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晏幾道(字叔原,号小山)总喜欢在庭前落花微雨中追忆前尘旧梦,眉宇间抹不去淡淡的忧伤。
他不折不扣是才子风流,好饮酒,喜鼓吹,懂音律,善填词,解花语,念念不忘他的小云和小鸿,烛影摇红的歌筵和酒后梦醒的微雨黄昏是他词中常常切换的镜头。平平仄仄的词成了他真实的存在,词之外的世界反而于他疏远得不切实际。
不趋流媚俗的品行注定了他仕途的潦倒失意,即便他是朝廷重臣晏殊之子、名门之后,亦难逃仕途多舛的厄运,草草做了几任闲差便匆匆收场。难怪他颇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受,牢骚愤慨时溢于言表:“古来多被虚名负,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玉楼春》)
酒常饮,尤其是巧遇红颜的时候。比如那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上片追忆昔日欢聚。
“彩袖殷勤捧玉钟”,彩袖,即歌女代称,玉钟,即华美的酒杯。红袖绿杯,语笑嫣然,殷勤劝酒。俗语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此刻晏小山大概不胜酒力了,不然不会遣词用了一个“拚却”,意为“不惜、豁出去”之意。但难得一遇知己,更何况侬本佳人,依晏小山的的性情本色,自然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惜一醉了。烛影摇红中,一见倾心的他,对她的情,是小荷露了尖尖角,有一点点动心。
他高高举杯饮尽,妩媚嫣然的她把头低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可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为报小山一醉相陪之谊,歌女以欢舞相酬。如果说,杜甫笔下的公孙大娘舞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是舞姿飒爽之美,那此处歌女便是极尽妖娆妩媚之能事,杨柳围绕的高楼之上起舞翩跹,摇动桃花团扇时轻歌妖娆,以至于晏几道念念不忘,在另一首《鹧鸪天》中亦有“小令樽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的感叹。那风铃一般美妙的歌声,那彩蝶一般轻盈的舞步,使那歌女成了筵席上所有热切眼神捕捉的尤物,而她此刻只是为他而舞,真是: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
下片写别后刻骨的思念,及不期而遇的惊喜。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梦中有什么呢?有“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临江仙》)的怅惘吗?有“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临江仙》)的海誓山盟吗?有“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的巫山云雨的风流吗?或许只是清梦一场,什么也没有。
春梦秋云,岁月蹉跎,今夕相逢,原本是实情,却生怕是梦境。《诗经·郑风·风雨》中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之句,写女子思夫,不曾想风雨之夜咚咚敲门的居然是自己苦苦思念的丈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而晏小山此处极避平铺直叙,化用杜甫《羌村》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以“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曲道出,是现实,不是梦,但不相信是现实,生怕是梦。她抖抖地执灯照亮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人,没有说什么,却无声胜有声。且随手拿起银灯,或许还隐藏着一幅却才灯下念远怀人的画面,所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今夕重逢自然是喜事,但为什么我却读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怕只怕许多年之后,落花微雨时节重逢,一个已是白发苍苍,另一个业已美人迟暮,纵然人依旧,但欢宴难再,不胜酒困了。那么,平生欢聚忘情痛饮确实只有那么一次,所以,才那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灯下已是婆娑一老翁的晏小山——那个昔日翩翩“金鞭美少年”(《生查子》),那个“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临江仙》)的酒徒,那个自叹“少陵诗思旧才名”(《临江仙》)的失意词人,那个“诗多远寄旧相逢”(《鹧鸪天》)的怀旧者,那个“殷勤理旧狂”(《阮郎归》)的狂客,那个“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的风流子,那个“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的天涯荡子,那个“午醉西桥夕未醒,雨花凄断不堪听”的红尘倦客——推开杯盏,步履蹒跚地走进庭院,终于永恒地定格在那幅我们熟悉的画卷里: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盐城市明达中学(市六中);224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