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3年第10期 ID: 355498

[ 王科威 文选 ]   

他人即地狱

◇ 王科威

  《远与近》是美国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上世纪二三十年的一篇短篇哲理小说。笔者曾经多次在不同场合旁听过不同老师对这篇课文的课堂教学,每个执教者对这篇小说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们的课堂也都拥有属于各自的精彩。然而我们的学生面对这篇小说,却有一个文本理解上的共同感受:表述因方式和角度各异,但最终似乎可指向一个关键词——“距离”,甚至归结到一个著名的论断——“距离产生美”,它自然构成了课堂教学的一个生成性论点。从小说题目“远与近”的辩证组合中,我们也似乎很容易解读出“远美而近丑”的结论。
  我们先来看看“距离产生美”的内涵。这是一个有关美学的著名命题,说的是人们在欣赏自然美、社会美和艺术美的审美过程中,必须保持特定、适当的距离,如时间距离、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否则就会影响和削弱审美主体的审美效果。距离太近,就领略不到事物的整体美;如果太远,则看不清事物的细微之处,也难以欣赏事物的美。由此及彼,人与人之间也总是处在一定空间距离的关系上,这种空间关系在特定的环境中传递着不同的心理感受,人们在友好时接近,在对立或关系疏远时保持一定的距离。
  以此再读小说,《远与近》的主题是否“距离产生美”?表面上似乎两相契合。从“远”的角度看,火车司机所看到、感受到的都是“美”的,女人所在的“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整齐、节俭而又朴素的舒适气氛”;每当他驶近小屋,“便有一个女人出现在小屋后面的门廊里并向他挥手”,他内心感受到的是持续不减的热情,而且她身边还“偎依着一个很小的孩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女孩“仍旧和母亲一块到门廊去向他招手”,这又使得这份热情更为立体、异常温馨。然而当他近距离地接触原先以为的“美好”时,他意外发现这“美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小镇里的一切都显得这么不熟悉,就像他以前从未见过它一样”,他陡然生出了“困惑慌乱的感觉”,而他眼中曾经那么友善可爱的母女俩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不信任的目光”,“生硬而消瘦的面容”,“脸上的肌肉无力地松垂着,形成黄黄的‘褶皱’,两只小眼睛充满猜疑,胆怯地、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司机原先心中的“那股大胆、自由和亲热劲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说的主题显然与“距离”有关,但并不能简单地与“产生美”划等号。“距离产生美”侧重于从不同距离去探讨它对主体审美效果的影响,而小说侧重于探讨“远与近”所引出的关于“美丑”“真伪”的思考。综上所述,我们应该尊重学生的共同性解读,让我们的课堂真正基于真实的学情,但又不能囿于这种习惯性的“误读”,应该通过深入文本引导学生进一步思考、探究,向更深、更广、更准处“漫溯”。笔者认为小说整体上运用“远”与“近”的对比,探讨了人类与世界(内与外)的关系以及人类对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思考。
  首先,我们着眼于小说主人公。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一位普通的火车司机,小说较为详细地描述了他工作的细节,以此描摹出他的基本生存状态。“每隔一段距离,火车便将浓烟喷向道旁草地的上方,起先从它喷出浓烟的吼叫声中可以听出它在前进。最后,一切都听不见了,只有那速度稳定而有节奏的车轮声,淡淡的消失在下午令人困倦的寂静中。”这种“日复一日的铁一般的时间表”一方面体现着严谨、稳定和秩序,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枯燥、乏味和单调。在工作中他是尽忠职守、勇敢和谦恭的,面对那“冲向远方的、熟悉的铁轨时”,他内心曾是多么的“勇敢”“自信”。他就这样常年开着火车,也曾亲眼见证过轨道上上演过的各种危险与悲剧。这份工作所包含的“悲哀、欢乐、危险以及劳累”种种,他都遇到过,见怪不怪,或者说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在他与世界的认知关系中感到麻木了。况且呼啸而去、轰隆作响的火车,本身就是现代工业的典范,按部就班,操作规范,与其说是人操控着火车,还不如说是人被火车牢牢控制。长期处于这样的关系中,人的身心很容易被“异化”。某种意义上,火车司机就是一个被现代工业机器异化的小人物,因此他急需在世界中寻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其次,我们着眼于那对始终面目模糊的母女俩。在司机的臆想中,她们是“美好”的化身,是他“幸福”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母女俩的存在构成了火车司机的人生意义。惟其如此,火车司机才会这般执着地去寻找她们。揭开老人主观覆上的神秘面纱,她们其实并无奇特之处,只是一对普通的母女而已,就像我们在路途中看到的无数一闪而过的路人。在司机的生命旅程中,她们却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做出了特定的举动,她们只是在火车经过时向司机挥手,日复一日。她们之所以变得有意义,正是基于司机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工作性质。可是这对于司机而言,却有了由重复累积而逐步加深的生活内涵。在他眼里,那挥动的胳膊是大胆而又自由的,那印象是那么持久而美好的,它超然于一切既有的变更和毁灭之上。火车司机从她们身上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不寻常的幸福,甚至他拥有了一种父亲对亲生孩子才有的那种柔情。事实上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空虚之人,他也是有家庭和孩子的,“他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为何这种熟悉的父亲般感觉会让他如此激动和幸福?读者会产生诸多猜想:他拥有过一个怎样的家庭?他是一个怎样的父亲?他的家庭生活是否美满?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对母女让他有一种满足感,似乎证明了他存在的价值。所谓“父亲对亲生孩子的柔情”,是一种被依恋、被依靠的满足感,这对母女给予年老的火车司机以新的生命价值。所以他决定退休后一定要去寻找她们,与其说是他去寻找她们,还不如说是他去寻找他自己。
  而这一切注定是虚幻而不真实的。就距离而言,从远处观察他如何能看出她们对他的那股大胆、自由和亲热劲儿?这些特定的感受应该建立在人与人近距离的交流沟通中,而他仅仅凭借着远远的观望就乐在其中。显然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并不能与背后的真情实感构成必然逻辑,所有这一切都只是火车司机用主观意识编织的“美好假象”。小说中明确写道,“他认为自己已完全了解了她们的生活,直至她们一天中的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这些构成“他当初的全部快乐,并使得他为自己那充满希望和温情”。由此可见火车司机探索外在世界的方式完全是主观的,其实质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以为是”。他试图用自己的主观意愿去找寻自己的生活位置和人生价值,某种意义上他也是那个以“骑桶”方式去乞求煤的“骑桶者”。
  最后,我们着眼于火车司机的失败以及失败背后的深层含义。基于火车司机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他的寻找之旅注定要以失败告终。当他近距离地重新审视熟悉的“美好”时,现实生活用残酷的对比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臆想。原先“弥漫着一种整齐、节俭而又朴素的舒适气氛”的小镇,变为让他“困惑慌乱”,和其他城市一般“生疏,嘈杂”,原先令人感到亲情和幸福的母女俩确实“面容生硬而消瘦”,“脸上肌肉无力地松垂着,形成黄黄的‘褶皱’,两只小眼睛充满猜疑,胆怯地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两个女人目光里含有呆滞的、困惑不解的敌意和阴沉的、畏怯的拘谨。老人顿时意识到自己突然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俨然暗示着老人生命的瞬间黯淡,也意味着这次寻找之旅的失败。失败的不是所发现的结果,结果本来就是客观存在的,这么多年来这对母女也许就是如此;失败的是老人的寻找方式,或者说是与世界的相处方式,他将自己的主观愿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注定是一种荒诞而不切实际的做法。
  哲学家萨特认为:他人即地狱。在萨特看来,他人乃是一个存在的客体,这种客体不同于物,他不但存在着,而且还对“我”构成了威胁,因为他是自由的物体。在他的“目光”下,他可能把“我”变为物,或一个要从他人的目光中或他人的地狱中解脱出来的人。别人的心由别人支配,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不论感情、工作、生活……能够使你受伤害的总是别人,如果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你会感觉到孤独,但不会受到来自外力的伤害。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寄希望于从别人身上寻找到自己的价值,他人只能是你自己的地狱。老人的失败不在于他一手经营的“美好”,因为这种“美好”带给他新的人生光环,使他原先黯淡的生命重新变得熠熠生辉;他的失败恰恰在于他选择了世俗的方式去寻找、验证,从而亲手将自己的“美好”击碎。从另一个角度看,老人的悲剧又何尝不是那对母女俩的悲剧?也许多年来老人的存在对于她们也是一种精神慰藉,因此也给她们的固有生活增添了“美好”。她们的生活又是另一个剧情,另一个不同但本质、结局相似的故事。
  小说最后的这个瞬间,老去的火车司机面对眼前的大地充满了“怀疑、恐惧和厌倦”,他“怀着希望追求着的美好的小小世界里那一块幻想的角落一去不复返,再也得不到了”,他离去的背影定然是失落衰颓的。读到最后,我眼中的他其实就是那个失败的“骑桶者”,他注定只能活在自己的“天堂”中。

他人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