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许筠 人物传 自叙传 多教合流
摘 要:韩国李朝时著名文学家、思想家许筠以写实笔法创作的《严处士传》《荪谷山人传》和以虚构手法创作的《张山人传》《南宫先生传》《蒋生传》等五篇汉文人物传,分别描述了五位传主的才艺、个性、遭际和传奇经历。许筠借此抒发了自己的愤懑之情,表达了自己的理想追求,也流露出多教合流的思想。从五位传主身上,明显能看到许筠自己生活的踪影和个性、气质。因此,这五篇人物传有着明显的“自叙传”色彩。
许筠(1569-1618),字端甫,号蛟山、惺所,又号白月居士,韩国李朝时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他精通汉文,以汉文创作的《闲情录》《惺所覆瓿稿》《鹤山樵谈》等著作中保存了大量文学及理论作品。其中,《惺所覆瓿稿》中的五篇人物传《严处士传》《荪谷山人传》《张山人传》《南宫先生传》和《蒋生传》有着明显的“自叙传”色彩。
“自叙传”是对作品与作家创作心理的关系的一种概括。它强调文学创作的主体性,重视作家个性、气质在作品中的体现,在创作过程中高度重视创作主体亲历的经验。许筠在人物传中肯定或赞美的五位传主均为怀才不遇的才子或身怀绝技的高人。如果把文本内容和许筠的生平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传主们所处的社会环境、性格特征和特殊经历都或多或少和许筠类似,明显寄寓了他本人的思想观念和理想追求。因此这五篇人物传有着明显的“自叙传”色彩。通过研究人物传,我们能进一步了解许筠,了解其所处的时代、社会。
一、出众的才技
许筠的五篇人物传中,《严处士传》和《荪谷山人传》是以写实笔法为真人真事所作的传,其中的荪谷山人就是许筠的老师李达。许筠对二人的生平经历写得很简单,但很赞赏他们的才华。《张山人传》《南宫先生传》和《蒋生传》三篇的传主是否确有其人,不得而知,但许筠却极尽夸张、虚构之能事,把三人的经历遭遇写得曲折离奇,而侧重描写的仍是其超人的技艺。这绝非偶然,而是作者有意安排,另有深旨。
严处士“为诗赋甚古……于书无所不通”,“为文简切有致,而诗亦壮丽”。
荪谷山人“少时于书无所不读,缀文甚富”。“其诗清新雅丽,高者出入王孟高岑而不失刘钱之韵。自罗丽以下,为唐诗者皆莫及焉。……名动东国。”“去太白亦何远乎。”
许筠乃饱学之士,文学造诣很高,诗、词、赋、传、记、小说、诗话无不精通,是一个文学集大成者。南龙翼《壶谷诗话》评曰:“百体具备,妙解旁通,虽盛世无出筠右者。”这是对其创作的最好概括。许筠的各体文学创作不仅数量多,而且艺术价值很高。从各代学者的品评中可见一斑:其师李达评其《枫岳纪行》四十七篇:“俱古雅清丽,高者汉、魏,下亦开元大历间,不意晚季,有此正始之音。”韩国当代学者李家源说其诗词:“奇警清丽,沉郁顿挫,不蹈袭前人旧套,而犹无背于古法。”即使是将其看作“天生一怪物”而排斥、打击他的当朝统治者也说其“长于词章”,“有文才”。中国的学者也对许筠的创作赞赏有加,明人吴明济为《朝鲜诗选》作序,说:“即抵王京,馆于许氏,伯仲三人以文鸣东海。”(伯仲三人即许筠和他的两个哥哥)清人钱谦益《列朝诗集》云:“许筠与其二兄?、?以文鸣东海,而筠尤敏捷。”
在诗歌理论方面,许筠也很有成就,李家源先生说:“许筠既有过人之慧性,乃持绝代之藻鉴,故其对文学的理论,偻指我邦数千年来无数评家,无能出其右者,光光怪怪的一颗彗星,自可永不瞬灭也。”他遍读中朝历代诗词,见解独到、精辟,是出色的诗论家。金万重《西浦漫笔》认为“其识鉴,当为近代第一”,可谓中肯。
许筠说严处士和荪谷山人的创作“简切有致”“壮丽”“清新雅丽”,也是他自身创作所追求的风格和其诗论的重要内容,如《惺叟诗话》说道:“洪舍人侃诗,?艳清丽,其《懒妇引•孤鹰》篇最好,似盛唐人作。”“我国诗,当以李容斋为第一,沉厚和平,淡雅纯熟。……高古简切,有非笔舌所可赞扬。”所以,他以这些术语来评论传主的创作,实际上也正和自己的创作及理论相契合,乃有意为之。
再看其他三位传主的绝技:
张山人:熟读经书后能“呼召神鬼、治疟疠。” “择(鱼)死者,盛于水盆,以七药投之,鱼更活。”“不解文而文自好,……能于昏读细字,其他杂技戏如布瓶盛酒……等事炫耀世人者,不可记。”
南宫斗:遇仙人,授以成仙之道,成地上仙,可“数日绝食不寐”。
蒋生:“以面孔学十八罗汉,无不酷似,又蹙口作笳箫、筝琶、鸿鹄、?鹜、鸦鹤等音,难卞(辨)真赝。夜作鸡鸣狗吠,则邻鸡犬皆鸣吠焉。”“奋迅一踊,飞入数重门。”
这些被许筠描绘得有声有色、颇富传奇色彩的绝技,几乎都是常人无法做到的;而传主们施展这些绝技的目的都是正义或善意的,没有用来损人或害人,这也符合许筠的性格特征和理想追求:他博学多才,光明磊落、一腔正气,爱打抱不平,主张扶正祛邪。而身为一个文人,又逢统治昏聩、压抑人才的社会现实,其各种正义主张无法实现。这时,受《西游记》和《太平广记》等中国古代小说、笔记影响的他,便产生了另类的幻想,希望能练就超常的才能、技艺来解决现实问题。
二、艰难的处境和不完满的结局
许筠在《遗才论》中说:“入我朝,用人之道尤狭,非世胄华望,不得通显仕,……天之赋才而均也,而以世胄科目限之,宜乎?常病其乏才也。”这就造成了“名湮没而不传”的局面。许筠在人物传中也表明了这种观点。他笔下的五位传主,虽有出众才技,但由于出身低微(甚至低贱),所以际遇、结局并不完全尽如人意。
严忠贞:“父早卒,家甚贫,躬薪水,自给。养其母极孝。”“乡评臧否,……一切以义裁之。乡人皆爱而敬之。训诲后进。”“不媚于王,卒穷以终。其才不少售,惜哉。”
李达(益之):“双梅堂李詹之后,其母贱,不能用于世。”“性且荡不检,又未习俗礼,以此忤于时而善谈今古,……不事产业,人或以此爱之。平生无着身地,流难乞食于四方,人多贱之。穷厄以老。”
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李朝社会,严处士的“不媚于王”,荪谷山人的“行为不检”“未习俗礼”,不能被统治者容忍,甚至被认为是一种反叛。这也和许筠自身的性格、遭遇很相似。许筠性情耿直、桀骜不驯,不愿意巴结权贵。他在《对诘者》中说:“吾性鄙拙,疏而且粗。无机无巧,不谄不谀。”对儒家思想的反感使他不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筠聪敏才华,追古无俦, 而浮妄轻薄,且无行检。”所以被流放一次,罢职五次。他自己在《自戏》诗中也有总结:“少小负才名,明珠耀上京。浮荣消命薄,狂态受人轻。” 但他仍和严处士、李达一样不肯屈就于世俗,他为严处士、李达喊冤的同时也是为自己鸣不平。
其他三位传主的传奇经历和结局也同样反映了许筠的怪诞的理想追求,这正曲折阐释了他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张汉雄:“不知何许人,习有仙术。壬辰乱起,剑解而去。”
南宫斗:“斗伉倔自矜,性刚忍,敢为,恃才豪横于闾里,倨不为礼于长吏。”后由于不忍没有练成飞升之术,只能成地上仙。最后,“……拂衣辞去,人言其还向龙潭去”。
蒋生:“不知何许人,往来都下,且有侠骨异行,以乞食为事。壬辰四月尸解而去。”
或因乱起,或因不见容于世人,三个人最终都以奇异的方式离开世俗,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安身之所。这是许筠为传主们安排的最理想的归宿,充满浪漫、神秘的色彩。而真正的儒家思想向来提倡积极入世、忠心为国,反对逃离隐逸。所以三位传主的逃避为正统思想所不容。“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故此类描写也多被时人视为荒诞怪谈。这都说明出身儒家的许筠在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后,洞察到了正统思想的局限和光海君统治的昏腐,并产生了反抗意识。他在朝文小说《洪吉童传》中描写了宰相庶子洪吉童因不满封建统治而结党反叛,最后建立了理想国,偏安一隅的故事,正说明了这一点。现实中,许筠也走上了反叛的道路,他与一些怀才不遇的文人结成了文学团体,密谋推翻李氏王朝,事发被处死。
[##]
综观五位传主的经历遭遇,虽然有他们的性格因素,但更主要的还是社会根源。所以,传主们的悲剧实际上也是许筠的悲剧。
三、多教合流的复杂思想
许筠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许晔是著名哲学家徐敬德的弟子,官至副提学,两个哥哥和姐姐都是著名诗人,所以,“许筠自是儒家子,‘学而为政’,是儒家传统的思想,故自非常关心政治”。许筠二十一岁中生员,二十六岁登文科,官至右参赞,“又是一高位官僚”。可知,许筠走的是纯粹的儒家路线。可是,历尽宦海沉浮的他对自己的出身和信仰产生了怀疑,并进而走向反叛,最终形成了多教合流的思想。
对许筠的宗教信仰问题,很多人都有议论。如安鼎福《顺庵严书•大学问答》说:“筠则聪明能文章,专无行检,居丧食肉产子,人皆唾鄙,自知不为士流所容,托迹于佛,日夜拜佛诵经,求免地狱。”许筠本人在《闲情录序》中记曰:“惺惺翁少?弛,乏父师训,长为无町畦之行,小技不足裨世,而束发登朝,以疏隽忤于时贵,遂自逃于老、佛者流,以外形骸、齐得丧为可,尚浮沉俯仰,以通狂惑。”
许筠对儒教的叛逆及多教合流的思想在其汉文人物传中亦有阐释:严处士行事“必以忠孝为先”,“养母极孝,……其母劝令学取第,益孜孜着力于问学,……屡擢乡解,得司马以荣之”。母亲死后,他住草庐、啜粥三年为其守孝。这是典型的儒家弟子的作为,但他不愿举仕,晚年走向了道家的归隐之路,“移居羽溪县,择山水幽绝处构茆舍”。原本出身儒家的荪谷山人,“行为不检”“未习俗礼”,也显然背离了儒教的规范。《蒋生传》中的蒋生最后也“向海东觅一国土去矣”。而最能体现许筠佛道合流思想的则是《张山人传》和《南宫先生传》。
《张山人传》中,道士张山人遇异人炼成魔法,能召鬼神,降猛兽。“一日,行峡中,二僧随之,至林薄间,有双虎出而伏迎。山人叱之,虎弭耳摇尾,若乞命者。山人自骑其一,令二僧并跨其一。至寺门,虎伏而退去。”张山人不仅仙术高明,且不计较教派之别,与佛门僧人同行并及时给他们以帮助。在《南宫先生传》中,出场人物都为佛门中人。南宫斗因义愤杀人被迫逃亡,出家为僧。受年轻僧人指点,入茂朱雉裳山拜师,其师是一老僧。南宫斗又从老师口中得知老师的老师也是一老病僧。但全传虽以僧人为叙述对象,他们的活动却完全是道家所属。南宫斗之师“苦志十一年,乃成神胎”,他认为南宫斗“君有道骨,法当上升”,并授之道家经书,以期南宫斗能练就不死和飞升术。当南宫斗因“不忍以败垂成之功”后,老师送他下山,又给他“老君之书”,让他回去后继续修炼。
出身儒家的许筠也不否认自己既信佛又修道,他在《答崔汾阴书》中说:“稍从老佛者流,托以自逃。……尤好竺典,……常以为不读此书,几乎虚过一生。”在他看来,佛道并不互相排斥,还能合为一体(佛道合流),正如他在《读<庄子>》中所说:“其恬淡寂寞,清静无为,默与佛子合。”
许筠出身儒家,却又不喜欢恪守传统儒家思想,视其为异端,并且对道教、佛教、天主教(“许筠尝自北京之天主教堂,得其地图及偈十二章而来。此实我国天主教之倡始也。”)都有造诣,最终形成了极为复杂的儒道佛天主四教混合的思想(多教合流)。但他并非真的笃信各教,只不过借以“销其现实葛藤之苦恼者也”。当时的李朝,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无法实现政治抱负的许筠在饱受打击、贬谪的失望之际,也未免靠幻想极乐世界和仙境以暂寻慰藉。所以,多教合流也只能说明许筠对现实的无奈。
一个人的生活、理想,总要受到时代与环境的制约,许筠在怀才不遇、深度失望之余产生了无比悲愤与激烈的反抗情绪,并诉诸笔端。许筠的这五篇人物传虽然篇幅短小,却是其自身情况的集中、曲折的反映,蕴含着许筠对自己性格思想的剖析和对理想自我及生存环境的设想。作品是作家主体情感、意识精神的产物,自我主观心理世界既是作品产生的根源,又是作品表现的对象。读者可以从这五篇人物传中了解许筠桀骜不驯的性格、坎坷的经历、复杂的思想以及当时社会扼杀人才的罪恶现实,领略他的创作心理和审美态度。所以,这五篇人物传是突出许筠的自叙主题的合理文体。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孙德彪(1964-),吉林农安人,文学博士,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朝文论比较。
参考文献:
[1] 鲁枢元、童庆炳、程克夷、张皓主编.文艺心理学大辞典[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
[2] [朝]许筠.许筠全集[M].汉城;成均馆大学大东文化研究院影印,1981.
[3] [韩]李家源.儒教叛徒许筠[M].汉城;延世大学出版部,2000.
[4] 光海君日记[M].汉城;探求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