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看书往往信得过梁文道《开卷八分钟》里的推荐书目,比如这本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节目里梁文道读的那段赖床的文字使我神往,因为我彻头彻尾就是迷恋赖床的人,而舒国治没有几十年赖床经验断不会写得出如此动人情怀,或者说,舒国治压根儿就是一个诗人,所以才写得那么好,尽管在勤于劳作的人眼里简直是不可理喻,可是也只能嘟着嘴生气,因为他写得使人气短。
你看他写赖床:
躺在床上,早已醒来,却无意起来。前一晚平放了八九个钟头的体态已然放够,前一晚眠寐中潜游万里的梦行也已停歇,然这身懒骨犹愿放着,梦尽后的游丝犹想飘着。
这游丝不即不离,勿助勿忘,一会儿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会儿源源汨汨,似又想上游于泥丸。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何有之乡。刹那间,一点灵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转悠然,聚而不散,渐充渐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构成事情。
难怪王尔德说,诗歌小说只有写得好的和差的,只此之外,没有其他衡量标准。虽然唯美主义大师的话说来不免偏激,可我还是偏袒他的胡言。一点赖床的文字足以成为一堆懒虫们优哉游哉的宣言。以前上大学时,喜读梁遇春谈赖床的文字,如今较之于五十多岁依然整天晃荡于异乡的舒国治,年纪轻轻就死于猩红热的才子到底不及赖床多赖了几十个年头的悠游客文字来得老到,然而他们热衷此道的精神似乎不相伯仲,一如王维这个懒人在诗里所说的那样: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而此闲未必见悯于一拨道德家们,因为他们独独忘记文以载道之外,还有诗言志,还有独抒性灵,而这赖床可见一般的闲适恰好是酝酿性灵笔墨的绝佳作料,这闲是“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里可遇不可求的邂逅,这闲是“断得一生憔悴,能销得几个黄昏”的一声长叹。
当然喜欢晃荡喜欢外出游览的舒国治在早晨五点未必总是偎在床上,亟亟披衣推门往外走的情形有时也是很多的。深深吸上一口清晨五点的屋外凉气,“多少的烟纱月笼,多少的人灵物魂,多少的宇宙洪荒,多少的角落台北我之看于眼里,是在早上五点”。
而早上五点到底有什么好?他说:
“在杭州,某个冬日早上五点,骑车去到潮鸣寺巷一家旧式茶馆(极有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为的未必是茶(虽我也偶略一喝),为的未必是老人(虽也是好景),为的未必是几十张古垢方桌所圈构一大敞厅、上顶竹蔑棚的这种建筑趣韵,都不是。为的是什么呢?比较是茶炉上的烟汽加上人桌上缭绕的香烟连同人嘴里哈出的雾气,是的,便是这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谓‘人烟’才是我下床推门要去亲临身炙的东西。”
舒国治的闲,是对往事流水的眷恋,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点忧思。想起周作人瓦屋纸窗下和友人吃茶说闲话的闲,舒国治的闲倒有点自得其乐的清冷,近于冷茶的味道。
这倒勾起我以往一点生活经验,不过不是早晨五点,而是夜幕降临时分,如果一天窝在家里,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焦躁,往往推车出门在车水马龙的夜市晃荡上一圈,什么事也没有做,晃晃车龙头又回来,仿佛这一天的憋闷就有了一个浪漫诗意的交待,不必耿耿于怀了。我猜这是不是潜意识里一种变异的流浪情节在作祟,好似年轻人总要出去闯闯,虽是一番没有明目的大志,虽然碰了壁两手空空回来,但也就不虚青春了。而在残阳如血的黄昏,在这座黯黯天际里的瓢城的红与黑及罪与罚尚未褪进夜色之前,窃想还是出去溜达一圈,这样晚上回家开灯看书,就可以心无旁骛、心安理得、一门心思了。
普希金说,急匆匆生活,来不及感受。而舒国治却是个例外,这个漫无根由的旅行者,赖赖床,发发呆,恋恋于旅途中女人的细微表情,泡在他乡最远又最近的咖啡馆里支着脑袋瓜想入非非又走笔如飞,抬头仰望纽约高楼的登峰造极的小史,低头又幻灭在瑞典冷冷幽景、寂寂魂灵中,岁月没有使他苍老,他在闲闲流年里闲闲享受自己饱满的孤独。梁文道给《理想的下午》的序中,以《但少闲人》冠以题目,再好不过了。
舒国治是连张爱玲的“成名要趁早”都置之不顾,成名太早而耽溺于优游岁月以至于老来颓唐无所事功,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这本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的书在文学史能否留名,或许会,或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又要打起背包,出去晃荡了。
哎,哪像个五十多岁的人呐!
(盐城市明达中学(市直);224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