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杜十娘 李甲 从良 依附 男权
摘 要:本文从细读文本出发,探讨杜十娘悲剧产生的根源,揭示作品蕴含的深层文化内涵。杜十娘从良时更多地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寻找一个能真心待她的可靠的丈夫,依附于男人而生存,千挑万选,仍然被弃,绝望投江;李甲对杜十娘的爱是男权意识下的封建士人对妓女的赏玩而非平等的爱情。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精品。作品自问世以来,评论文章层出不穷。杜十娘往往被阐释为一个追求美好爱情的女性,她的怒沉百宝箱被解释成爱情贞节、反抗封建礼教或人格意识的觉醒等;对于李甲的负心薄幸,评论者往往从社会制度和性格方面进行分析。笔者不揣冒昧,试图从文本分析入手,探讨人物的心理发展轨迹,揭示作品蕴含的深层社会文化内涵。
要想准确解读这篇作品,必须关注杜十娘的妓女身份。这是一群地位最为卑贱,被人玩乐、侮辱又被人蔑视、抛弃的女人,她们不仅没有人身自由,而且还被当作物品一样赠送、买卖甚至抢掠、拐骗、打杀,娼妓历史上即使再多几位留名青史的薛涛、苏小小和柳如是,也无法掩藏青楼里的斑斑血泪和无尽屈辱。《卖油郎独占花魁》中那位心高气傲的花魁娘子莘瑶琴,在有权有势的恶少吴公子眼中,仍不过是“小贱人,小娼根”,被恶狠狠地凌辱一场,差点含辱而死。要想摆脱这种卖笑生涯,从良是她们最理想的归宿了。有个叫徐月英的唐代名妓写过一首《叙怀》诗,表达了渴望做一个普通良家妇女的心愿: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①
在这个充斥着铜臭与血腥的烟花巷,妓院老鸨不从妓女身上最大限度地榨取钱财,岂容她们轻易从良?即使允许从良,从良之路上仍是荆棘密布,《卖油郎独占花魁》借鸨母刘四妈之口道出了从良的几等不同:“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即使在“真从良”“乐从良”和“了从良”这些看似有圆满结局的从良中,真正有爱情基础的也就只有“真从良”了。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剧中的妓女赵盼儿对从良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恐惧;“姻缘簿全凭我共你,准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②从良难,从良不被弃更难,从良不被弃而有爱更是难上加难。
妓女从良,做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妻与夫的关系,是“合二性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③的正式的婚姻关系,结成这种关系,必须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举行从纳采到亲迎等一系列仪式,还要拜舅姑、祭家庙等。妻在名分和待遇上都受到“礼”与“法”的保护。历朝对男女通婚都有严格限制,良贱不婚即为其一。虽然明朝法律允许庶民娶妓,但妓女的“贱类”身份和那笔不菲的赎金往往使庶民阶层不愿或无力娶之,因此,大多数妓女从良只能做妾。至于妾的身份和地位,“礼记坊记郑笺:妾言买者,以其贱同于众物也”④,正因为其低贱得如同财物,夫和妾则是主奴、主仆关系,妾可以由丈夫随意处分,“妾称夫为君,称妻为女君,事君与女君如事舅姑”⑤,如《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不仅贾母、王夫人把她掂来就骂,王熙凤对她“正言弹妒意”,就连丫鬟芳官们也可以和她打闹成一团,由此可见,妻妾的地位实在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有些评论文章将从良后的杜十娘和李甲的关系看作夫和妻的正式的婚姻关系,实在是天大的误读。即使从良做妾,妓女也比良家妇女出身的妾的地位卑微低下得多,曾为烟花的经历成为她们终身无法抹去的“红字”。普遍认为最能和妓女产生情感共鸣的文人士大夫,又有几人能真正尊重、理解她们呢?就连对琵琶女充满理解和同情,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的白居易,也曾在一首《感故张仆射诸伎》的诗中残忍地指责一名被买为家妓的妓女关盼盼不肯在主人死后殉葬: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⑥
关盼盼读到这首诗后,不仅和诗一首辩解,而且为表明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绝食而亡。关盼盼之所以在丈夫死后连守节都做不到,不就因为她曾做过烟花妓女吗?
以杜十娘心机之深,处事之冷静,她对妓女从良的千般苦楚、万般艰辛不能说没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既然“久有从良之志”⑦,为什么有了百宝箱之后不早日自赎其身,跳出火坑?她在等待,等待什么?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七年的地狱生活,她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充满浪漫的幻想,她首先考虑的是这个男人是否可靠,是否真心爱她,杜十娘之所以选中李甲,不仅因为他“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关键是他“忠厚至诚”,惟其“忠厚志诚”,才靠得住、拿得稳、能真心待她,不会鄙视她、抛弃她,这是一种理智的选择,也是杜十娘的故事和其他老套才子佳人故事的本质区别。这种选择,比较接近于当代女孩中流传的一句话:“找个爱我的人当老公,找个我爱的人当情人。”这种选择,看不到多少情感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种失去“三从”后对家庭人伦的回归之情,是一种对男性的依附感和人生归属感,李甲就像她从良道路上必须借助的一块跳板,她只有靠他才能完成身份的转化,这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也是一种最保险的选择。正是由于这种现实的考虑,杜十娘“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说明李甲越没有钱,两人的地位差距才越小,她借助李甲赎身的可能性才越大。
杜十娘身藏万金而不露,与其说是对李甲感情的考验,不如说是对李甲是否可靠的疑惑,这种疑惑使她在李甲与孙富喝酒回来倒头睡去后“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当李甲向她述说两难境地时,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一个“大惊”把杜十娘此时的心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当她得知李甲“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的计划时,“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然后她沉着冷静、神态自若地询问、严妆、开箱、沉宝,你几乎看不到杜十娘对自己将来命运的其他想法,更看不到杜十娘在生与死之间的犹豫徘徊,似乎她一听到李甲的话就想到了沉箱投水,这令我怀疑杜十娘是否早有了一旦被弃就舍身自尽的打算,否则她不会那么从容面对命运的突转。即使在二人离别之时,她还打扮得极其华艳,来考察李甲对她是否留恋,她“微窥公子,公子欣欣似有喜色”。这一“微窥”把十娘当时内心欲死的凄寒和对生的最后一点希望挣扎都真切地表现了出来。她多么希望李甲能改变主意,哪怕是脸上有一点难色也好,那很有可能使十娘改变决定,但是没有,李甲——这个寄托了她一切希望的李公子,在这两人生离死别的关头,正是“欣欣似有喜色”给了十娘致命的最后一击,彻底断送了她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七年的忍羞含辱,苦心经营,七年的千挑万选,苦苦追寻,她认为的“忠厚至诚”的与她“海誓山盟”的人儿转瞬间将她转卖,她看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和价值,也看清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和价值。杜十娘的精神大厦坍塌了,从良美梦破灭了,她充满了对李甲的绝望,也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杜十娘不死何为?杜十娘将自己连同百宝箱一起沉入了滚滚波涛之中。
中国历代的文学作品不乏弃妇形象,从《诗经•氓》叹息“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女主人公,到《霍小玉传》中质问“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的霍小玉,而杜十娘的故事之所以给人以强烈的震撼,百宝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凭借十娘的才智手段,携带百宝摆脱李甲远走高飞并非难事,为什么不能独立生活?积蓄百宝有何作用?十娘的回答令人辛酸:“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一片真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杜十娘是生活在中国十七世纪的最下层妇女,她无法先知先觉地“反抗”封建礼教或制度,源远流长的男权意识也渗透到她的思想中,作为一个妓女,承欢卖笑,举世蔑视,她无法不把卖笑看作一种卑贱和罪孽,即使从良,她还担心自己不能被家庭接受,要用自己的血泪屈辱换来的珠宝来证明自己的一片真心,使得自己能够被纳入到封建社会的规范秩序中,依附、隶属于一个男人,即使是低声下气作妾,也就“生死无憾”了,这就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的最高理想。我们无法苛责杜十娘不能离开男人独立生存,封建文化并未提供给女性一个自立于世的生存空间,女性的生存价值只能依附于男人,在为男人永久服务的过程中才得以实现,因为父系社会对女性的所有规定几乎无不源于家庭秩序的建立、维持、巩固的需要,这是杜十娘不可能超越的局限性,也是中国的社会文化赋予作为女性、妓女的杜十娘的双重软弱性。
[##]
说实话,李甲完全没有料到他的两全其美的“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的打算会断送杜十娘的性命,如果像有些评论者所言,他“郁成狂疾,终身不愈”是因为后悔没有得到百宝箱的话,他有什么必要惭愧呢?从他的惭愧可以看出,杜十娘在他的心中还是占有一定的地位的,否则她的死不会对他造成那么强烈的心灵震撼。
可以说,李甲是爱杜十娘的。他在杜十娘身上“撒漫用钱,大差大使”,二人“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当他“囊箧渐渐空虚”时,鸨儿“几遍将言语触突公子,要激怒他起身”,他不仅忍下百般侮辱,而且“语气愈和”;在杜十娘赎身的事情上李甲虽然不太积极,但据此判断他对杜十娘毫无感情也欠准确,因为这时的他和十娘相处已经“一年有余”,如果李甲不喜欢杜十娘,李甲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和杜十娘分道扬镳,而他却为了筹措赎银四处奔走求告,当柳遇春告诉他“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时,他虽口中答应,“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受尽世态炎凉之苦而不怨不悔,虽未借到一两银子,想为杜十娘赎身的心情却是真实可信的;当有了十娘拿出的一半时他“惊喜过望”;当柳遇春怜十娘之情代为谋贷使他拿到了三百两银子时,他“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赎出了杜十娘,他也“欢天喜地”;直至杜十娘抱恨投江后,李甲“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愈”。这一切说明李甲并非是简单的逢场作戏之徒。
仔细搜寻李甲对杜十娘爱的描写,文本中只有两处:一是小说开头,当父亲得知他狎妓,几次写信让他回家,“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另一处是他和杜十娘坐船行至瓜洲,二人坐在船头喝酒时,他说:“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从这两处可以看出,李甲喜欢的是十娘的“颜色”和“妙音”。“颜色”令他悦目,“妙音”使他心醉,他享受着杜十娘带给他的愉悦,对于杜十娘在妓院的承欢卖笑,苦度光阴,他却从未设身处地替十娘考虑,因此,当十娘和他商量从良之事时,他竟以“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作答,多少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嫌,直到十娘说赎身只需“三百金”时,他才出门去借。在十娘从良的整个过程中,十娘始终是主动的:她出了从良的主意,订了浮居苏杭的计划,指示了携她于归的道路,李甲就像一个杜十娘手中的提线木偶任其摆布。如果不是老鸨误判形势,如果不是杜十娘、柳遇春鼎力相助,走出妓院的李甲身后绝不会有杜十娘相随。
这些描写不足以表明李甲对杜十娘的全部感情,真正暴露李甲对杜十娘真实情感的当属他和孙富在酒楼上的对话。二人“先说些斯文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当孙富问“昨晚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炫耀之态活灵活现,杜十娘就像他在风月场中博得的一块金牌,不挂在胸前招摇不足以显示他的自豪,李甲爱的不是金牌本身,而是金牌所拥有的耀眼光环。在他的意识中,杜十娘只是一个人人得而狎之的妓女,而不是与他平等的、具有真正的人格尊严的“知心爱人”,这是他和《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的根本区别,秦重对莘瑶琴的喜爱饱含尊重和同情,而李甲对杜十娘的喜爱不过是占有和赏玩,这是一种以男人为中心的高高在上的男权意识。
可以说,男权意识是李甲抛弃杜十娘的根本原因。有了这种男权意识,不管李甲的性格是懦弱还是刚强,不管他的父亲是否允许他娶妓归家,李甲抛弃杜十娘是早晚的事,遇到孙富只是偶然中的必然罢了。有了这种男权意识,即使李甲对杜十娘感激涕零:“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即使柳遇春对李甲说“既系真情,不可相负”,一年多的深情密意、海誓山盟在孙富的几句挑拨面前轻如鸿毛,杜十娘被抛弃的命运已成定局,而坏人姻缘的恶名一概由孙富独揽,岂不冤哉?正因为这种潜意识中的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的支配,李甲在获得了“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的利己结局时还为杜十娘跳出火坑“得所天”而感到欣喜,在他看来,杜十娘要的无非是从良,“得所天”已是天大的福气,至于“得”的对象是谁,品行如何,根本不需要由她的意愿来选择,她只是一个隶属于男人的物品而已。就这样,李甲背弃了杜十娘还以为拯救了杜十娘,伤害了杜十娘还以为安慰了杜十娘。
冯梦龙的《情史》记载了大文豪苏东坡的这样一件事: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蹄,等闲吩咐赎娥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而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⑧
在这里,苏东坡只因为路途曲折难行,就把春娘换成一匹马;李甲只因为惧怕父亲,就把杜十娘卖给孙富。一代文豪苏东坡和名不见经传的李甲有什么区别?
中国历史上以美妾换马、美妓赠人的故事举不胜举,真正反抗自己作为人而被卖命运的女性有几人呢?春娘的“触槐而死”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婢女人格的觉醒和对自己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的反抗。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杨红霞(1969-),河南郾城人,郑州幼儿师范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① 《历代妇女诗词鉴赏辞典》,中国妇女出版社,1992年4月版,第101页。
② 《关汉卿戏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3月版,第109页。
③④⑤ 转引自陈鹏著:《中国婚姻史稿》,中华书局,2005年第1版,第7页、715页、717页。
⑥ 刘永济选释:《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9月版。
⑦ 引用原文均出自冯梦龙编:《警世通言》(下)第3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1月版,以下同。
⑧ 《冯梦龙全集》卷7《情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4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