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人性 天意 人事 悲剧
摘 要:《边城》是沈从文最有特色的中篇小说,历来被读者奉为“一部田园牧歌的杰作”、“这里一切是谐和”,但从人性、天意与人事的层面来细读《边城》,不难发现“湘西世界”中的不和谐因素,这些不和谐因素给《边城》涂抹上了浓重的悲剧性色彩。
《边城》是沈从文最有特色的中篇小说,同时代的批评家李健吾(刘西渭)盛赞《边城》是“一部田园牧歌的杰作,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影的适度配置,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批评家李健吾先生在这里只看到《边城》和谐、适度、温润的一面,而那暗含着的忧郁、隐痛、不谐和的一面却被他忽视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刘西渭先生的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的一点哀乐的原因。”从作者的这段真实评论来看,读者似乎应该可以推测出作者当时创作《边城》时的那点儿真实初衷和动机,以及似乎可以窥视出《边城》这部作品所流露出的那一点感伤笔调与暗淡底色来。
这里,我们不妨从其他视角去重新审视一下这部脍炙人口的名篇。首先从人性的角度去搜寻一下《边城》中产生悲剧的因子。沈从文所塑造的这个经过艺术净化了的理想边城世界看上去好像非常美丽,人情美,自然美,心灵美,是一个君子国,人与人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冲突。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这是一个理想化了的世外桃源,人的心灵不含一点渣滓,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汇充满了真诚。“然而,美不免使人忧愁。”用作者的话说便是这样,美到了极致,将是以其反面把那美,那原本极自然的东西给搅乱了,弄巧成拙了,这就是产生人性悲剧让人忽视了的那可怕的一面。就拿作品里的老祖父来说吧,他是一个具有丰富的人生情绪内涵的人物。他的性格并不复杂,勤俭、诚朴、待人宽厚、聪明又带有几分无害于人的狡狯。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就是这样一个历经人世沧桑与磨难的老人,从自己七十年来丰富的人生阅历中(翠翠母亲的死,始终是老头的一块心病,他一直为自己当时的哪怕是一顶点的疏忽过失而感到愧疚和忏悔),对翠翠的婚事显得万分的小心和谨慎,唯恐再出现当年自己可怜女儿悲剧命运的影子。正因为他太小心,太想把这件事做好,因此,从一开始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头便犯了一个偌大的错误,走到了人性的极端——这便是他始终没有揣着一颗平常心去自然处置这件极自然平常不过的事情——成熟青年之间的男欢女爱。所以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他搞得复杂化了,又是走车路,又是走马路,人家大老走了车路以后,他又觉得这样不好,又要去征求孙女的意见,甚至从来就不把话说清楚。而我们又知道,孙女翠翠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人又那么乖,懵懵懂懂的,内心深处又是那么压抑、封闭,对一切又是那么敏感,而这种压抑、敏感使她连爱的语言都不会表达,难道她能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吗?不能。面对祖父的一次次当作笑话似的发问,她只能羞怯地逃避或打马虎支吾过去。于是一系列的误会也便随之而生了。起初,是祖父与孙女翠翠言语、心灵之间无法正常、准确地沟通,两人之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东西隔阂着,而这种隔阂正是由于一方面爷爷内心过分谨慎、小心与言语的笨拙、不善表达,而另一方面则是翠翠封闭、内敛、羞怯、敏感的心理气质使然。例如祖父明明知道唱歌的是二老,且翠翠也喜欢二老,还跟翠翠讲故事说:“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来求婚,你将怎么说?”“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你看,这分明是祖父没把话说清楚,两个人又不善于沟通所以造成的人事误会。祖父始终使孙女翠翠处于一种不自觉的被动无知状态,而他又不善于诱导,翠翠的理性情感一直没有被挖掘出来。而翠翠这种少女特有的对爱情的敏感与羞怯,则为后面故事的悲剧结局埋下了隐患。
我们再来看看这悲剧中受到伤害的另一方,天保和傩送兄弟俩。兄弟俩同时爱上了渡船的小孙女翠翠,且又都爱的那么真切和痴情,这样就产生了一个尖锐的情感冲突。“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该娶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谁赢了谁争到翠翠,可是他们都没有,作者说这是两兄弟不可以的,但是他们也不像城里人那样胆小,“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怯懦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但他们都很绅士化,最后就采取了一种有地方民族特色的文明竞争方法——唱歌。而问题又出来了:一来大老不善于唱歌,其次则是二老很浪漫,他以为哥哥唱歌比不过他,所以要代唱,把一场很严肃的爱变成了一场游戏。结果导致翠翠在梦里听到了歌声,然后歌声把她浮起来,放到了一个悬崖上,她摘了她平时一直熟悉的虎耳草。翠翠的梦做得很甜蜜,很美,可是她却始终找不到归属感,醒过来的时候,她说:“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去了。”小姑娘朦胧中感受到了歌声的美,但是她不知道对象是谁,所以她无法知道自己的爱情究竟是属于谁的。她最终还是没反应过来。既然严肃的爱情已经变成了不严肃的游戏,违背了当时人们的美好初衷(二老实则是想再给大老一个与自己公平竞争的机会,尽管出发点是好的,然而这种美好的人性初衷往往却恰恰事与愿违),最后终于造成了巨大误会,知趣的大老便退出了这个荒诞的游戏。
其次,从天意的偶然与人事的误会角度来透视《边城》,更能体会出作者在《边城》里设置的悲剧性因素。有人说翠翠与傩送的主观精神方面,没有虚假、动摇与情感更移,那么造成他们爱情障碍的究竟是什么?一种常见的解释是:“皆由偶然与误会所生。”其实,《边城》故事中不时会跳出一个幽灵的影子,它极具破坏性,总是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阻止、破坏这段动人的故事,向人心、向善的美好主观愿望的方向发展,这便是天意的偶然(机缘的不凑巧)和人事的误会(莫名其妙的错过)所致。比如当我们正当看到翠翠那寂寞的心被二老的歌声轻轻浮起,有所感动出现一线希望时,而接下来的日子二老的歌声却不再有了,这段美妙的情感,少男少女相互吸引的小小冲动却被突然卡住了。这是怎么了?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像电闪雷劈似的发生了,赌气下行的天保被水泡坏了,这莫不给所有当事人当头一棒,不由使人相信:天使与魔鬼必居其一。这样,天保这一出乎人意料的死,便成了整个故事悲剧性情节的转折点,一个让人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老船夫)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而它也又导致了故事的最终悲剧性结局的产生。剧情中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错过和误会。二老从川东回来喊过渡,老船夫极力向二老解释,当他看到二老的表情意思还在渡船就赶忙喊翠翠,而此时孙女却偏偏又不在屋里,这便鬼使神差似的错过了一次和解的机会,使二老更加深了对老船夫的误会。“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又如老船夫听中寨人说傩送答应团总家的提亲,以顺顺与傩送对自己的冷淡为证,遂信以为真。作者从不否定人生“偶然”在一定条件下,对人物命运结局的决定性作用,正如他在《水云》中所述:“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你后天的命运。”因此,当他想起“偶然”与“情感”的势力时,“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天意的偶然与人事的误会是构成《边城》爱情故事悲剧性的又一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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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社会性因素也是《边城》悲剧性产生的另一原因。《边城》故事里的人事看上去是十分纯净、和谐、自然的。但是在这貌似纯净的童话世界里一个与周围环境的不谐和音却隐蔽诡秘地在其中若隐若现,它便是横在翠翠与傩送单纯、美好爱情面前的那座具有象征意义的碾坊。翠翠对傩送的爱,虽有一个从下意识的朦胧感受到明确体验的发展过程,但傩送是她的初衷所归。而傩送对翠翠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明确的追求。但一座碾坊却横在他和翠翠之间,是要渡船,还是要碾坊?这在实质上,是要爱情还是要金钱的选择。但他终于选择了渡船。当顺顺要他在与团总女儿的婚事上最后表态时,他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里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许只许我撑个渡船。”傩送的选择是明确的,态度是坚决的。但又似乎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假象,那便是横在翠翠与傩送面前的那座碾坊,对于两人坚贞的爱情显得无轻重,那问题出现在哪里?这需从顺顺对傩送的婚事态度上找原因。顺顺对傩送只爱翠翠,翠翠也只爱傩送的事实,是知道的。但团总以一座新碾坊做女儿的陪嫁,对他并非没有吸引力。龙舟竞渡时,团总女儿被安排在顺顺家“当中窗口”最好的地方。知道傩送离家出走,他一直没有回绝团总家的提亲,并逼着傩送表态。傩送是与他吵了一架才离家出走的。在顺顺隐蔽的内心天平上,重心倾向碾坊一边,这从傩送回答父亲的话中可见出端倪。只是由于顺顺不算糊涂,才没有动用家长的权威,直到傩送出走,老船夫死去以后,他对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才有明确而肯定的表态。老船夫当然也估量出一座新碾坊的分量。因此,当别人称赞翠翠能干,“谁得她有福气”时,他回答说:“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作陪嫁,一个光人。”
在翠翠与傩送之间,横着的那座碾坊,反映着封建买卖婚姻的本质。《边城》的深刻高明之处就在于让它始终作为一种隐蔽的力量而存在,但它又是那样有力,结合着人生中的偶然与人心的隔膜起着兴风作浪的作用,使《边城》这首纯美的田园牧歌,渲染出一种使人压抑的悲剧性色彩,以致彻底摧毁了老船公生命的航船,使他静静地躺倒在与他一生休戚相关的古老土地上。
综上所述,《边城》实质想要表达的是一部悲剧,是一部内心抽泣,外表温润的大悲剧,是作者从生命无为到自觉历程之中的心酸史。作者多年的老友朱光潜先生看完《边城》后,一语中的,道出了所隐藏在作品深处的情绪内涵:“它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郁隐痛,翠翠似显出从文自己的这方面的性格。他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这就是它的深刻处。”事实也正是如此,多年后,作者在自己的一篇散文《水云》中诠释自己当年创作《边城》的心理动因时说:“将我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和弥补。”而《边城》作品中人物的内心情绪与作者叠印在这些情绪上的人生感慨则可见一斑,充分流露出作者在这方面的心理补偿。如翠翠的孤独感和老船夫的不被人理解,是湘西少数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岁月中,被视为野蛮人及其所遭遇的被歧视、被压迫、被屠杀的命运,以及作为一个“乡下人”,作者自己在大都市生活中精神上所受压抑的真实流露和写照。又如翠翠和傩送对自己主观精神上的把握,则是作者生命处于自在状态的悲凉人生反思以及由自在走向自为的人生体验。这种来源人、我两方面的人生情绪,在《边城》里化为一种悲凉而感伤的乐音,借翠翠与傩送的爱情弹奏而出。
《边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幸又岂是沈从文自己与少数民族的不幸,它是所有人,是我们人类曾经或者现在以及未来都不得不面对、不得不遭遇的那种人性悲剧、命运悲剧。叔本华认为:悲剧的使命就是表现人类生活的不幸(可怕的一面),即在我们面前说出人类的痛苦和悲伤,演出无辜之人不可挽救的失败或毁灭。而近代学者王国维对此则有更加精辟的论述,他认为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痛苦和不幸,不算悲剧;发生在某一部分人身上的痛苦和不幸,也不算悲剧;只有那种发生在我们整个人类身上的痛苦和不幸,才是真正的痛苦和不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而《边城》的悲剧色彩之浓、之深也就即在于此,使人读后不禁产生一种如烟的淡淡的忧愁,又浸渍自己那似曾经历、体验过的不幸往事中,像一首哀婉的牧歌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回荡空谷。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俊虎(1974- ),陕西大荔人, 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延安大学文学院讲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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