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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素芳 文选 ]   

从《十八春》解读张爱玲小说的悲剧美

◇ 阮素芳


  关键词:悲剧 男权 女性
  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以悲剧故事见长,她作品中的亲近而又悠远的故事情节长久地征服着广大读者的心。本文就以《十八春》为例,从男权笼罩下的女性生存环境、同性相残的女性、缓释个性压抑的悲剧美等几个角度,分析张爱玲对现代女性命运的深刻透视。
  
  张爱玲小说以其古老而又亲切,新近而又悠远的故事情节长久地征服着广大读者的心,作品内容丰厚而多义,语言斑斓多姿,彰显其个性。张爱玲笔下的人生,始终衬着一种凄怆悲凉底色。尘世的喧嚣烦人、生命的琐屑卑微、命运的不可理喻,凝聚生成层层叠叠的挫败感、失落感、荒诞感、苍凉感,无所不在地笼罩着她的每一个故事和每个人物。这是张爱玲作为一个敏感自省的现代人,对个体生命历程中的生存寂寞和生存痛苦以及生存恐怖的深刻感悟,也是她对生命悲剧性的理性认知。在她的作品中,她不动声色地讲述着现代人一个又一个在黑暗中坠落毁灭的凄凉故事,还这个无聊而又无奈的世界以无奈而又无聊的本来面目,她用诡谲慑人的文字精雕细刻各色人等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压抑、伤痛、畸怪、荒唐和无聊,并探幽发微其内在的人性根源,从而将自己清醒深刻的悲剧意识寄寓其中。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强烈的生存欲望和泼辣的生命力, 这些人物为了能在这平庸烦忧的世俗中抓住点具体的东西作为生活依靠,他们拼命地挣扎奋斗,甚至不择手段地索取追寻,然而现实却偏偏那么不尽如人意,生活中处处布满障碍或陷阱,使他们纵然竭尽全力挣扎却永远无法满足所想所望,只能一次次地悲哀妥协,一步步地无奈退让,最终退无可退仍难逃失败毁灭的结局。小说《十八春》是她为数不多的长篇代表作品,也是一部描写爱情故事的悲剧作品。每每读《十八春》, 审视《十八春》时, 首先吸引我的是作品中的爱情悲剧大转折的描写, 犹如读《红楼梦》之黛玉焚稿断痴情处, 其震撼力简直均等。爱情的悲剧当然具有震撼力, 然而, 《十八春》里又不止是爱情的悲剧, 其中关于女性命运的刻画更加震撼人心。《十八春》里的女人, 她们依附于男人, 互不相容, 她们的一生都浓浓地笼罩着悲剧性。
  
  一、男权笼罩下的女性生存环境
  
  中国古代就有女娲抟黄土造人的神话和女娲与伏羲为夫妻生育了人类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中毋庸置疑的一个问题是,“造人”是由女性独立完成的,再加上由于母乳的哺育、母亲的呵护而产生的恋母情结,使得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女性崇拜因素。而且在人类初期的社会活动中,母亲的凝聚力和女性的作用表现得明显、充分,但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以后,男性改变了女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现实,成为社会的主宰,在泱泱大国流传,女性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为了男性的附庸和陪衬,似乎女人生来就是要结婚嫁人,为别人传宗接代。
  结婚是她们的职业, 这是张爱玲《封锁》里吴翠远在念完大学参加工作后发出的感叹。虽然受过高等教育, 似乎并没有使吴翠远形成坚强的品格, 相反, 她很后悔自己去读那么多书, 蹉跎了许多的岁月, 以至于无法找到称心的丈夫让自己去依靠, 这应该是经济上不独立的女人才具有的想法, 可是事实却并非这样, 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同样有此想法。女人怎么生活? 没有谁能指得出确切的道路, 女人们自己也说不明白, 可是, 又有谁能否定女人是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呢? 尤其是在张爱玲的作品里, 女人们总是很迫切地想抓稳一个男人, 将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尽管张爱玲很怪僻地想逃开所有的人, 她笔下的女人却与她自己很不相同。
  《十八春》主要讲述了几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 涉及到各自的父辈。在关于父辈的世界里, 父亲这个角色总是很不明朗。女性角色则显得更强、更明朗一些。这么说来, 这一代女性, 应该不存在依附于男性的问题了。其实不然。世钧的母亲, 书中唤为沈太太, 是沈啸桐的原配, 却几十年不得不与丈夫别居。丈夫在外面另有一个小公馆, 虽名为小公馆, 其排场却大于她这儿。沈太太带着小儿子世钧和大儿媳及大孙子过活, 生活来源是沈家的店。她一个人承担了沈家的生活责任, 对丈夫的别居也没有恨意。她的全部要求是到了除夕, 一家之主的丈夫必得回家, “一家总得像个人家, 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 也应当准时回家, 主持一切”①。丈夫到家似做客一般, 她根本管不着。像她这种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的人, 为什么不离开不爱自己的丈夫, 干脆与他离婚呢?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 沈太太算不算个新式妇女? 她自己经营皮货店, 养活家人, 在经济方面, 这足够成就她做一个新式妇女了。但是, 她不是一个在其他方面也有新思想的人。经济上的独立, 是她迫不得已, 她并不以此为幸, 相反, 她还以之为不幸。在那个时代, 一个女人,做了有钱人家的媳妇后, 只该相夫教子, 哪该养家糊口呢? 无夫可相, 只不过是自己身为女人的不幸罢了。因此, 她只能算是个经济上独立的旧式妇女。世钧不快乐,她自己也是不快乐的,但是旧式妇女想不到用与丈夫离婚来获得独立自由, 相反, 她们还要在家里等待变心的男人或花心的男人回心转意。
  在父权制社会里, “道德也好, 法律也好, 都要求已婚妇女无可逃避地完全接受丈夫的性情”, “父权制在家庭中如鱼得水。”可悲的是, 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准则内化到女性的心里, 成为大多数女性价值系统的组成部分。总之, 男人们总是可以毫不顾忌地背叛自己的妻子, 而他们的妻子却死心塌地接受这种背叛。或许, 男人自己根本认为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的, 谈不上背叛。他们在外面漂荡够了, 老家对他又产生了吸引力, 他就理所当然地回家。沈啸桐年岁已高, 感觉姨太太及与其生的孩子不如世钧可靠时, 便回到沈太太这儿。他回家并不是对沈太太回心转意,而是出于自己年岁已高的个人考虑。沈太太几十年的不开心、抑郁,因为丈夫的回归而一扫而空,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可以说获得了圆满,我们不得不承认,女人尽管在经济上独立,情感上、心理上却是怎么也无法独立的。
  作为旧式的女人,沈太太及沈啸桐的姨太太是典型的代表,在新派的女子中,曼璐可以算是代表了。曼璐其实是一个坚强、勇敢、富有牺牲精神的女人。为了养活一家人,她放弃了自己与慕瑾的爱情,做了一名舞女。出卖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换得一家苟安, 留给她自己的只剩下苍老和凄惶。曼璐最终嫁给了一个无钱无势的小混混祝鸿才, 也算是一生有了个着落。谁能想到这个着落并不稳妥, 等祝鸿才发迹后, 曼璐并没有享受到一个女人应享有的安定的家庭生活。祝鸿才有了钱以后就开始显露出他的本性, 对曼璐没有一个好声气, 甚至还向她明言自己对曼桢的企图。年老色衰的曼璐怎么也拴不住祝鸿才的心, 如果失去祝鸿才这个依附, 她此生算是无以为计了。为了保住这个男人, 只有无限制地满足他, 甚至是做了满足他欲望的帮凶。
  撇开别的理由不说, 曼璐为了依附祝鸿才而出卖曼桢, 其实也与她认为慕瑾移情别恋于曼桢是与曼桢的横刀夺爱有关。她的心底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珍贵的情感记忆, 结果却是这情感根本不存在, 甚至成了耻辱。这种情感上的依附不存在, 那就只有拼命抓住那能抓得住的生存的依赖了。
  女人依附于男人的这种生存状态,难道是女人的错吗?《十八春》里没有回答这一点, 我想只要父权制的社会结构没有改变,女性就会一直处于男权的笼罩之下,女性处于依附地位的性别结构特征就不会发生改变,女性的悲剧就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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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同性相残的卑微女人
  
  《论语》说“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近之则骄,远之则怨”,可见孔子时代就已经认识到了女人难以捉摸的一面。自古以来,女人与女人之间因为性别相同、心态相近、生存环境相似以及社会地位低下等原因的存在,她们经常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伤害,乃至发生着见血和不见血的硝烟。作为杰出作家的张爱玲就在她的作品中极尽笔力来探究女性幽隐的深层思想以及难以捉摸的内心世界,用她的细腻感触体会着女人的自恋、堕落、淫荡、自私,体会着女人对金钱的渴望等思想行为背后,所隐藏着的人性被扭曲的悲哀。
  《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张爱玲为了使女主人公梁太太出场时有一个符合她的环境,刻意营造出一种“霉绿斑斓”的散发着一股股阴森寒气的畸形的异样的世界。她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趴在她腮帮子上”的样态出场,让人觉得怪异十分。这五毒之一的蜘蛛,暗示着梁太太因忌妒心理而形成的恨意,正向蜘蛛吐丝织网一样,悄悄地布下天罗地网,伺机捕杀猎物——薇龙。梁太太年轻时为了钱财自愿做花甲富翁的妾。但老翁死得太晚,她的青春也随着不死的老翁而消失殆尽,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她只好用钱掌握住女孩,利用她们勾引男人上门,然后拥有男人。当梁太太知道她培养的睇睇私下里和唯一不能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乔琪有了私情后,因嫉妒而生恨的梁太太使用各种卑鄙手段把睇睇嫁到了乡下,这充满恶意的、嫉妒的恨断送了睇睇的一生。
  乔琪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放浪消极颓废情调的青年,却深深地吸引了薇龙。梁太太恨自己年老色衰,更恨薇龙的青春娇嫩。她利用乔琪好逸恶劳的劣性,一箭双雕地控制住了薇龙和乔琪,她就像一个贪婪的蜘蛛一样吸食着薇龙的血,把她的潜伏着歹毒的幽暗的心灵渐渐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如果说,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之间难以相容,那么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之间又是怎样呢?《十八春》里的曼璐,为了巩固自己的婚姻,竟然母女联手设下陷阱让祝鸿才强暴了妹妹曼桢。但我们也应记得,曼璐曾经有过高尚的情操,为了养活家人,她不得已卖身下海,年华老去,只能屈就祝鸿才,怎奈祝鸿才却还窥伺着她的妹妹。开始曼璐还训斥祝鸿才的无耻,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了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头来还是给人做姨太太?你别竟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③
  而且作者还安排了一场让曼璐再会初恋情人的一场戏。她故意穿着当年慕瑾最喜欢的颜色的衣服,带着一颗圣洁的心去见慕瑾,慕瑾却告诉她:“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的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慕瑾的话粉碎了她怀之以自重的回忆——那联系着她的一切美好的品德。她恨,她将这恨发泄在妹妹身上,嫉妒妹妹年轻,嫉妒她有着美好的前程,而自己的一生已经完了,且仅有的一点珍贵的初恋回忆也被妹妹破坏了。曼璐为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她还是设下圈套,以病为由,让祝鸿才侮辱了曼桢,遭到曼桢的强烈指责后,曼璐长久以来的用道德压制的屈辱喷发了出来:“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一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的地步?”在曼璐的歇斯底里的喊叫中,我们看到了手足相残的境面,曼璐在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害之人的同时,却又演绎成了害人者。我们在看到现实残酷的同时,我们也感受了曼璐那种变态的昏暗的内心世界。
  
  三、缓释人性压抑的悲剧美
  
  无论是出于何种环境下生活的女人,其实“幸福”都是她一生所期望的,甚或是一生都被“幸福”这两个字痛苦地折磨着。张爱玲就在她的作品中淋漓尽致地重现了女性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为了追求到“幸福”,从无所适从到麻木接受的心理变化过程,以及因为渴望获得“幸福”而备受压抑以至于扭曲变形的女性悲剧的种种现状。
  《不了情》里的家茵是一个独立到都市谋生的知识女性,为了生存而做家教的她认识了学生的爸爸宗豫——一个受旧式婚姻折磨的男人,并相互产生了爱意。家茵的出现坚定了宗豫与旧式婚姻决裂的决心。而饱尝被父亲抛弃痛苦的家茵的善良的本性使她不忍伤害宗豫的孩子,她选择了离开,爱而不能相伴的悲剧只能由她一个人默默地接受。《连环套》里的女主人公霓喜丰韵泼辣,有着野花般的强悍的生命力和进取心,想结成一桩正式的婚姻、获得一个名言正顺的妻位和经济依靠是她唯一的最高的生活理想。为实现这一目标,她顽强奋斗主动出击甚至拼命挣扎,先后与七个男人同居过,然而纠缠到人老珠黄,直撞得头破血流也还是在正式婚姻的外面徘徊,尴尬而屈辱地生活着。《花凋》中的郑川嫦,在与心仪的男友确立了恋爱关系后,的确尝受过短暂的青春欢乐。然而,命运却绝不肯放过她,她染上了严重的肺病而且久治不愈,父母竟然不愿花钱为她医治,男友也弃她而去。对父母、爱情、对未来都不再抱有幻想的川嫦,只剩下挣扎着活下去的本能的欲望。
  《十八春》中世钧的母亲沈太太年轻时丈夫弃她而去,她却替沈家抚养着子孙后代,打理着店铺,等待着丈夫年老时回家安享,可悲的是她却从没有想过结束这种尴尬的婚姻。
  如果说梁太太的婚姻悲剧是无意识的,处于一种不自觉的悲剧状态。而曼桢却不同,她独立、有主见,她的头脑里没有依附男人的观念,用真情回报着世钧对她的爱情。但不幸的是曼桢被姐姐出卖给了祝鸿才,把她的人生推入到了骤然而来的悲剧中。《十八春》里的其他女性,如曼璐等其悲更是自不待言。
  纵观张爱玲的作品,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家庭和甜蜜的爱情。究其原因,我想我们不能不联系她的家庭历史和个人的婚姻爱情经历。张爱玲的祖父张佩伦为李鸿章之婿,祖父母的辉煌却没有照到张爱玲的身上。相反,父亲的遗少习气与母亲的进步思想,多方面的影响了她。她与胡兰成与赖雅的相恋相依都永远的成了过去,都给她留下了广阔的思维空间,使她更能以女性的细腻的心思和目光分析审视女性生活。从心理学角度讲,张爱玲之所以能写出诸多成功的文学作品,塑造诸多的成功女性形象,其实是她在现实人生中感受父权社会的压抑在作品中的再现,是压抑的人性借助文学作品进行的一种缓释。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亚里士多德在几千年前也曾经说过:“悲剧是崇高的,是美的。”张爱玲作品中诸多女性的命运虽然是悲剧性的,终究还是美的。几十年来,我们接受着张爱玲作品中渗透出的彻心彻骨的悲剧感,接受着由这种悲惨表现出来的美,体会着由这些人物命运和遭际发散出的一种真实、平朴和日常的亲和力,这些都不断地引起我们的认同感和悲凉感,使我们永远地感到回味无穷,又富于启示。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阮素芳(1968- ),黑龙江林业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哈尔滨师范大学在读硕士。
  
  ①③④⑤ 金宏达:《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1996年版。
  ②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从《十八春》解读张爱玲小说的悲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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