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古话。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美女杨玉环初得唐玄宗宠幸,“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生动地表现了一双明眸的魅力和威力。中国的古典小说,一个美人儿出场,往往会描写她的眼睛,如何顾盼生辉,眉目传情。
“眼睛是心灵之窗”,这是西方人的说法。俄罗斯诗歌中也有不少描写眼睛的诗篇,把这些作品放在一起,集中阅读,对比分析,就会发现不同的诗人采用不同的艺术手法,从不同的角度描绘眼睛,有的甚至透过眼睛来写故事,委婉曲折,妙趣横生,耐人寻味。有人说,文学是一种发现。其实,通过“眼睛”这一特定的形象,同样可以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人情世故,获得审美的愉悦和快感。
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1799-1837),是俄罗斯近代文学的奠基人,被誉为俄罗斯诗坛的太阳,他的代表作《叶甫盖尼•奥涅金》,被别林斯基称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诗人一生创作了八百多首抒情诗,其中有一首题为《她的眼睛》①(1828),全诗引用如下:
她很迷人,不妨这么说,
她是宫廷卫士们的克星,
那双契尔克斯人的眼睛,
像南方的星光一样明亮,
可用优美的诗句来形容;
她惯于用眸子大胆注视,
擅长顾盼生辉眉目传情。
但是得承认,我更喜爱
我的奥列宁娜那双眼睛!
其中有多少深邃的才思,
有多少天真稚气的纯情,
有多少缠绵不尽的爱意,
有多少温柔,多少憧憬!……
低头时眼含爱神的微笑——
矜持中流露出风情万种;
抬起头像拉斐尔的天使,
明眸凝望着威严的神灵。
这首抒情诗里的“她”指的是宫廷女官罗谢特(1809-1882)。这位女官容貌端庄、学识渊博、干练大方,不过,她并非俄罗斯人,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格鲁吉亚人,继承母系血统,天生一双黑眼睛。曾一度担任宫廷近侍的普希金,敬重罗谢特的人品与学问,常常跟她谈诗论文,把她看作一个异性知音。
但是,在这首诗里,罗谢特那双契尔克斯人的黑眼睛并非诗人着意描绘的中心形象,这双黑眼睛只不过是铺垫,是陪衬,诗人用这双眼睛来烘托美女奥列宁娜的眼睛,这位少女才是普希金的心上人,是诗人追逐的目标。普希金用排比的手法展示少女眼睛里的才思、纯情、爱意、温柔和憧憬,以富有灵性的诗笔刻画她的微笑,以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笔下的天使比喻奥列宁娜的真纯。总之,普希金不满足于描写“眼睛”外在的美,而是透过眼睛尽力揭示美女的内在气质,写她的清纯和圣洁。应当说这是一首真挚动人的抒情诗。
莱蒙托夫(1814-1841),是普希金文学事业的继承人。这两位诗人堪称俄罗斯诗坛的双璧。像普希金一样,莱蒙托夫也是天才的艺术多面手,诗歌、小说、剧本,无所不能。1837年1月27日,普希金跟法国人丹特士决斗受到致命的枪伤,两天后死亡。莱蒙托夫听到噩耗,立刻写了《诗人之死》,声讨扼杀诗人的刽子手,他认为是沙皇宫廷借丹特士之手杀死了歌颂自由的天才。这首诗使莱蒙托夫一夜成名,并由此被警察厅逮捕,投入监狱,随后流放高加索。跟普希金一样,莱蒙托夫也死于决斗,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个年头,却为俄罗斯留下了四百多首抒情诗。说来很巧,他也有一首诗,题为《乌黑的眼睛》②,表现手法可谓独出心裁,另辟蹊径:
无数星星缀满夏天的夜空,
为什么你只有两颗星?!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
遇见你叫我失去平静。
人们常常说,夜晚的星斗
是天堂里幸福的象征;
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
你的星光照彻我的心灵。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
我从目光中阅读爱情;
从我们相遇的一刻起,
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从这首抒情诗中的形象判断,诗人心仪的少女显然是个高加索姑娘。“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让一见钟情的诗人失去了内心的平静。如果说普希金写奥列宁娜的眼睛,是透过目光揭示少女内在的气质,着重点在少女身上;莱蒙托夫的写法则不同,他着意表现照彻心灵的目光让人感受到的魅力,侧重点在少女的仰慕者身上: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换言之,得到你,我像进入天堂一般幸福;失去你,我的痛苦如同身陷地狱。最后两行“从我们相遇的一刻起,/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比喻新颖,令人拍案称奇,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堪称诗中警句。这首诗首尾呼应,结构严谨,语言凝练,形象鲜明,最值得称道之处,是诗人运用了象征手法,抒情主人公前途未卜,结局难料,悲中有喜,喜中有忧,这种开放性的双重结构,给读者留下了悬想的空间,这也是诗歌的魅力所在。
如果说普希金被俄罗斯人推崇为诗坛的太阳,那么,哪位诗人称得上是俄罗斯诗坛的月亮呢?一般俄罗斯人公认这一荣誉应该归属于白银时代阿克梅派女诗人阿赫玛托娃(1889-1966)。这位女诗人一生坎坷,离异的丈夫古米廖夫被枪毙,儿子三次入狱,但她的性格柔中有刚,以女性柔弱的肩膀承受了一切打击与苦难。可以说是诗歌创作的使命感赋予她顽强生存的力量。她擅长写爱情诗,写爱情的挫折、失意、痛苦,她的诗融进了戏剧因素,往往有情节,有场面,善于在矛盾冲突激化的时刻展示人物的性格。她有一首诗题为《灰眼睛国王》③,抒情与叙事结合,笔法含蓄,情节曲折,耐人寻味,恰似一场独幕剧:
荣耀属于你,难以言传的悲伤!
灰眼睛国王昨天竟意外死亡。
秋天的傍晚沉闷,夕阳红似火,
我丈夫回家来平平静静地说:
“他打猎的时候死啦,告诉你,
老橡树旁边发现了他的尸体。
王后真可怜。她还那么年轻!……
一夜之间白了头,实在悲痛。”
把壁炉上的烟袋一把抓到手里,
夜晚值班,丈夫向门外走去。
我立刻把我的小女儿叫醒,
一再注视她那双灰色眼睛。
窗外的白桦树沙沙作响:
“人世间再没有你的国王……”
短短的十四行诗句,包含着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包含着难以言说的生活内容。五个人物,出场的三个:女主人公,她的丈夫,她的小女儿,没有出场的两个:灰眼睛国王,王后。诗句隐隐透露出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小女儿的灰眼睛暗示着她的亲生父亲就是绰号叫“灰眼睛国王”的那个人,窗外沙沙作响的白桦树似乎一再重复那个悲惨的消息:“人世间再没有你的国王……”诗中回荡着悲伤、压抑的气氛。
这首诗处处充满悬念,比如,灰眼睛国王为什么意外死亡?他的尸体为什么在老橡树旁边?他的死和女主人公的丈夫是不是有关联?丈夫是否了解妻子的外遇隐情?他向妻子说灰眼睛国王已经死亡,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小女儿的灰眼睛是否产生过怀疑?这些问题都给读者留下了猜想的余地。诗歌跟小说不同,小说可以通过情节的进展、生活细节的描绘,展现性格,塑造人物;诗歌语言凝练,篇幅短小,只能含蓄地点到为止。女主人公是个性格矛盾、具有悲剧色彩的形象,她的命运,她的不幸,让人感到困惑不解又寄予同情。
茨维塔耶娃(1892-1941)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才华卓越的女诗人,不属于任何流派,她与阿赫玛托娃齐名,但两个人的风格大相径庭。阿赫玛托娃的诗风细腻哀婉,诗作篇幅短小,语言含蓄内敛,接近传统;而茨维塔耶娃的风格则开朗奔放,富于激情,诗的节奏和韵律求新求变,更富有张力。她有一首诗题为《眼睛》④,恰好可与阿赫玛托娃的上述作品进行比较。下面是这首诗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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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惯了草原的眼睛,
流惯了泪水的眼睛,
碧绿的,苦涩的——
农民的眼睛!
盼望遇上个平常婆姨,
为借宿必答谢盛情——
还是这双碧绿的——
笑眯眯的眼睛。
盼望有个普通的婆姨,
为遮蔽阳光手搭凉棚,
摇摇头,默不作声——
垂下了眼睛。
旁边走过背货箱的货郎……
俩人盖着僧袍沉睡不醒,
那双恭顺的、容忍的
农民的眼睛。
看惯了草原的眼睛,
流惯了泪水的眼睛,
见过的情景决不泄露——
农民的眼睛!
这首诗同样包含着涉及隐情的故事。阿赫玛托娃所写的《灰眼睛国王》,是从女主人公的角度展开叙述,她与灰眼睛国王的婚外恋持续时间很久,并且和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叙述语调透着哀婉与忧伤。而茨维塔耶娃所写的《眼睛》,则是由一个细心的旁观者进行叙述,他冷静地观察到一幕幕哑剧,语调从容,略带戏谑与调侃的味道。
草原上的农民,看惯了草原,流惯了泪水,碧绿的眼睛目光苦涩。可是他盼望遇到一个普通的婆姨,为了借宿或许带给他意外的惊喜,想到得意之处,苦涩的眼睛居然充满了笑眯眯的神采。不料前来借宿的不是婆姨,而是个年轻货郎,碧绿的眼睛失去了笑意,目光变得恭顺而容忍…… 诗人透过农民眼睛神色的几次变化,不动神色地描绘了俄罗斯草原的世俗风情。
在以眼睛为中心意象的诗歌当中,有一首不能不提,它就是出自俄罗斯侨民女诗人帕尔考(1887-1954)手笔的《眼睛的彩虹》⑤。帕尔考出生于俄罗斯的波尔塔瓦,1916年随丈夫移居中国哈尔滨,后来又迁居上海。1937年在上海出版了诗集《不灭的火光》。这位女诗人擅长写爱情诗,语言华丽,比喻新奇,善于想象,虽然她的诗尘埋日久,但岁月的风尘遮不住艺术瑰宝的光芒。2003年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国俄罗斯侨民文学丛书,中国读者终于有机会欣赏帕尔考的诗歌,其中就有这首非同凡响的杰作:
天蓝的眼睛……祖祖辈辈受赞颂,
眼睛充满爱的问候,天堂般宁静,
黑白天使的眼睛忧伤不易觉察,
沉思的圣母蒙着天蓝色的面纱,
远方的天鹅正做着猜不透的幻梦。
碧绿的眼睛,诗人的梦呓与憧憬,
深潭轻悄的雾,大海上波涛汹涌,
纤细草茎上太阳明晃晃的反光,
妖女醒来的问候如同哑谜一样,
灵蛇柔软的脊背上鳞片光彩晶莹。
乌黑的眼睛与梦乡又与地狱相通,
午夜,幽暗,旧式法衣的天鹅绒,
追荐亡灵的葬礼上点燃的灯盏,
窗口敞开朝向花园夜晚的深渊,
令人消魂、缭绕如烟的神秘激情。
不太引人注意的只有栗色眼睛,
琥珀色眼睛是无数野兽的眼睛,
在创造世界的微笑中不停地闪烁,
为千秋万代照明,燃烧不熄如火,
古希腊野蛮人尚无心机的眼睛。
眼睛里发黄的干草燃烧在阳光中,
像远古的霞光,他们的心地纯净,
干草叶子沙沙响,茅草摇摇晃晃,
幸福的人往往是目光映着星光,
他观察这世界透过琥珀色的棱镜 。
我们前面赏析的四首诗,或抒情,或叙事,基本上都属于线性结构,依照时间发展的顺序布局谋篇。帕尔考这首诗则不同,诗人的视野更加开阔,立意大胆而新颖,采用放射性的板块结构来描写美丽如彩虹的眼睛:天蓝的眼睛、碧绿的眼睛、乌黑的眼睛、栗色眼睛、琥珀色眼睛…… 每一种不同颜色的眼睛,都体现着不同的个性或民族心理,描写每一种不同颜色的眼睛,都糅进了历史知识、宗教故事、民间传说,因而不仅诗句瑰丽多姿,而且文化内涵丰厚,显示出诗人驾驭题材的高超能力。这种写法可能跟诗人的经历有关,也跟她的审美素养有关。在俄罗斯诗歌史上,帕尔考的名声不能跟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一流诗人相提并论,但是,单就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而论,《眼睛的彩虹》决不比上述几位诗人的作品逊色!一流诗人的作品并非篇篇都是杰作,而二流诗人有时候也能写出一流作品,诗歌史上此类事例屡见不鲜。
有人说,世界上并不缺乏美,而是缺乏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几位俄罗斯诗人以眼睛为审美意象的诗篇,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多么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多么善于发现眼睛里的才思、纯情、爱意、温柔、憧憬、忧伤、苦涩、恭顺、容忍,这千变万化的目光构成了眼睛的彩虹。假如我们能像诗人们那样细心观察,说不定也会从颜色不同、富于变化的眼睛里,阅读出奇妙的故事,体验到真挚的情感。
作者系南开大学外语学院西语系教授,俄罗斯文学研究会理事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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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她的眼睛》,谷羽译,译文引自《普希金爱情诗全编》,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608页。
② 《乌黑的眼睛》,谷羽译,译文引自《俄罗斯名诗300首》,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页。
③ 《灰眼睛国王》,谷羽译,译文引自《俄罗斯名诗300首》,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页。
④ 《眼睛》,谷羽译,译文引自《俄罗斯名诗300首》,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页。
⑤ 《眼睛的彩虹》,谷羽译,译文引自《九十九朵玫瑰》,即将出版。