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达洛卫夫人》 赛普蒂默斯 荒诞
摘 要: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凭借她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理解,超前地捕捉到了弥漫于英国社会上空的荒诞气息,并通过塑造赛普蒂默斯这样一个社会畸零人物,把世界的荒诞和人在荒诞社会中的荒诞感受展示出来。
按照《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荒诞一词来源于拉丁语a urdus (ab- + surdus),指一种不合理、不合逻辑的、不和谐的状况。人与世界的这种荒诞关系自古有之。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巨神西绪福斯冒犯了天规,被贬入地狱罚做苦役。他将一块巨石由山脚下往山上推,每当快要推到山顶时,巨石便骨碌骨碌滚下山来,他又得重新往山上推。如此周而复始,永无解脱。这个神话故事经常被学者引用,来说明人与世界不协调的对立的荒诞关系。中国神话小说《西游记》,通过夸张、变形、怪诞的手法,讲述唐僧师徒一路降妖除怪、历经磨难求取真经的故事,可说是古代中国人对人与世界之荒诞、对立关系的经典阐释。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两次世界大战对人们身心的摧残,经济危机对社会的威胁,法西斯势力的猖獗,战后世界的混乱等都动摇了理性世界的基石,并使历史进步和科技发展的信念大厦轰然倒塌。现代社会的人在震惊、失落、绝望的同时,愈发认识到理性的缺失,科技对人的异化,人之于冷漠世界的孤独、无助和他者的地位,因而衍生出了叔本华“人生是痛苦的”呐喊和尼采“上帝死了”的宣告,以及加缪和萨特等存在主义者关于“世界是荒诞”的论断。“荒诞”意识以其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盘踞于人们思想中,并经萨特和加缪等存在主义作家的经典阐释和荒诞派戏剧的精彩演绎而得以发展到了极致,成为二十世纪文学的支配性主题。
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选取了“一战”后的英国社会作为小说背景。“一战”的炮火粉碎了传统的伦理道德观以及根深蒂固的理性和秩序观念,造成了人们对西方文明普遍的幻灭。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冷漠,人性受到严重的压抑和扭曲。人们生活在一个混乱、冷漠的世界中,从而越来越多地体会到世界的荒诞。伍尔夫创作《达洛卫夫人》时,存在主义哲学和荒诞思想尚处于萌?时期。但是,作为一位嗅觉敏锐的作家,她超前地捕捉到了弥漫于社会上空的荒诞气息,并通过塑造赛普蒂默斯这样一个社会畸零人物,把世界的荒诞和人在荒诞社会中的荒诞感受展示出来。
一、荒诞的世界
“荒诞”是存在主义的一个关键词。按照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即一切的存在都是“自在”的、偶然的、毫无道理可言的。如同萨特小说《厌恶》中的洛根丁在公园看到的栗树根一样,世上的事物盘根错节、杂乱无章地纠结在一起,以一副混沌、扭曲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根本无视人的喜怒哀乐,完全游离于人的逻辑和理性之外。这种世事的无意义与不合理就造成了世界的荒诞。存在就是荒诞。在《达洛卫夫人》中,世界的荒诞透过赛普蒂默斯扭曲的视角呈现在读者面前。
赛普蒂默斯是一位平民青年。由于在战争中受到刺激,他精神陷于崩溃的边缘。他想象自己就是上帝,在向世人昭示真理;他看见死去的战友在树后应声而唱;他听见麻雀在用希腊语唱歌……然而,他扭曲的视角却折射出英国社会荒诞、丑陋的一面:
实际上,人既无善意,也无信念,除了追求眼前更多的欢乐之外,没有仁慈之心,这就是真相。…… 人们成群结队地去狩猎。他们结成一伙又一伙,去搜索沙漠,尖啸着消失在荒野中。他们抛弃死者。他们脸上满是怪相。……他们身上渗出一滴滴罪恶,他们从未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画的他们的丑态,赤身露体,装模作样。在街上,卡车在他身边隆隆驶过,招贴画上揭露种种令人炫目的暴行;男人陷在矿井下,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群伤残的疯子列队在托特纳姆考脱大街上,跨着轻松的步伐,龇牙咧嘴地向他点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每个人都抱歉似的、而又得意洋洋地显示不可救药的苦恼;这些疯子正在操练透风,也许是作为展品,供公众消遣(人们哄然大笑)①。
透过赛普蒂默斯疯狂的视角,常人司空见惯的世间百态以一种夸张、扭曲的形式呈现出来,烘托出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无意义。
不仅如此,莎士比亚等先贤们的作品无一不在警告世人,人的行为是多么肮脏、龌龊,世界是多么令人厌恶。
莎士比亚多么憎恨人类——穿衣,生孩子,腌月赞的嘴巴和肚子!这一点,如今已被赛普蒂默斯识破,那就是蕴含于华丽的词藻之中的启示。一代人在伪装下传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无非是憎恶、仇恨、绝望。但丁就是如此。埃斯库勒斯也是如此。
更可怕的是,在这荒诞的世界中,人性已经堕落为“鼻孔血红,面目可憎,残暴透顶的畜生”。医术低劣却自高自大的霍姆斯大夫和道貌岸然的威廉爵士们纷纷摇身一变,成为人性的化身。他们打着“科学”的幌子,高喊“平稳”的口号,充当统治阶级的护卫和主持“正义”的法官,实则干着惩罚异己,扼杀自由性灵的勾当。面对赛普蒂默斯的疯狂举动和异端言论,人性的法庭定要严加惩处。“埃文斯阵亡时,他满不在乎,那便是他最大的罪过。”据此,人性已判处他死刑。法律虚妄,人性残暴,社会至此,岂非荒诞之至?!
二、荒诞的感受
荒诞感属于人的非理性范畴,是人面对世界时的一种主观感受和自我心理体验。加缪曾说,“在人的努力这点上讲,人是面对非理性的东西的。他在自身中体验到了对幸福和理性的欲望。荒诞就产生于这种人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②。作为主观意识存在的人在面对不合理的、冷漠的世界时,虽奔走呼号,却无人理睬,必然会生出深深的荒诞感,即孤独、无奈和绝望。
在《达洛卫夫人》中,赛普蒂默斯的荒诞感来源于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作为一个饱受战争创伤的人,赛普蒂默斯对于家庭和社会的庇护有着本能的渴望。然而,工业化和战争已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严重异化。人与人关系疏远、冷漠,甚至敌视,彼此缺乏交流,互相之间不能理解沟通;社会成为压抑、敌视、戕害人本体的异己力量;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丧失殆尽;人受到社会的排斥,面临被放逐的困境。这种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就构成了人与世界间不合理的、冷漠、敌对的关系——荒诞。面对人际间的隔阂和社会的边缘化,人不可避免地会生出深深的荒诞感。
在《达洛卫夫人》中,赛普蒂默斯的荒诞感首先来源于他与妻子关系的隔阂。意识到自己感觉能力的丧失,赛普蒂默斯将希望寄托在妻子雷西娅身上。他期盼可以与她交流,心意相通,因为“互通信息意味着健康,幸福”。于是,雷西娅成为“正常”和幸福生活的象征以及他回归“正常”、重获幸福的指望。然而,雷西娅却不能理解他:她对霍姆斯大夫的看法与他完全相反;她总是打断他的思路;她对他的呓语感到痛苦、惊慌、不可思议。妻子本应是可以信赖和倾诉的对象,但是赛普蒂默斯与妻子却从未有过默契,两人的思想总是处于一种错位的状态。“雷西亚摘下结婚戒指”③这一情节则象征性地揭示了夫妻关系的不和谐和彼此的隔阂。连爱情和家庭都不能扭转他的“他者”地位,赛普蒂默斯回归“正常”的指望彻底落空。他不得不独自品味孤独和失望,在荒诞的泥潭中挣扎。
相比之下,赛普蒂默斯更为深刻的荒诞感来源于他的不见容于社会所造成的无法弥补的孤独和绝望。在这个充满丑恶的世界里,赛普蒂默斯肩负起了向人类昭示真谛的使命:“第一,树木有生命;第二,世上没有罪恶;第三,爱和博爱。”“他是降临人间重建社会的上帝。”“他曾经死去,如今又复活了。”伍尔夫使用了一系列耶稣的意象,象征赛普蒂默斯为拯救人类而受苦受难的悲剧英雄形象。然而,在霍姆斯大夫和威廉爵士为代表的社会卫道士面前,赛普蒂默斯昭示真谛的行为公然违反了统治阶级的现有秩序,犯了“平稳”的大忌,因此被无情地打上了“疯狂”的烙印,最终为社会所不容。于是,他发出了绝望的哀叹:“他已被判决,遭到遗弃,孑然一身,同濒死的人一样孤苦伶仃……这个被抛弃、被排斥的畸零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的最后一个厌世者,他回眸凝视红尘,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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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以统一性为原则的社会中,在一个“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世界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反倒被视为疯狂,遭到亲人和社会的排斥。至此,赛普蒂默斯的荒诞感已无以复加。
三、荒诞的人
什么是“荒诞的人”?“荒诞的人”就是异化了的、被社会所排斥的畸零人。他们生活在一个变态的社会中,形单影只,命运多舛,任凭权威力量的支配,身心备受无端的折磨,因而变成言行古怪、性格扭曲的“荒诞人”。《达洛卫夫人》中的赛普蒂默斯正是这样一个“荒诞的人”。
战后归来,面对世界的荒诞和社会的残暴,赛普蒂默斯震惊、恐惧、孤独万分;他行为怪异,满嘴呓语;他丧失了常人基本的感觉能力:好友阵亡,他本该悲痛欲绝,而他却表现得满不在乎;妻子娇小可爱,他本该怜香惜玉,可他却对妻子的依恋和痛苦视而不见。然而,赛普蒂默斯的所谓“感觉的丧失”和“疯狂”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理性的丧失,因为“他能推理,也能阅读……他能算清账目,头脑十分健全”;他对人性的丑恶和社会的残暴有着超乎常人的清醒认识。实际上,他所丧失的不过是这个荒诞社会所规定的对现有秩序的满足和对生活的满腔热情。“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他们似乎很幸福,聚在街心,高声叫嚷,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争论不休。他却食而不知其味,感觉麻木。”“肯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一语道破了他的荒诞根源,并加深了他的荒诞意识,使之发出“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哀叹。
由此,我们联想到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那个浑浑噩噩、冷漠麻木的默尔索:母亲去世,他吃喝照常,享乐依旧,毫无悲恸表示;女友对结婚一事要他表白心迹,他却说结不结婚两可;上司对他有意提拔,他竟毫无热情,悉听尊便;他无意中杀了人,却并不为自己辩护;得知被判死刑后,他不仅毫无畏惧,反倒暗自希望在自己执刑那天能有更多的人来观看。像麻木的赛普蒂默斯一样,默尔索以他近乎白痴似的超脱态度对待生活中的一切。然而,如同赛普蒂默斯并不疯狂一样,默尔索也决不是白痴。他临死前拒绝向神父忏悔,并痛斥他连是死还是活着都不清楚。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足以显示出他对荒诞的大彻大悟。
由此可见,“荒诞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疯子、白痴,而是对荒诞的世界大彻大悟的人。他们形象猥琐懒散,但不堕落;他们表面麻木,但内心敏感;他们“出淤泥而不染”,对世界的荒诞保持了清醒的认识,却又常常对一切表现出漠然和无动于衷。究其根源,是世界的荒诞造成了人性的异化和扭曲,使一个原本正常的人丧失了对生活应有的激情,以至于欲爱不能、欲哭无泪。于是,就只剩下麻木和漠然作为对荒诞世界的无声反抗。
《达洛卫夫人》的创作远在存在主义思想和荒诞派戏剧盛行之前,所以不能说伍尔夫的创作是受到了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然而,通过上文对赛普蒂默斯这一人物形象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伍尔夫凭借她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洞察,已经具备了对荒诞的模糊认识,并超前探讨了后来的存在主义者和荒诞派戏剧家所执着的“荒诞”问题。只不过,受时代的限制,“荒诞”在这本小说中还只是一种意识,还远没有上升到哲学的高度。
(责任编辑:水 涓)
本文系2006年河北师范大学青年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蔡玉侠,硕士研究生,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赵英俊,硕士研究生,河北师范大学大学外语教学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英语教育。
① 引自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孙梁、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91页。本文原文引用的部分除特别注明外,均引自该书,不再一一标明。
② 阿尔贝特•加缪:“荒诞的墙”,《二十世纪文学中的荒诞》,柳鸣九主编。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79-第280页。
③ 见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孙梁 苏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65-66页。妻子雷西娅因为手指瘦了很多,就摘下了结婚戒指,放进了包里。但是夫妻二人因为缺乏必要的交流而导致互相的隔阂和不理解。赛普蒂默斯认为他被妻子抛弃了,因而越发感到孤独和绝望。
参考文献:
[1] 阿尔贝特•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加缪全集》,第3卷,柳鸣九、沈志明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2] 阿尔贝特•加缪:《局外人》,沈志明译。《加缪全集》,第1卷,柳鸣九、沈志明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
[4] 让-保罗•萨特:《厌恶》,郑永慧译。《萨特作品精粹》,郑永慧选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5] 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