静的,后者情感倾向是热、动的,正好相反。按理,一篇文章的情感表达如果能冷热、动静结合,可以丰富作者在“月色”下所感所想,但是《荷塘月色》整体情感基调是想通过月夜下荷塘美景的描写,使自己不宁静的心境得以解脱,“江南采莲图”所表达的热闹、欢快、艳情的思想情感,只能使作者稍微安宁的心又处于欲望骚动、热烈不安的企盼中,打破了“月夜荷塘景色图”所奠定的宁静、安详、优美的基调。因此,“江南采莲图”所表达的热闹、欢快、艳情的情景打破了那种宁静、优美境界的整一性。
其次是表达方式上的不一致。表达方式就是运用语言塑造形象、反映事件的艺术表现手法和形式。作品对“荷塘月色”的描写,主要采取的是沉醉式的描写,而对“采莲”的描述主要采用的是引用和叙议结合的方式,从而构成了前后在表现手法上的不协调。对“荷塘月色”沉醉式的描述我们在此不予举例,只是将“采莲”引用和叙议结合的表现手法分析如下: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议论)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引用)
可见那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叙议)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引用)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叙议)
通过以上表达方式变化的清理表明,这里的引用,就是借别人的描写代替自己的所感所想。这与前面基于自己所感所看的“荷塘月色”描写完全不同。所感所看的描写是身临其境的,有很强的现场感;引用则是对别人已描写的情景的一种认同和再欣赏,有一种距离感。议论,更是表明作者处于一种清醒、理性的立场,对已表现的情景进行价值的判断。这与“荷塘月色”描写中主要所表现的沉醉、典雅、诗意化写作手法截然相反,一是现场沉醉式的描述,一是清醒的理性引用和评价,从而使“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在主要表现手法(因为各自都有描述与议论)上错位。这种错位,使得“江南采莲图”的语感没有描写“荷塘月色图”那样自然、流畅、令人陶醉,而显出明显的突兀、断裂。
第三是格调上的反差。格调就是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品格和特点。《荷塘月色》总体格调是“朴素、优雅、淡淡愁闷、抒情”。然而,我们在阅读“江南采莲”部分时发现,它展现的是一幅欢娱、嬉游、风情流溢、令人艳羡的图画,与“荷塘月色”图所体现的那种优雅、宁静、朦胧的格调迥异。其中所引用的梁元帝《采莲赋》,无疑是将江南采莲的热闹、妖艳、娱情景象展示出来,以体现其风流性;又引用梁代《西洲曲》,也是借采莲以诉相思恋情,缠绵多情。原诗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为乐府民歌,系表达男女恋情之歌曲①。朱自清引用它和《采莲赋》,主要表现江南采莲旧俗中的艳情和风流,并忍不住赞美:“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表明作者所流露出的是一种艳羡的情趣和格调,与“荷塘月色”描写所体现的朦胧、优雅格调相比,显得低俗。因此,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格调上的大相径庭,破坏了它们内在的有机统一。
总之,由于“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描写时间上的背离、情感表达上的错位,使我们感觉到《荷塘月色》写了两件事,前者与主题相关,后者写“采莲”与主题无关。加上,这两节又在主要表达方式上不一致和格调上的反差,使得《荷塘月色》意境的内在的、深层次的构造上前后脱节,并不圆融完满。
然而,为什么过去人们都普遍地将该作品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呢?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江南采莲”是《荷塘月色》的有机构成部分,而批判过去对《采莲赋》等的删改呢?
目前学界将《荷塘月色》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大致有三种代表性的观点。一种是情感线索论,以刘泰隆为代表,他在《荷香月色,诗情画意》一文中指出:《荷塘月色》之无限动人处,就在于作者要无牵无挂独自受用无边荷香月色,就是要摆脱‘心里颇不宁静’,而追求刹那间安宁的心境的反映;其情感线索是:心里不宁静→超脱、宁静:沉醉在荷塘月色中→进一步超脱:沉浸在江南采莲的历史记忆中→又回到现实的不宁静。这条情感线索前后呼应像是画了一个圆,作品就是在这个圆的描写中呈现出完整性、一致性②。显然,这种审美感知和意境构造上的完满性是建立在作者行踪这一形式结构的大体完整性上,而没有深入到行踪形式细节的不一致性(如已经分析过的题材细节、表现手法、格调等脱节)和其背后所表现情感的相互矛盾性,结果是,它虽然可以感受到作品的完美,但只是形式上的、粗略的完美,没有能达到“天衣无缝” “圆融透剔”的美的境界。 [##]
第二种是思想矛盾体现论,以钱理群为代表,他认识到了“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图”描写风格不一样,一个属于“冷”“静”,一个属于“热”“动”,然而这两种风格上的不统一、不协调,钱先生并没有将其视为是《荷塘月色》的缺陷,而是认为,这恰恰是“在‘冷’与‘热’、‘静’与‘动’的强烈对比、相互颠覆中,写尽了这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内心矛盾与冲突。”③即,他把“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表现风格的差异和矛盾都看做一个知识分子内心矛盾冲突的体现。显然,钱理群先生回避了对文本内在矛盾应该如何构成一个有机的、完美的意境的探讨,而将这种文体内在的矛盾引向作家创作意图的社会学思考,结果是,这种作者矛盾心理反映论是对作者创作心理和状态的把握,而不是对作品意境构成的解释,作品内在的不统一、矛盾,依然矛盾地存在。
第三种是“伦理自由说”,以孙绍振为代表,他指出《荷塘月色》写了两个自己,一是“平常的自己”,一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④。用“平常的自己”来理解作品,只能使作品引向社会学、政治学的解读。作品写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时,“为什么对蝉声蛙声他充耳不闻却想到了‘风流季节’?”他认为,从“平常的自己”是解释不通的,只有从“超出平常的自己”角度解释,才能理解那种“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伦理自由人”,为什么他连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都听不到,却从内心深处想着梁元帝《采莲赋》和《西洲曲》中的男欢女爱的嬉游和相思情景,并予以赞美的缘由。因为“超出平常的自己”正是通过这些风流、热闹的景象的自由联想,与前面“荷塘月色图”中所描写的“什么都可以想”相呼应。于是,《荷塘月色》以“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使“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统一为一个和谐整体。从表面上看,这种解释似乎深入到作品内在的和谐统一,而实质依然是过去“解脱”说的另一种说法。即《荷塘月色》借“荷塘月色”的描写以求解脱,联想“江南采莲”的风流韵事,也是通过怀旧、想象以求解脱;解脱者的形象就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而问题是, “荷塘月色”所追求的解脱是宁静、安详,而“江南采莲”追求的解脱是热烈、想入非非(某种意淫似的情欲满足),这两者是静与动、冷与热的矛盾,也就是说,这种伦理的自由是一种矛盾性的自由,孙绍振先生并没有就其内在矛盾如何解决进行探讨;况且将这种矛盾引向伦理学的解释,这与钱理群先生将这些矛盾引向作家意图和社会学解释,本质是一样的,都不是对文本的内在矛盾如何能和谐统一的解释。换言之,都不是一种立足于作品意境的有机构成的美学解释。
那么,面对《荷塘月色》意境内部的矛盾、不统一,我们将如何处理和解释呢?我个人的观点是,要么删去,要么重新改写“江南采莲”部分。删去“江南采莲”描写段落,肯定会使作品在形式结构的完整性上受到一定的损害,这是许多人坚决反对的,因为过去教材也作了一些“删节”,就已经引起人们的批判。如,一些人认为过去将从“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到“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删去,是受了伦理和政治意识形态观念的影响⑤;还有的人写文章指出,“忆江南”段落应是《荷塘月色》的有机组成部分:从结构上看,“荷塘月色”与“忆江南”的关系, “前者是实,后者是虚;前者是现实,后者是梦幻;前者信目极赏,后者驰骋想象”,作者有意将两者对比起来,就是“在结构上彼此呼应,互为双璧,使文章表现更为丰厚、行文更有起伏,更具层次性”⑥。凡此等等,过去的一些“删节”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结构形式的完整性,但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教材,为什么要将“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峭楞楞如鬼一般”和前面提到的“采莲”部分删除?除了学者们将其归结为政治和道德的意识形态的原因之外,是否还应做这样的思考:为什么“荷塘月色图”的描写就只删了两句,而“江南采莲图”的描写就删去大部分?这恐怕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荷塘月色图”写得比“江南采莲图”完善。这一点还可以从中学课本学习要求中得到验证:要求学生背诵前六自然段, “江南采莲”部分则不作这样的要求。显然,这种要求背后的潜台词就是:前者写得好、写得美,后者还存在着不足。
那么,是否可以通过“改写”以弥补其中的不足呢?学者们可以试一试,鉴于现在还没有成熟的想法,姑且保持作品原样为好。
总之,我们对《荷塘月色》做微观的文本意境构成分析,指出由“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之间产生的题材、表现手法、情趣、格调等的不一致,旨在指出, 《荷塘月色》总体上还算一篇优秀之作,但它绝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因为此,才引起学界的争议和删节。
① 《西洲曲》作者有争议。最早著录在徐陵编《玉台新咏》,题为江淹作;沈德潜《古诗源》题为梁武帝作。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题为“无名氏”。
② 陈孝全、刘泰隆著:《朱自清作品欣赏》,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4-125页。
③ 选自钱理群《名作重读》一书,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转引自《语文第一册:教师教学用书·有关资料》(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试验修订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版,第6页。
④ 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 (荷塘月色)解读》,《名作欣赏》2003年第8期。
⑤ 陈无畏:《<荷塘月色>“略有删节”后的缺憾》,《中学语文教学》1994年第2期。
⑥ 李承柏:《“忆江南”在<荷塘月色>中的价值》,《中国职业技术教育》2003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