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中学语文教学 2009年第7期 ID: 353679

[ 孙文辉 文选 ]   

《相信未来》:从空洞到饱满

◇ 孙文辉

  现在看来,人们把食指的《相信未来》编人中学语文课本,不能不说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以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为例,编者将这首诗放置在必修一“吟诵青春”的板块里,跟《沁园春·长沙》《让我们一起奔腾吧》共同构成一组纵贯三个典型时代的青春歌吟。与之相应,教参又建议教师通过“活动体验”的学习方式,让学生“在诗歌吟诵活动中礼赞青春生命,体验青春的激情,明确青春的使命”。这种文学作品的课程化处理模式固然注意到了高中学生知识接受的可适性,但也把《相信未来》推人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如果我们能够充分尊重学生的阅读体验和自己的施教经验,不得不承认,《相信未来》中的青春姿态看似坚定昂扬,实则空洞扁平。特别是在当下娱乐至上的阅读语境中,用高亢的语调朗诵《相信未来》,唤起的“鸡皮疙瘩”可能会比真诚的激情多。
  但同时,我们又不能不正视这样的事实:《相信未来》是“今天派”诗人和当代学界公认的食指代表作,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知青中广为流传,给那一代人晦暗的精神世界“洒下了一线温暖的阳光”(林莽语)。比如,北岛就坦承,当时读到食指的诗“震撼极大”,他的《回答》一诗的灵感就触发于《相信未来》。这种强烈的阅读体验反差,充分暴露出《相信未来》的解读对历史语境的借重程度。如果我们严格按照教材的编排意图施教,《相信未来》所抒发的情感往往不是被虚假地美化,就是被草率地丑化,文本的教学张力得不到应有的彰显。
  诚然,以现在的审美眼光看,《相信未来》充满了文革年代口号式的话语痕迹,特别是诗的后半部分,亢奋,单一,缺乏诗的蕴藉和思的悖谬。但耐人寻味的是,这首写于1968年的诗作在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全国范围内传阅的,直到文革结束,政治环境逐渐宽松,才先后在《今天》和《诗刊》上公开发表。这个遭遇不免让人感到《相信未来》与那个红色年代之间的某种龃龉。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稍稍翻检一下中国当代诗歌史,我们便可发现,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与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相伴而生的绝大部分诗歌都是高度政治化的,不是图解阶级斗争的理论,就是歌颂各种宏大的政治符号——党、人民、祖国、社会主义、英雄人物等等。一度影响过食指诗歌创作的贺敬之就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歌手之一,他的《放声歌唱》完全可以视作当时主流诗坛的“样板戏”。为增强学生对红色年代抒情话语的感性认识,我们不妨从中择取一二:
  让我们的歌声
  飞向
  今天和明天
  世界上的
  一切地方!
  胜利啊——
  人民!
  胜利啊——
  社会主义!
  胜利啊——
  我们伟大的祖国!
  胜利啊——
  领导我们前进的党!
  这是《放声歌唱》的结尾部分,现在看来不免空洞乏味,但它曾经是红色中国最洪亮最自豪的歌声之一。诗中的抒情主人公从个体的“小我”逐渐本质化为时代的“大我”,并以一个庞大的阶级代言人的身份,将激越饱满乃至无限膨胀的集体化情感诉诸抽象僵硬的政治概念,表达出对现在与未来的单纯、热烈、毫无疑义的至高膜拜。这样的抒情模式固然未必能够完全反映时代的真实心声,但它借助强大的意识形态机器,事实上营造了与诗歌话语类似的社会精神氛围,并为其他人的诗歌写作预设了高度统一的抒情规范。食指在1969年后公开发表的不少诗作,就充满了与时代共鸣合拍的颂歌痕迹。并且很快得到了贺敬之的高度肯定。
  显然,有了这样的历史语境还原,《相信未来》与当时主流话语体系间的龃龉就形成了文本的价值点,其热辣辣的艺术感染力和真诚独立的思考力也就被凸显出来了。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里,北岛就以历史的眼光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食指)虽然受到贺敬之、郭小川的革命诗歌的影响,但本质完全不同——他把个人的声音重新带回到诗歌中。虽然现在看来,他的诗过于受革命诗歌格律及语汇的种种限制,后来又因病未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但作为中国近三十年新诗运动的开创者,他是当之无愧的。”从教学的角度看,一个审美自足性相对阙如的文本在历史的话语坐标里焕发出若干艺术的光彩,无疑是一种不小的教学张力。由此出发,《相信未来》的教学策略就可以从关注文本的非个体元素调整为聆听偏离时代共鸣的个体声音。
  事实上,文本自身也的确潜伏着若干表达上的“缝隙”。比如,诗歌一开头就用一连串的意象铺排绝望的人生处境,然后“固执”地一转,悲壮地写下“相信未来”四个大字。接着,诗人又用“那涌向天边的排浪”作手指,“那托住太阳的大海”作手掌,试图加强“相信”的力度。这些“从凄凉中看到悲壮”(李大钊语,食指追求的境界)的“相信”姿态基本上是坚定自足的。但是从第四节开始,诗人似乎发觉感性的表态还不足以支撑他对未来的坚定信念,于是又求助于理性的论证。“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也就是说,诗人的“相信未来”很大程度上是建基于历史评价的。但他真的能够安然地信任遥远的历史评价吗?很明显,诗人是充满忧虑的,对于他们“腐烂的皮肉”“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人们将会“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呢?语意颇为摇摆不定。虽然这一节有“不管……是……还是……”和下一节的“我坚信……一定会……”构成了一组无条件的表达关系,但诗句间的语气总给人愈坚定愈犹疑的感觉: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细心的读者一眼即可看出,这里存在着一道明显的裂缝——焦急。按一般的情感逻辑,“相信”总是与沉稳、坦然的情感状态相对应的。正如贺敬之一贯高唱的“向无限的未来阔步前进”,闲定自治,感性个体与历史本质吻合无间。但食指不然,他似乎遥望着空旷的历史天空,在咬紧牙关高喊“相信未来”,甚至不顾诗歌起码的含蓄要求,干脆直白而略带歇斯底里地道出“焦急”的心态。于是,一座苦心经营起来的“相信未来”的大厦就在诗人“焦急”的裂缝里摇摇欲坠,而末段的诗句也就成为时代共鸣空洞的回响。
  当然,从诗作的整体格局看,《相信未来》依旧没有大幅度地摆脱上世纪50年代以来流行的宏大抒情模式,文本基本的精神面貌还是如刘志荣先生所概括的。在“悲剧化的环境压力下,个人的忧郁痛苦向英雄般的勇气和乐观精神的转化”(《潜在写作:1949-1976》)。而且,食指在诗中的主观倾向似乎也在努力消除痛苦、弥合裂缝而不是咀嚼痛苦、扩大裂缝。于是,在大部分教学活动中。我们习惯于将文本的表达重点直接转化为课堂的教学重点,让学生充分感受诗人对未来的信念与勇气。殊不知。这样的教学处理模式是建基于文本充分的审美自足性和一定的思想穿透力之上的。如果文本自身审美和思想的基本面比较贫乏,我们再不顾实际、一味矫情地阐释或吟诵。 那么只会破坏学生健康的审美判断力,使教学失去意义。因此,我们在分析了《相信未来》中的两种抒情话语之后,有必要把其中不能被英雄化、乐观化、浪漫化的话语完全涵纳的个体迷惘、焦虑、痛苦的情感质素。在教学空间里有意突出、放大,因为正是这些被挤压的微弱的个人体验增强了历史的暖昧性和复杂性,而且可能蕴含着更为真实的关于“未来”的信息。
  那么诗中反复宣告的“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诗人没有明确回答,当然,作为诗既不宜也不必回答。但对读者来说,这恰恰是一个非常值得面对的问题。尤其是《相信未来》的教学进入文革的历史文化语境之后,“未来”问题就显得特别敏感而富有针对性了。像食指这一代人,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出生,六、七十年代进入社会文化角色,他们精神生命的发育和成长都是在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思想文化土壤里进行的,对他们来说。现实的火热与未来的光明永远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什么食指的一句类似时代传声筒的“相信未来”会引发人们若干偏离时代共鸣的反应呢?作为文革时代的过来人,刘孝存是这样解释的:
  没有经历过“文革”苦难和恐怖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一句“相信未来”就会给我带来那么大的震动。“未来”?“未来”是什么?那时的“未来”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相信未来”就意味着对现实不满,就是“反动”,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知道它的内涵,我懂得它的分量。(《昨日沙滩——关于(相信未来>及其历史风尘的随笔》)
  据说,江青当年读了《相信未来》,又震惊又恼怒,也认为“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诗作者是一个“灰色”的诗人。这样看来,食指所呼唤的“未来”是当时社会政治语境中的一个集体禁忌。它的意义不在于向人们展示一个光芒万丈的新的乌托邦,而在于表达对现实的某种不认同,尽管比较委婉。
  由此,《相信未来》中的“未来”问题就转化为一个关于“现实”的问题。就食指那一代人而言,他们面对的最大现实,就是文革初期兴起的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为精神指向的红卫兵运动。像其他青年学生一样,食指一度热衷于红卫兵运动,沉浸在崇高、热烈的革命话语中,为泛化的政治热情和历史使命感所激动,他的早期诗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由于权力的操纵和激情的泛滥,红卫兵内部很快出现了分裂、对峙,使运动走向了混乱。1967年8月,毛泽东号召“就地闹革命”,红卫兵的串联活动基本结束。1968年2月,红卫兵运动渐趋没落,食指从虚妄的狂热中走了出来,开始写作颇富个人体验的《相信未来》。
  显然,这样一个写作背景很容易引发争议:食指到底是在给红卫兵运动写挽歌呢,还是在为红卫兵运动作反思?也许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谜。但从当时的读者反应看,食指确实喊出了他那一代执著于理想的青年人的心声。他们吮吸着革命理想主义的乳汁。与共和国一起成长,又在激情燃烧的青春时代献身文革的乌托邦,待他们为一个宏大的信仰奋斗不已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深陷一个被权力绑架的伪理想主义陷阱。这时,食指们的奋斗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更加深了文化与人性的破坏。在这样的现实基础上,一句貌似空洞的“相信未来”就获得了相当饱满的意蕴:伤痕与纯真,迷惘与期待,焦虑与坚定,死亡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